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侦探女王的日常

( ▲ 阿加莎·克里斯蒂 )
侦探女王的日常
文|刘颗颗
有些书看完就扔了,而有些书隔个大半年想起来,会拿起来再读。有时是因为想起书里的一些小句子,有时是想再感受一下生命的光泽。
《说吧,叙利亚》就是这样一本让人想找原著来看的书,它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唯一的一本游记,记述的是阿加莎随丈夫马克斯前往叙利亚考古的生活。这本书在阿加莎的著作里不那么有名,但它质朴和克制的叙事风格,打动了我。
阿加莎·克里斯蒂自己称此书“是一杯淡淡的啤酒——一本微薄的小书,记录着日常的所见所闻”,是“零散的记述”,但事实上,整本书记叙巧妙,浑然一体。
作家的笔下,不涉及任何考古学领域的问题,多是描写在考古工作中认识的人,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却是最有趣又最生动的。
开篇第一章,阿加莎为前往叙利亚做准备,她先去商店购买衣物,店员向作家推荐深色套装,阿加莎写道:“穿加大码够丢人的了!更丢人的是一眼就被人认定要穿加大码。”
而后是整理行李。“早上九点,我被马克斯叫去,他让我这个重量级人物压实他鼓鼓囊囊的行李箱。”
“如果连你也合不上,”马克斯单刀直入,“就没戏了!”
阿加莎没有专门写丈夫马克斯,他们之间的对话所占篇幅也不多,但从中不难发现马克斯凡事力求专业的职业习惯。比如考古勘察阶段,阿加莎告诉马克斯,走路时“总是往左边倒。”马克斯说,“可能是非常稀有的热带病,因某人命名而著称。斯蒂芬森症——或哈特利症。”他继续亢奋地说,“到最后你的脚趾可能会一个个脱落”。”
“我默想着这番乐观的前景。”阿加莎低头看着鞋子,谜团突然解开了,原来是左脚外侧鞋底和右脚内侧鞋底都磨损了。
马克斯聘请了一位新建筑师叫麦克,与麦克初识时,阿加莎很想表现出成熟大方的一面,但麦克的沉默高冷,令阿加莎深受打击,觉得自己的话多且蠢,她尝试为自己做精神治疗:
“首先,我对自己说,你都可以做麦克的母亲了。你还是女作家——知名女作家。咳,你笔下的一个角色甚至还出现在《泰晤士报》的字谜游戏中。(名声的高潮标记!)再说,你是考察队领队的妻子!好啦,要说怠慢,得是你怠慢那年轻人,而不是那年轻人怠慢你。”
麦克是一个自律又专业的建筑师,好像没有什么事会难倒他。他的房间干净得不可思议,工作之余,就坐在一块叠起的毯子上写日记。
在阿幕达住帐蓬的一个晚上,狂风暴雨使得帐篷摇摇欲坠,“马克斯、麦克和阿里斯泰德英勇地和大帐篷作斗争。麦克紧紧抱住柱子。突然间噼啪一声,柱子断了,麦克一头栽进厚厚的黏乎乎的泥浆里。他挣扎着爬起来,完全失去了人样,语调像常人一样自然:
‘该——死——的!’
麦克大吼一声,终于现出他人性的一面。从那晚起麦克真正成了我们的一员!”
阿里斯泰德是马克斯为考古雇佣的当地司机,
“种族间的巨大差异常叫我震惊。拿我们的两位司机来说,他们对金钱的态度真是天差地别。阿卜杜拉几乎天天吵着要预支工钱。要是顺着他,他会把能提前领走的工钱全部领走,而且估计要不了一个礼拜就能花得精光。阿拉伯式的慷慨会让阿卜杜拉的工钱在咖啡店挥霍一空,他要出风头!他要为自己‘攒点面子。’”
而阿里斯泰德则请求阿加莎为他保管工资,“亚美尼亚人阿里斯泰德接受哪怕一便士工钱都硬着头皮……到目前为止,他只从工资里要过四便士——为了买双袜子!”
