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晒伤的旱金莲

 文/天冬 绘图/林雨飞
“我嘛,头发可是专门留着的哟!”
 
说罢,吴君将覆盖的头发掀起来,露出其下好端端的颈部皮肤。作为男士而言,诚然有人选择留起长发,然而吴君的头发并不能以长发称之——约摸仅有十厘米长罢了,却以恰到好处的姿态,覆盖住颈部,一如母鸡以其羽翼呵护雏鸡一般。
 
“来之前就想过,若是阳光够劲儿,脖子是要保护的吧?”这么一说,着实令人钦佩不已。此刻我们正在阿尔卑斯山中的小径,沿着山坡上前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连续好几天都是晴天。太阳热辣辣地挂在山峰之上的天空,仿佛旧日校园里的篮球场上头,以随随便便牵引出的电线供给能量而在晚间发光的电灯泡。晴天固然令人拍手称快——倘使下雨,一切皆休,只能落得躲在房间里头大睡特睡而已,而若是想要大睡特睡,又何苦来什么阿尔卑斯山——但因着在山间,紫外线也相当猛烈,毫不含糊。
 
相较之下,马君则大受其苦。出发前不久特意剪了短发,清爽是够清爽,绝不拖泥带水,然而多少以此作为防护,则全然指望不来。人类何以进化为仅在头部生有密集的毛发的样子呢?若是将山地大猩猩的厚墩墩黑黝黝的毛剃个干净(头部的毛就予以保留好了),怕是也相当不好受的吧?惟其如此,服装成了必要之物,然而作为衔接处,颈部却难免受了冷落。
 
“防晒霜不行?”我问马君道,“脖子晒伤了哟,活脱脱成了螃蟹壳。”
 
“出汗呀,一出汗就没用了。每天都抹防晒霜,抹好几次,然而不成。”
 
忽而,我想起了旅行箱里,还有一条多余的魔术头巾来着。问马君可需要那玩意儿,马君欣然接受。“洗干净的。倒是之前用过一下子,不介意?”那有什么可介意的。这么一说,我跑去拿魔术头巾。当天马君就将脖子保护了起来。任凭防晒霜如何高效,也不如用衣物将皮肤遮挡上嘛。
天冬的防晒头巾
我自己则是常年带着魔术头巾出门。随身带两个,一个套在颈部,另一个以环状戴在脑袋上,即略高于眉的位置,使之能够遮挡住额头。并非为了模仿什么《西游记》,与武士道啦信天游啦也全无关联。戴两条魔术头巾,无非为了防止出汗过多罢了。多年前有一次,在台风来临前几天,跑去南方的山里拍照,闷热的要命,额头流出的汗水,将照相机与闪光灯连接处的金属部分腐蚀得不成样子。回来一看,原本应当亮岑岑的部件,生出了许多不吉祥的锈迹。孔雀绿色,宛如身体检查时显现出的不三不四的异常物。不消说,只得拿去修理。自那以后,我就将魔术头巾一直带在身边。
 
自己常用的一对魔术头巾是黄色的,上头印有一条行车线路的地图,约摸是自中国西南部出发,行至缅甸或越南境内。说来倒是抱歉,上头的具体内容,我一次也未仔仔细细地看过,仅将它作为花纹加以接受下来。头巾是十几年前,我刚刚开始工作时,自公司免费领取的——应是公司与某汽车企业的合作项目,制作了一批头巾,数量反正超过了合作之需,于是内部员工得以每人领取两条。
  
赠予马君的即是彼时新买的头巾。用过两天来着,之后洗干净塞进了旅行箱里。非只是马君,而后几天我也将魔术头巾拉起来,如面罩一般将脸颊和口鼻包裹住,以应对不期而遇的紫外线。说到底,积雪尚未融化干净的时候,正是紫外线不怀好意扑上来的季节。经了积雪反射,紫外线的强度大增。几何学妖怪阿基米德以镜子制敌,紫外线因积雪肆虐。故而太阳镜必不可少,魔术头巾也得以大行其道。
 
