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享受香草冰激凌

植物·旅行·文艺
天冬大叔、万能小飞和少女栗子的野风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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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并摄影/天冬 绘图/林雨飞
“我说,边吃冰激凌边等着可好?”
 
提议一出,一行人无不拍手称快。彼时我们身处瑞士与意大利的交界地带,说是瑞士,却全然见不到雪山啦,草地啦,木屋啦,没完没了的牛铃声也听不到。眼前是湖,湖水如深情少女的眸子一般显现出忧郁而深邃的蓝色,湖畔栽种着粗壮过头的棕榈树,船只横七竖八地停靠在港湾,满街都是讲着意大利语的人们,他们无不身着夏日度假海滨般清凉的衣着,配以宽边遮阳帽和墨镜,急匆匆地由一片树荫走向另一片树荫。
 
港口旁贩卖冰激凌的摊位后头,是一位金发的年轻女子。“Ciao!”女子打了声招呼,脸上挂着不逊色于日光般浓烈的热忱。哪种口味的冰激凌好吃呢?在我犹豫之时,女子以意大利式的开朗问我道:“这个如何?Pistacchio口味哟!”讲的固然是英语,然而那个Pistacchio我思索了许久,也不晓得其中的含义。这么着,我索性点头听从了女子的建议。绿色冰激凌球,与热腾腾的夏日倒可谓般配。
 
“不拿不地道!”女子将冰激凌递给我,用意大利语讲,祝您用餐愉快。
 
“那是,相当地道!”我对女子抱以蔚为真诚的笑容。
 
绿色的冰激凌球是开心果口味——那个单词想必是开心果的意大利语发音——味道果然不坏。我们一行五人,坐在棕榈树下多少有些吝啬的狭小树荫之中,吃着各自的冰激凌,等待下一班船只。
 
“我呀,顶爱吃冰激凌了!”S女士边吃边说道,“到了哪里都要尝尝不同口味。”
 
“今天吃的是什么口味来着?”我搭话。
 
“朗姆酒?香草味里混着朗姆酒吧。”
 
前往欧洲的飞机上,中途曾经提供过冰激凌来着。说来遗憾,S女士正在埋头大睡,因而错过了在高空品尝冰激凌的时机。说是客舱服务,实则无非是最小号包装的冰激凌罢了,口味也仅有香草与巧克力两种可供挑选——无不是作为冰激凌而言的常规口味。一如前往山间溪流的游客,大凡带着小孩子,无不手持简易捞网与廉价塑料水桶。纵使家里头珍藏有高级钓鱼竿,怕也不至于大张旗鼓拿出去炫耀。
 
“常规口味,也还是觉得遗憾呀!”S女士仿佛设想出在机舱里头品味冰激凌的情形,“跟你说,纵然都是香草味儿,这里的香草和那里香草,味道是不同的哟。”
 
“嚯!不愧是冰激凌资深爱好者!”我由衷地赞叹,“我是尝不出来呀。”
 
归根结底,我对香草口味压根儿就喜欢不来。说厌恶也并非厌恶,反正不甚喜欢。倘使有其他口味可供选择,我是不至于选什么香草。非只冰激凌,香草口味的奶昔也让人头疼。一来觉得太过甜腻,二来总觉得那里头,混有某种说不清楚的气息,如同滑溜溜的鳝鱼一般,自口腔经过舌根,钻进鼻腔,像是被什么轻轻瘙痒。想要将之抓住,却又无从下手。“喂喂,这就是香草独特的气味儿给人的感觉不成?”我曾就此请教过美食专家来着,对方满脸困惑,想了一阵子,反问道:“哪里有鳝鱼?不清楚呀!”
 
