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熊和彩色马蹄莲的消失

植物·旅行·文艺
天冬大叔、万能小飞和少女栗子的野风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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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并摄影/天冬 绘图/林雨飞
找了好一阵子，金鱼依旧没能找到。
　
何时消失的不清楚，或许是昨天，或许是三天之前。总之约摸一个星期前，金鱼还好端端地待在鱼缸里头，呆头呆脑地游动不已，如同一团揉皱后随意丢弃在水底的花手帕。然而昨天傍晚，为鱼缸添水时，总觉得什么地方出了岔子。水草绿岑岑的，玻璃缸的内壁生出了毛茸茸的绵藻，过滤器出口处的细流哗哗作响。对了，没有鱼！我慌张地找寻了一番，小鱼有三条，前一阵子胡乱买来放在鱼缸里的，它们总是藏在水草之间，俨然隐士的模样，将它们一一找到，多少要花费些时间。然而大个头儿的金鱼却不知去向。
　
鱼是好几年前开始饲养的。买来五条，其中两条由女儿带去幼儿园（当然生死不明），一条在夏季放于室外时，变成了流浪猫消遣的玩意儿，另一条不知何故，在两年前的春日里翻起银闪闪的肚皮，呜呼哀哉。剩下来的鱼仅有一条。
　
“鱼到底哪儿去了呢？”女儿得知金鱼消失，急忙跑过来，“这可是我养了好几年的金鱼呀！”
　
说来委实令人伤心。然而将鱼缸内外找了个遍，我也未能发现任何线索——或姑且可以称之为线索之物。鱼缸里头除却水草和小鱼，概无他物，鱼缸外头的地面上，也看不到金鱼腐烂或风干的尸体（抑或与之相似的东西），家里头没有兽类，也未养鸟，已经好长一阵子没有客人来访。鱼究竟去了何处呢？
　
　
“有时候动物啊，确实会消失的。”我只得如此安慰女儿，“我种的花，也会莫名其妙消失的呀，还记得？”
　
然而女儿大约是忘却了。三年前——也许是四年前——我曾栽种了一盆彩色马蹄莲。再早些时候，彩色马蹄莲刚刚上市未久，我和妻在花市上看中一盆，仅有三株，却要卖六十元，犹豫了一下子，终究没有买。后来价格到底便宜了些，我也开始栽种起来。大体而言，我喜爱彩色马蹄莲中鲜亮的黄色，以及深邃的紫褐色，并不中意草莓牛奶般不甚浓郁的淡杏红色。花开了好一阵子，深秋我将扁球形的块茎挖出来安置妥当，翌年春日，再度栽种下去。
　
“彩色马蹄莲嘛，第二年想要再度开花，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哟！”有人和我详细解释，块茎里头的养分毕竟消耗了不少，说是很难复花，不如丢进垃圾桶里，再去新买一盆回来。我到底舍不得丢弃，倘使不开花，就当观叶植物来栽种吧。
　
第二年确然没有开花，我则耐着性子，施肥，养护，想要看一看再过一年的情形。第三年植株依旧茂盛，叶片生得如同包裹粽子的棕叶，散落以银灰色的斑点。“不坏嘛，纵使不开花，看叶子也不坏。”
　
然而在夏日里头，全家外出旅行归来，彩色马蹄莲就此失去踪影。设置了自动浇花装置，不至于干枯，其他植物统统毫发无伤——甚至茁壮过头，花园里的小径，几乎被枝叶彻底覆盖——唯有彩色马蹄莲的花盆里空空如也。
　
并无遭遇暴力的痕迹。花盆的位置并未变动，表面的土壤也完好如初，消失的仅是彩色马蹄莲那些厚墩墩的叶片罢了。“莫不是泡烂了？这几天下雨来着，恶狠狠的暴雨。”听人这么说的，道理自有道理。遭受蛞蝓或者红蜘蛛啃食亦有可能。然而仔细观看，却终究未能看到叶片残留的些许痕迹，哪怕一丁点不起眼的剩余物，也未能找到。
　
而后我到底想起了埋在土里的块茎。倘使有什么人翻越围栏，进入小花园里头，以小巧而锋利的医用解剖剪，将那些墨绿色并洒以银灰色斑点的叶片，以蔚为精妙的手法悉数剪去，再煞费苦心地将花盆表面的土壤覆盖妥当，总还是可以弄出如今的场面。何以硬要这么做不可，理由我是不得而知，但反正并非毫无可能。既然没有大肆挖开土壤的痕迹，块茎应当依旧留在土中。
　