原本我是并无防晒意识之人,一瓶防晒霜——倒是国际知名品牌——过期了好几年,我却浑然不觉,偶尔抹上一下子罢了。去热带海滨倒是老老实实做好了防护,但也着实被狠狠晒伤过好几次。因着自己并不十分留心,也就不至于热情地和同行人士说,喂喂,防晒是相当重要的哟,瞧你,紫外线那玩意儿可不好惹,再补上点防晒霜嘛。不至如此。是否曾经拖累了同行者则不得而知。
 
倒是因此而使家里头栽种的植物遭受过一番磨难来着。如今说来,委实抱歉,当时则全然未曾料想得到。春天里播种了旱金莲,以种子栽种,发芽的状况甚为喜人,幼苗也如溪流里的泥鳅一般,以滋溜滋溜的速度迅速成长起来。然而好景不长,在四月下旬的午后,我发现旱金莲的叶子生出了枯黄的斑块。非只是斑块,一两天后,叶片的边缘也开始蜷缩着坏死起来,如同被火焰吞噬的塑料薄片。
 
“这个,莫不是被虫子咬坏了?还是感染了什么了不得的病菌?”我将叶子拍了照片,发给熟知植物病虫害的朋友看。然而什么病虫害也不是,他说,不像是常见病虫害的样子,倒像是晒伤。
 
“可这家伙不是叫做‘旱金莲’吗?明明叫什么‘旱’,还怕晒伤不成?况且四月正是北京春日里舒服得不得了的时候呀,又不是黏糊糊的夏天。”我自知这是强词夺理。找本书来一看,果然旱金莲是容易晒伤的植物。这么着,就不得不想法子为它遮阳。
 
买了黑色的遮阳网,用粗铁丝做了架子,将遮阳网固定住,又搭建出水平方向延伸出来的凉棚。一来二去,折腾了好一阵子,结果完工了一看,委实称不上美观。仿佛被风吹起的黑色垃圾袋挂在了树梢。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暗自对自己说道。原本想要制作一个遮阳伞来着,如同海滨沙滩上那般惬意的遮阳伞,弄成如今这副难看的样子,这里头,自有种种样样的情由。
 
然而美观也罢,不美观也罢,旱金莲好歹得以继续生长。焦枯的斑块和蜷卷消失不见,代之以不甚鲜亮的绿色叶片,也开了花,总之自从搭建了不如意的遮阳凉棚,便再无晒伤之忧。
 
“这黑乎乎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有一次,路过我家门前的老妇人问道。是小区里头寻常可见的老妇人,独自一人跑去买菜,回家途中对凉棚产生了莫可名状的兴趣,于是凑上来细看。恰好我在花园里头忙活,于是就过来搭话。
 
“这个嘛,遮阳的。”
 
“遮阴?”
 
“遮阳。唔,遮阴也对。反正是一档子事儿。”
 
“还挺娇气。”
 
经老妇人这么一说,我也替旱金莲心生惭愧。毕竟在我这里,一无树荫,二无山石,唯独窄小的狭长状空间罢了。想在此处栽种,只得为只遮阳——亦可称遮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待到我为园子里的植物分头浇过水,拔除杂草,适当加以修剪,如此忙碌完毕,我对旱金莲说道:“还挺娇气,说你哟!”
 
蓦地我想起了一位中学时的同学。男生,初中三年级毕业那年,和他父亲一起,自北京骑自行车去上海。父亲老家在上海,之所以骑自行车,乃是父亲作为对儿子的一种磨练,故而提出的想法。既然父亲开口,又不讨厌骑车,干脆应了下来。于是父子二人就此上路。
 
“跟你说,知道什么事是最麻烦的吗?”待到此君返回北京后,与我说起这段行程时,不无郑重地问,“告诉你,一是大腿内侧,喏,这里,磨得不成样子,二是晒。”毕竟不是专业自行车手,彼时民间也未流行什么长途骑行,买不到像样的装备,又缺乏相应的指导。以为靠决心和意志力就可以完成旅途。
 
“那怎么办才好呢?”
 
