拾翠|文摘|麋鹿绕着他卧床行走

编者按:
我号开设的新栏目一一"拾翠",每周六推出。共分两个部分,一个是《文摘》,就是我会把朋友有独到见解的文章推荐给大家。二是《一念》,以读书笔记为主,有时候可能只是一句话或者一张图片,相信都会在喧嚣嘈杂的瞬间令我们深思良久。岁月悠悠,公号开设至今,虽然一路艰辛然而进步缓慢,所以深深感谢大家的支持、信任与不弃,让我们继续风雨兼程。
——张欣
又想起徐志摩,为了在《方令孺散文集》读到《志摩是人人的朋友》一文。生于1901年的方令孺是新月派名诗人,和徐志摩过从甚密,她在文中写到:在徐志摩因飞机失事殒命之前一年,她和诗人陈梦家等与徐在南京家中聚会,“志摩斜靠着沙发,在柔和的神态中,讲他在印度时的事。说,晚上睡在床上看野兽在月光下丛林里乱跑,又有麋鹿绕着他卧床行走。”读至此我耳朵嗡地一响,灵魂出窍去了。叹道:在惊险与诗意都充沛无比的旷野,诗人这一觉,堪称完美。
读这一段的青葱之感,温柔之感,弥漫开来,和1969年春天的记忆交接。那是我下乡当知青的第一个年头。还不到21岁,物质的贫困,精神的饥渴,使我对李贺诗句“我生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产生极强烈的共鸣。一天清早,我在卧室,站在楼梯的第二级,贴近窗台,就着从竹林上斜射来的晨光(因煤油凭证购买,到了月底小号煤油灯必须尽可能少用),读一本缺了封面封底的书,那是“文革”前某大学中文系的补充教材,徐志摩《再别康桥》一诗附在一篇痛批“资产阶级诗人”的论文之后,作为罪证。这首诗只来得及读一遍,正要抄,生产队长在巷子前威严地吼起来:“男劳力去江嘴山种番薯,女劳力整秧田。”接着,男人从各条巷子里懒洋洋地踱出。我随数十个年龄不一,但一律以“没劲”为标志的“劳动力”队伍到了村外的山岗。在溪水旁边的山坡上锄地,筑垄。这辈子,只这一次,居然有“过目成诵”的能耐,把诗一字不漏地背出。它韵脚铿锵,格式整齐,也是重要原因。锄头嵌进酥软的泥土,嘴上哼着“你轻轻地走了,正如你轻轻地来”。把土坷垃打碎,将杂草拿掉,动作带上“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甘心做一条水草”的韵致。风从田垌刮来,带着紫云英微腥的香。背到“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我直起腰,望着春水汪汪的稻田,激情再也压抑不住,高声念:“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我满脸是泪,怕被伙伴笑话,把头低下,狠命地翻土。酣畅无比的快乐。闪着白炽的光芒的锄头刃口,在太阳下舞出奇幻的光弧,手里握着的仿佛是电焊枪。绝望的日子一下子充满光明,哦,春天的生机!我彻底忘记了迫在眉睫的饥饿。这个早上,所以男劳力都已饿得涎水流出嘴角。这是一年之中最难熬的“春荒”,家家户户的米缸多半空着,稀粥、番薯、薯叶、豆角,成了主粮。这一带乡村,传统上没有早餐,一天只两顿——早上9点多,下午3点多。我家境况好一些,顿顿也只能是以木薯干磨粉作的圆子,我连吃7大海碗不打嗝。然而,农民以先天的认命与坚韧与饥饿抗衡,此刻,伴着我声音忽高忽低的朗诵的,是他们粗野而和善的调笑,恶毒而无奈的讽刺。布谷鸟在远处叫,以前听来凄厉有余,此刻却如情人的喁语。放工时,我去溪边采了一束带刺蔷薇的,暗里以它祭奠诗人。方令孺文接着说道,那一次徐志摩离开她家时,看到门外一架藤萝,说:“在冬天的夜里,你静静地听这藤萝花子爆裂的声音,会感到一种生命的力。”我当年从《再别康桥》所感到的,就是生命力与自然交融,如“麋鹿绕着他卧床行走”一般的诗意。(作家刘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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