然而块茎也一同消失不见。我将整个花盆掀翻在地，在湿漉漉黏糊糊的泥土之间找了好一阵子，哪里也没看到扁球形的块茎。纵使被雨水泡烂，也不至于在一个星期之后就消失得毫无影踪吧？总之无论叶片还是块茎，有关于彩色马蹄莲的一切，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一空。说沮丧也着实沮丧，毕竟花费了好一番心思，精心侍弄来着。
　
“彩色马蹄莲，有一年夏天，也是这么消失了哟。”我对女儿说道，“咱们家呀，也许有住着小妖精。遇上它们特别特别喜欢的动物啊，植物啊，就悄悄带回去家去了。”
　
“那，小妖精不能留个纸条吗？写上，我们特别喜欢你家的金鱼，就把它接走了。”
　
　
我犹豫再三，到底没有和女儿讲起另一则故事。讲也未尝不可，倘使她再度想念起失踪的大金鱼，想念得不行，届时再讲不迟。
　
是在北美洲时听来的故事。在北美旅行时，作为向导的华人男子，偶然之间讲起的故事。男子和妻——彼时结婚未久，并无小孩——跑去加拿大北部的某一座自然公园度假，租了密林深处的小木屋。说是小木屋，实则直饮水呀，用电呀，移动网络呀，这个那个一应俱全，还有壁炉和足以烧上一整年的柴火。想必价格不菲。男子与妻在小木屋居住了一个星期之久，每天清晨外出，沿着公园步道慢跑，总能遇见各式各样的鸟，时而看到马鹿或者狐狸。继而回到小木屋，吃简易早餐，饭后视天气状况，要么驾车去公园的哪里游玩，要么就待在小木屋的屋檐下，喝咖啡，看书。傍晚时制作约略正式的晚餐，餐后散步，看一阵子星空，返回小木屋安歇。
　
委实令人羡慕不已。我在心里头暗自喟叹。
　
度假即将结束的前一天，男子和妻照例在清晨外出慢跑。然而沿着步道跑了一阵子，前面的树林之中，发出了不吉祥的响动。两人停了下来，继而看到两头棕熊守在步道中间。作为野生的熊类，棕熊要远比黑熊更为可怖，体型更大，脾气也更加阴晴不定。两人在预订小木屋住宿时，就知晓公园里头有野生的棕熊出没，也好歹了解遇到熊时应当怎样应对。
　
棕熊尚未将不远处的两个人类视作仇敌。或可谓之，棕熊对二人尚未产生兴趣。两人小心地慢慢后退，见棕熊并未追赶过来，于是好歹松了口气。步道仅此一条，两人只得原路返回。然而往回走了十分钟，却迎面遇见两位工作人员，亦即护林员。
　
“这边有熊啊！”护林员指着两人原本想要返回的方向，说道，“不能往这边走。”
　
“可是那边也有熊啊！”
　
经由护林员的建议，四人一同向着男子和妻遇见熊的方向而去。理由十分简单：护林员遇到的是成年棕熊以及幼熊。带着幼熊的母熊要更加难以捉摸，倘使发起脾气，也更加凶暴。四人向前行进不久，即见到一头棕熊站在步道中间。另一头去了哪里呢？男子正在暗自思度，护林员已经走上前去，掏出了防熊喷雾剂。
　
熊大抵认得护林员的服装，抑或认得防熊喷雾剂，于是不情愿地让出了道路。岂料四人刚刚经过，熊就自他们身后，紧跟了过来。此时男子才看到，另一头成年棕熊，出现于他们前面不远处的林间，且身边带有幼熊。两只幼熊。
　
这下子四人无不陷入恐慌。遭遇两面夹击，与熊的距离到底太靠近了些，且有幼熊。任凭哪一个都是不好对付的情景。两边的熊开始向中间靠拢。纵使护林员有两位，防熊喷雾剂却仅此一瓶而已，当然无法应付眼前的状况。
　
“离开步道吧！”男子提出了甚是冒险的建议。离开步道便失去了迅速逃离的机会，人类终究难以穿越森林或密草。然而惟其如此，才能够摆脱两面遇敌的境地。四人离开步道，向略为开阔的一侧行进，穿过草丛，才发现前面是一片沼泽地。看起来无非是茂盛的草丛罢了，然而只消踩上，脚下就渗出水来。
　
“不妙啊，倘若陷入沼泽，就算熊乖乖地回到森林里头，我们怕也没办法脱身。”
　
四人在沼泽的边缘犹豫起来。脚已经渐渐深入软乎乎的烂泥之中，然而棕熊一家——倘使果真是一家子的话——却在距离步道不远处，面对着沼泽里的四人，久久凝视。既不前进，也不退后。这期间，一头成年棕熊试图靠近来着，护林员举起防熊喷雾剂，如平日里演习的模样一般，做出驱赶的姿势。熊略一迟疑，到底退了回去。
　
这么着，四人和熊在沼泽边缘僵持不下。约摸两个小时之后，棕熊一家到底感到厌倦，意兴阑珊地退回到了丛林之中。护林员小心地靠近步道，确认熊已经远离此处。男子和妻终于在护林员的护送之下，回到了小木屋里头。
　
“全身无力，像是生了一场大病，能明白？”男子叹息道，“早饭没吃，午饭也没吃，我们两个洗了澡，换了衣服，躺倒在床上一直睡到傍晚。”