然而鳝鱼也罢,海鳗也罢,纵使我在品尝香草口味冰激凌的时候,脑袋里头蹦出滑溜溜的涡虫,也并不影响全世界存在数亿之多(或许更多)的香草拥护者。“香草呀,当初有个奴隶发明了授粉方法。知道这个?”同行之人中的吴君,也加入了谈话之列,反正傻乎乎地等在那里也无事可做,“靠这个奴隶发明的法子,种植香草才成了产业。”
 
“大致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呀。”S女士点头应和。
 
 
在19世纪的留尼汪岛,注定要经历波折人生的黑奴埃德蒙,此际仅是一位十二岁的少年。香草——作为植物,更为正式的名字应当叫作香荚兰,但反正人们皆以香草称之——自墨西哥被引至留尼汪岛与毛里求斯,倘使能够建起香草农场,想必能够大赚一笔。然而不成。不知何故,在墨西哥的野生香草能够顺利结果,而来到留尼汪岛,花倒是开过,果子却结不出来。以之制作香料,又偏偏需要细长的果荚。
 
“没有虫子呀!”植物学家说道,“喏,仅仅把香草栽种在异国他乡是不成的。没有传粉的虫子,结哪门子果呢!”如此一来,香草园势必关门大吉。纵然有学者研究出了为香草人工传粉的法子,但委实繁琐过头。“这可不成!如此折腾一番,花的钱呀,时间呀,这个那个核算下来,足够买上一盒子香草果荚了。”农场主大摇其头。需要更为便捷的方法,而并非在实验室里不计成本的研究成就。
 
十二岁的埃德蒙——出于何种原因揣度不出——跑去看过一场西瓜人工授粉的教学。自然是悄悄旁听,并不至于有谁写下喷了大马士革玫瑰精油的请柬,邀请黑奴小孩子去参加授粉课程。至多只是未曾将他赶走罢了。“这个是雄花,这个是雌花,喏,喏,只消捅一捅就万事大吉了!能明白?”埃德蒙将此牢记于心,而后就跑去香草花上摆弄起来。
 
哪有什么雌花和雄花呢!西瓜和香草毕竟不同,埃德蒙以无畏的懵懂少年探究世界本源般的坚韧与执著,将香草花朵之中大凡能够彼此触碰的部位,统统尝试了一番。“唔唔,这这里够不着呀,”少年一边苦恼着,一边独自思索对策,“用草棍儿捅一捅可好?”于是少年折断身边杂草的枝茎,忙活起来。
 
那中间是否受到神启不得而知。反正经由埃德蒙捅过的香草花,竟然真个有两朵结了果实——此刻农场主尚且一无所知。总之关于香草传粉少年何以获得成功,直至如今,世人依旧搞不清楚其中的详情。待到人们恍然大悟时,埃德蒙已将传粉的手法告知了农场主,继而这一方法在整个留尼汪岛蔓延开去。
 
“如此说来,”听罢埃德蒙的故事,S女士赞叹道,“每次吃到香草冰激凌,都会想要向他表示感谢呢!”
 
“然而,故事的后一半,可并没有什么好事发生哟。”吴君不无感慨地讲道,“由于特殊贡献,埃德蒙总算摆脱了奴隶的身份。然而好景不长,他被抓起来了,关在监牢里头,说是因为偷窃珠宝。后来好歹获释,还是托了发现香草传粉方法的福,可谓法外开恩。但香草反正并没有给他带来更多的实惠,到头来落得个穷困到死。如此一来,谁还相信什么励志故事呢!”
 
“毕竟这才是现实呀!”我也随声附和。
 
勇士将公主自凶巴巴的恶龙手里头救了出来,故事到此为止。喂喂,他们两个真的结婚了不成?勇士能够忍受得了宫廷里头毫无意义可言的麻烦礼节?公主会不会嫌弃他太过粗鲁、不会吟诵短诗、身上带着没完没了的狐臭味儿?他们可有小孩子?小孩子是作为贵族长大,还是跟随勇士练习武艺?有没有野心家将勇士陷害,投入地牢,将公主和王国霸占?王国里头贵族可有谋反的心思?可有人号召民众废除王权?——甚至连君主立宪制都不屑一顾。
 
读者并无兴致一一过问,但勇士也好公主也好黑奴少年也好,却不得不面对严酷现实与史诗终结之后的人生。
 
 
“唔,我倒是有另一个疑问呀。”
 
或许由于思索埃德蒙的境遇之故,众人无不沉默下来,暖烘烘的意大利式夏日热浪,里头混杂有海鸥的懒洋洋的鸣叫。换个话题好了!打定主意,我开口问道:“我呀,从小就搞不清楚,到底应该是冰激凌呢,还是冰淇淋呢?”
 