“不难预见二十年后,如果我回叙利亚,阿里斯泰德已经变成富翁,拥有一个大车库,住在贝鲁特的一幢大房子里。即便到那时,我敢说他在沙漠里还是不刮胡子,因为能省下剃刀的开销。”
除了司机,还有厨子德米里特,“他的长脸有一种母性的温柔……他得意地向我展示一个木盒,里头是四只刚出生的狗仔,他说这些就是我们将来的看门狗。”
厨子有一个小助手费尔希德,他总是忧心忡忡的。
“费尔希德接着被派来叫我们。他表情忧愁,好像要宣布什么大灾难似的。结果他只是来通知可以就餐,真是让人松了一口气。”
他们还有一个一笑就闪着金牙的马夫萨布里,“他聪明、敏捷、适应性强,又永远那么快活。这和他凶猛的外貌,以及枕头下放把锋利大刀的习惯完全不搭调!再者,每次他请假,都是去拜访因为谋杀监禁在大马士革或其他什么地方的亲戚!”
住处除了人以外怎么能没有动物呢。“我们有次买了一只肥鹅,不幸地发现,它太友好了。显然它在原来的村子像家庭成员一样生活着。第一晚它奋力要和马克斯共浴,老是推门,伸进长嘴,表现出一副‘我好孤独’的样子。日子久了,我们也就由着它,没有人下得了手把这只鹅杀了。”
当然,阿加莎也写了考古工地上的工人们。
“在布拉克的夜晚,人们聚集在我们的庭院里,跳起了复杂的舞蹈——或者说跳成了某种样式,有时一直跳到深夜。第二天清晨五点他们又出现在土丘上,这真是个谜……同样令人惊奇的是,收工时他们扔掉篮子,笑着,扛着尖镐,兴高采烈地跑——是的,跑十公里回家!”
有一次,哈桑便秘严重,用了半瓶蓖麻油都不管用。马克斯动用了医生给的强劲泻药,他开了一大剂,并告知病人,如果他腹部“日落前有动静”,就给他一大笔奖励。
“亲朋好友全都围在他身边。整个下午,他在亲友的陪伴下绕着土丘走了一圈又一圈,他们还叫喊着鼓励他,一边焦虑地盯着下沉的落日。这情形很悬,不过就在收工一刻钟后,传来了喝彩声和叫喊声。消息像野火般传开了!闸门大开!脸色惨白的患者被一群狂热的人簇拥着来到我们的房子,接受许诺给他的奖赏!”
这样令人莞尔的段落在书中还有很多,尽管我与书中的人物种族不同,亦隔着八十多年的时光,但每次读及,这些情景却栩栩如生。
在西方人眼里,生活在叙利亚的人们是东方人,他们对生死的态度也深深地感染了阿加莎。“我们对生命至上的价值观习以为常,很难接受另一种尺度。可在东方人看来这再简单不过了。死亡是注定的——和出生一样不由掌控;来早来晚完全取决于安拉。这种信念,这种默许消解了现今世界的祸源——焦虑。”
告别叙利亚时,阿加莎靠在轮船的栏杆上,想起木匠、猫、屋顶上的麦克看日落时快乐而孤高的脸庞……恰加尔快活的库尔德女人、酋长染成红色的大胡子……以及在开满金盏菊的小山野餐,迷人的花香和肥沃的草原,她对马克斯说,“这样的生活真好……”全文到这里戛然而止。
这本书的英文名是《Come,tell me how you live》——《来吧,告诉我你怎样生活》,其实英文书名比中文书名更契合原著,因为作家写的都是一些平常的人间烟火。
阿加莎在书里面没有直接说过自己幸福,但从诸多生活细节的描写中,能感觉到,当时的阿加莎非常幸福,她的幸福就在这人间烟火中,就像是“一杯淡淡的啤酒”。
她说,“记叙这一切并非苦差,而是爱的劳作。”

二战后,阿加莎写下了起步于1934年末的发掘之旅。记录下那些难忘的日子,以文字重温旧日,她说,是为“今天的艰难和悲痛注入一些曾经拥有且依然拥有的不朽的东西。”
而这些不朽的东西才是生活的真谛。
《Come,tell me how you live》,这本书不仅令阅读此书的人了解了他们的生活,同时,也让我这个普通读者,思考自己该如何生活。
阿加莎在书的末尾写了一篇后记,其中的这句话,应该是关于这个问题的最好答案:
“我爱那片平静肥沃的土地和土地上纯朴的人们,他们知道如何大笑和享受生活,他们悠闲快活,他们有尊严、有礼貌、有幽默细胞,且不畏死亡。”
作者:[英] 阿加莎·克里斯蒂
译者: 何曦和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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