　
“够受的呀！”我附和道。
　
“晚上吃了一点东西，又睡了。第二天就要回去，可是麻烦来了。”
　
翌日清晨，陌生的车子停在小木屋门口。四位护林员（包括昨天的两位在内）前来造访。其中官员模样的一位，问了男子和妻很多问题。从哪里来呀，职业啦，受教育状况啦，预订房间的渠道啦，在公园的每日行程啦，离开之后将去向何处啦。有些问题，男子原本可以拒绝回答来着，但反正终究老老实实，有问必答。
　
“后来可又见到了熊？”
　
“没有。一直在屋子里。”
　
官员沉思了好一阵子，说了几句客套话，转身离开。剩下昨天共同面对棕熊的两个护林员。“后来出了乱子啊！”护林员之一说道，“公园有监控，然而并非哪个角落都有。喏，这个知道的吧？重要的出入口安装监控。”
　
“乱子也罢，什么也罢，我们可是惊魂未定地一直待在屋里。”
　
“知道。不是你们，想必。”护林员继续说道，“简而言之，熊失踪了。并非全部失踪，而是成年熊失踪了。白天在那附近的林子里，看见了幼熊。我认得其中一只，毕竟彼此凝视了两个小时之久嘛，屁股上头带有特殊的花纹。幼熊独自游荡，被别的护林员遇见。然而成年熊失踪了。”
　
“这个季节的熊，不至于丢下幼崽，离开那么久。”护林员之二接过话来，“不能让熊伤人，但也要防止熊遭受伤害。毕竟是职责所在。哪里都找过了，也没有找到。”
　
“于是找到了这里？”男子机警地嗅到了不安的气息。
　
“例行问话而已。不是你们，这个我还是知道的。但总之那两头和我们对峙了好一阵子的熊，丢下原本应当尽心竭力照顾的幼崽，不知道去了何处。”
　
　
成年熊究竟去了哪里呢？男子毫无头绪，纵使胡乱猜测，也想不出哪怕稍显合理的解释。倘使我将这个故事讲给女儿，势必要绞尽脑汁，想出哪怕是编造的故事结局。家里头有小妖精，女儿当然并不相信，已经不再是相信妖精或者圣诞老人的年纪了。故而熊去了哪里，可并非小妖精能够敷衍了事的。
　
毕竟在这世上，依旧存有我们难以窥探的深渊。人类的知识尚未触碰得到，而深渊却时不时地向我们打开一道门缝。熊也罢，金鱼也罢，彩色马蹄莲也罢，连同我自己，都有可能在某个预想不到的时候，进入那一道黑漆漆软绵绵的门缝里头。
　
　
【花与鸭嘴兽与植物卡片】　
彩色马蹄莲
Zantedeschia × hybrida
彩色马蹄莲
Zantedeschia × hybrida
彩色马蹄莲
Zantedeschia × hybrida
　
所谓彩色马蹄莲，其实是许多品种的统称。一如现代月季，并非某个物种叫做现代月季，而是许多月季品种，可以统称为现代月季。近些年来，彩色马蹄莲的常见品种，总还是有十余种之多，花色除却亮黄色、紫褐色、草莓牛奶般不甚浓郁的淡杏红色，亦有橙色、殷红色、白色，以及不同颜色组合而成的渐变种类。
　
归根结底，我曾经被人叮嘱来着，切忌不要泡水，不要淋雨。第一年栽种时小心谨慎，然而发现只消花盆没有泡在水坑里，亦即块根并未遭受浸泡，便不至于出什么岔子。此后便大胆起来，将之放在花园不易积水的位置即可。最终那些彩色马蹄莲如何失踪，我至今想不出答案。先是雨水浸泡，继而蛞蝓跑来大吃一通，倒也不无可能。但反正在此之后，虽然犹豫过好几次，我是到底并没有再次栽种彩色马蹄莲了。
最后是一个彩蛋，用栗子的作文，再次纪念一下曾经的那条大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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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与鸭嘴兽】系列短篇随笔，与植物、旅行、生活和胡思乱想相关。暂定周更，敬请关注。其三十一『苏铁和爆竹捻儿』其三十二『栀子花和花园里的分餐制』其三十三『请勿乱扔杂物和猫』其三十四『棕榈树和鱼的报复』其三十五『他的少年，他的牛』其三十六『花不喜欢摇滚乐』其三十七『请享受香草冰激凌』其三十八『卡萨布兰卡与深夜探险』其三十九『斯巴苦铃水和蝶豆』其四十『世界牛图谱』◆ ◆ ◆◆植物·旅行·文艺天冬大叔、万能小飞和少女栗子的野风集敬请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