在北京的小孩子自始至终一直称之为冰激凌的。直到有一天在书上看到“冰淇淋”三个字,我还笑话了半天。哪来的什么“冰淇淋”?可有“火麒麟”吗?岂料跑去找老师一问,这写法竟然正确无误。莫不是写法和读法不同?怀着此等疑惑,我度过了未成年岁月。读大学的时候,遇见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真个有人顺顺当当念出“冰淇淋”三个字,让我惊讶了好一阵子。
 
第一次跑去台湾岛,也见识了“霜淇淋”。若以口感而论,我是更喜爱所谓的“霜淇淋”——不至于甜腻过头,在夏日里吃上一支,解渴效果更为显著。问了本地的朋友,说是乳脂含量不同。“冰淇淋就含乳脂更多一些啦,霜淇淋就没有那么多。这样子。”还吃到了竹炭口味,看上去黑乎乎的。若说滋味有何不同,嗳,倒也并无特殊之处,无非是香草的味道,混以打碎的极其细小的冰晶颗粒罢了。
 
“我有不少朋友都是说‘冰淇淋’的哟!”S女士以资深人士发言道,“不过,怎么说都无所谓吧,反正都是同一个东西。”那是,土豆也罢,马铃薯也罢,洋芋也罢,山药蛋也罢,反正都是相同的玩意儿。然而,把土豆读作“土豆儿”,听上去自然顺理成章,若是去掉卷舌尾音,硬生生地读作“土豆”,则感觉在哪里出了岔子。冰激凌与冰淇淋的差别,大约也是如此。
 
关于冰激凌的话题,延续到当天晚饭之后。S女士问道:“嗳,可有谁想去超市吗?我想再去买个冰激凌呀。”我因突如其来的事务,无论如何抽不开身,只得遗憾地留在了宾馆里头。岂料过不多时,与S女士一同前往的吴君发来消息,说道:“哎呀,这下子麻烦了。”
 
“可需要帮忙?”
 
“怕是帮不上忙呀。”
 
如此一说,反而更加令人不安起来。详细一问才知道,两人想要购买酸奶,混在冰激凌里头食用——不愧为资深冰激凌赏鉴人士——然而买来的“酸奶”,打开盖子一尝,才知道并非酸奶,而是烹饪之用的酸奶油。混在冰激凌里头,滋味可谓莫名其妙。
 
“混了酸奶油的冰激凌,若是不吃,就化掉了呀。”吴君感叹道。
 
“唯独这个,果然帮不上忙。”我也只得叹息一声。毕竟超市里头的标签,都是用意大利语写成,买错也情有可原。同行人中也并没有哪位是深藏不露的酸奶油爱好者。
 
 
【花与鸭嘴兽与植物卡片】 
香荚兰 Vanilla planifolia
香荚兰 Vanilla planifolia
 
以植物的正式名称而论,香草还是称作香荚兰更为妥当。此乃生长在中美洲地区的野生兰花——是名副其实的兰花哟——花开过后,果荚渐渐伸长,采摘下来晒干,即可作为食用香草的原材料。说来甚是轻巧,然而真个亲手操作一番,则难免苦不堪言。直至如今,埃德蒙想出的人工授粉法,依然为香荚兰农场所采用(倒是在细节上几经改进),采摘果荚也需人工进行。
 
作为植物而言,香荚兰势必心怀不满。喂喂,我那果子可是要留着产生种子的呀,竟敢给我摘了,你们这群人类,统统都是坏家伙!不肯坐以待毙,总要有些反击的法子——香荚兰的枝茎,特别是枝茎上流出来的液体,倘使碰到皮肤,便会引起严重的皮炎。然而授粉也罢,采摘也罢,势必碰来碰去。躲是躲不开,天气又热得让人没办法把全身包裹严实。这么着,皮炎成了香荚兰农场的职业病。固然香草以独特的气味风靡全球,但那里头无不饱含了香荚兰农场工人的哀痛。——如此想来,下次吃到香草口味的冰激凌,可要吃个干净,一口也不剩呀。毕竟来之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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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与鸭嘴兽】系列短篇随笔,与植物、旅行、生活和胡思乱想相关。暂定周更,敬请关注。其三十一『苏铁和爆竹捻儿』其三十二『栀子花和花园里的分餐制』其三十三『请勿乱扔杂物和猫』其三十四『棕榈树和鱼的报复』其三十五『他的少年,他的牛』其三十六『花不喜欢摇滚乐』其三十七『儒艮、艾草和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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