“怎么办?才出发第二天,两只胳膊都晒脱了皮。毕竟是七月,晒得要命。长袖的衣服固然有,穿上又热,不透气。我们就跑去买丝袜。喏,那种肉色的长筒袜。我爸让我一个人去买,我就跑到商店里问,可有丝袜?售货员拿来尼龙的短袜。我说不是,我要那种长筒的。”
 
我想象此君的模样。想必尴尬得不行。其父亲也定然能够猜到这一情形,惟其如此,才令他独自去买的。此乃磨练。至于对本人而言,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好歹给售货员解释了一通,晒伤的手臂也给看过,好歹将丝袜顺利买到了手,此后大凡晴天,就将丝袜套在手臂上,用以防晒。
 
“也有舞蹈袜,白色的。不过还是肉色丝袜好一些。便宜,透气,远远看去,不至于怪里怪气。”
 
想到此处,我看了一眼旱金莲上头的凉棚。幸而所选用的遮阳网是黑色的。若是白色或者肉色,谁知道经由此处的路过者,会在心里头想些什么呢。“这肉乎乎的,还挺透气!”怕是老妇人不至于如此和我搭话。
 
 
【花与鸭嘴兽与植物卡片】 
旱金莲 Tropaeolum majus
旱金莲 Tropaeolum majus
 
旱金莲乃是原产于南美洲的植物。第一次对此花倾心,是我在四川西部赶路的途中。距离折多山口不远处的路边,司机停车休息,我自车窗里向外头看去,一户人家的墙头上,栽种着一丛茂密的旱金莲。植株垂下来,约摸开了二十余朵花,金灿灿的令人羡慕不已。然而没时间拍照,司机抽罢烟,上车就走。毕竟是赶路。
 
此花的形态像是个小兜,实为我喜爱的模样。叶子初生时也圆乎乎的,每天注视着它们一点点变大,亦是种花的乐事所在。亲手栽种之下,心里想着,早该栽一盆嘛!西方将旱金莲的花拿来吃,我从前是不知道的。去美国时第一次品尝来着,有浅淡的芥末味儿。吃也未尝不可,但不至于让人迷恋。
 
然而特意搭建了凉棚的那一盆旱金莲,我却终究没能吃到。被虫子啃了个干净,花也罢,叶子也罢,统统啃得一丝不剩。凉棚影响通风,因而长了红蜘蛛。待到我外出回家来,红蜘蛛已经啃得天昏地暗——头盘啦,主菜啦,早已过了那个时候,只剩下甜点还没吃完,便是到了这个地步。遮阳和通风难以兼得,于是防虫成了难事。那以后,我再未栽种过旱金莲,凉棚也已拆除了。若有些许树阴,我是很想再种一盆试试看的。
【花与鸭嘴兽】系列短篇随笔,与植物、旅行、生活和胡思乱想相关。暂定周更,敬请关注。其一『花与鸭嘴兽』其二『强行黑夜』其三『假菠菜的外国名』其四『您喜欢臭味儿吗』其五『谢绝蘑菇』其六『狮子王与最孤独的植物』其七『水晶球绝对不行』其八『合欢山上的出乎预料』其九『华沙美人鱼』其十『回不去的时光』其十一『牛排和螺旋起草器』其十二『不仅仅是月桂』其十三『动植物的秋日之战』其十四『有关花坛的回忆』其十五『少女与樱』其十六『百里香赏味指南』其十七『树袋熊式忧伤』其十八『秋裤和切叶蜂』其十九『脂肪充裕者的冬日危机』其二十『富兰克林如何变成印度犀牛』其二十一『生于忧患,死于法棍』其二十二『蜜蜂眼中的花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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