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我号开设的新栏目一一"拾翠",每周六推出。共分两个部分,一个是《文摘》,就是我会把朋友有独到见解的文章推荐给大家。二是《一念》,以读书笔记为主,有时候可能只是一句话或者一张图片,相信都会在喧嚣嘈杂的瞬间令我们深思良久。岁月悠悠,公号开设至今,虽然一路艰辛然而进步缓慢,所以深深感谢大家的支持、信任与不弃,让我们继续风雨兼程。 ——张欣
历史真的已经过去了吗?文|坚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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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世纪80年代自费出国留学,所落地的纽约市立大学拉瓜地亚分校语言班里的大陆留学生,不论什么身份背景,下午3点放学后都忙着出去打工。第二天午餐时间,聚在一起讨论最多的话题,就是找工作和怎么防备黑人抢劫。
一个比我早一年落地的朋友,见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往我手里塞了一张20美元的票子,要我走到哪里都不要用掉,碰到黑人抢劫,第一时间把这张票子拿出来乖乖奉上。我们都知道纽约市哪些街区是黑人区,哪条地铁线行驶到哪一段就进入黑人区,以及如何在找房子、找工作的时候避开这些地方。
研究生毕业,找到工作,拿到身份,我的工作和居住地点都在长岛。每次进城到西边的哥伦比亚大学区和朋友聚会,开车必然经过哈林区。虽然我从来没有被黑人袭击抢劫过,我仍然紧闭车窗车门,不在中途下来加油购物。
在长岛工作时,我晚上到附近一家大学选修课程。有一天,我对教美国文学的教授说,我们华人如何勤奋,对比黑人,他们不守法、懒惰、吃福利等等。这位多次到中国当外教的教授笑着说,你们中国人太种族歧视,然后给我开了一个书单,让我了解美国黑人的历史。
这些阅读改变了我看美国黑人的视角。以前,我是从自己个人的视角去看这个复杂的现象,虽然不是瞎子摸象,但是站在大象的屁股后面,看见闻到的当然是最不好的那个部分。观念变化,从我了解美国种族问题的历史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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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先读的是1845年出版的《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一个美国奴隶的生平自述》(Narrative of the Life of Frederick Douglass, an American Slave)。
▲ 佛雷德里克-道格拉斯
弗雷德里克1817年出生在离我现在住地不远的马里兰州塔尔博特县,是黑白混血,但没人告诉过他父亲是谁。他出生后仅见过几次面的母亲在另一家庄园当奴隶,他与外祖母在可能是他父亲的白人庄园主家里当奴隶。6岁时,庄园主将他与外祖母分开,把他借到另一个庄园当奴隶,他10岁时原主人去世,所有奴隶被拍卖。此后,他不断被变卖交换,直到有一个女主人让他第一次睡上暖床,穿上干净衣服,他才知道还有善良的白人。另一个女主人教他认字,为他开蒙;但这家的男主人认为,开蒙教育会鼓励奴隶寻找自由,女主人也就不再教他,还把书都藏了起来。
这本薄薄的自述,让我看到今天美国黑人家庭关系和奴隶制的第一个连接点:黑人是财产,可以随时变卖,为了方便变卖,奴隶主将他们与父母亲从小拆散,无法培养亲情;白人奴隶主跟黑奴生孩子,是无本增加资产的手段,非裔美国人后代有三分之二是黑白混血,白人既不承认这些混血的孩子,也不将他们归属于其他黑人男子,所以黑奴没有家庭观念,黑人男子也没有当父亲的权力和传统。
自17世纪被欧洲殖民者劫运到美国做黑奴,到1865年南北战争废除奴隶制度,再到1968年民权运动胜利,整个时间跨度长达近四百年,而美国黑人真正从法律上获得完全平等的地位也不过五十年。要让他们从奴隶变成按照今天文明社会标准定制的人,是一项巨大的社会工程。南北战争结束到现在的历史告诉我们,白人种族主义者设置了重重障碍,不让黑人成为和他们平起平坐的人。
成为自由人的黑人,一没有土地,二没有文化,多数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只能继续留在原来的土地上成为佣工或者租户。租户将收成的三分之二交给庄园主,但因为他们是“净身出户”,要向庄园主租用住房、工具和种子,剩下来的三分之一收成往往还不够抵偿欠债。
早期自由黑人的生存环境依然十分恶劣,与奴隶的区别仅是白人庄园主无法再鞭挞和买卖他们。联邦政府虽然给予黑人投票权以及颁布黑人《重建法》(Reconstruction Acts),甚至一度有22个黑人进入国会,但是南方各州很快自行制定“黑人法”,限制黑人提高社会地位,比如,黑人可以结婚,可以拥有财产,但不可以投票和在法庭上针对白人作证,或者要通过考试和上缴足够的税款才能参与投票。臭名昭著的吉姆?克劳法(Jim Crow laws)制定了一系列种族隔离法案,更是制度性地剥夺了黑人在经济、教育和法律上的平等权益。
1870年,美国有380万黑人,占美国当时人口的22%。到了1930年,仍有300万黑人在南方当佣工佃户。少数离开了土地的黑人进入大小城市,在不到50年间过上小康生活,还建立了中产阶级的黑人社区,但是这条摆脱贫困的道路不仅布满荆棘而且常常血肉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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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新冠疫情解禁后,特朗普竞选连任的第一场集会活动,选在俄克拉何马州塔尔萨(Tulsa)。1921年,塔尔萨发生过一场严重的种族屠杀。事件起因是,一个黑人小伙子走进一架电梯,操作电梯的白人女子发出尖叫,随即奔逃的黑人被逮捕。还未开庭审判,一群白人持枪到法庭,要对这名黑人动用私刑。于是,一群参加过“一战”的黑人退伍军人也持枪来到法庭,守护这名黑人男子的安全。双方对峙中,市政府给白人发枪,然后他们将整个有“黑人华尔街”之称的黑人商业区抢劫烧毁。从黑人小伙从电梯逃出到烧毁全区,全程一共18个小时,三百多名黑人死亡,一千多家黑人学校、医院、教堂、旅馆、商店、图书馆全部被烧毁。尽管白人暴力声势浩大,最后经过调查,黑人小伙被无罪释放——他当时无意踩到电梯员的脚,并没有性侵意图。此人因为惧怕白人而立即人间蒸发,像塔尔萨的黑人商业区一样,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 1921年俄克拉荷马州塔尔萨发生的种族骚乱
比塔尔萨事件再早二十余年,1897年,北卡罗来纳州威明顿(Wilmington)的黑人商业区也曾遭遇摧毁性的洗劫。当时的威明顿是一个繁荣的南方港口城市,被解放的黑人发展得很好,不仅有很多医生、商人、报人等专业人士,还有几位进入市政府担任议员。于是,几个白人种族优越主义者带头策划了一场政变和动乱,他们先向黑人报纸纵火,趁乱到黑人区抢劫和枪杀有领导力的黑人,最后逼迫市政府所有同情黑人的白人议员辞职。带头策划政变的白人,一个当了市长,另一个在三年后当了北卡州州长。
我住大华府区二十几年,几乎每年都开车六小时到威明顿过暑假,去看望我先生家族还留在那边的三代人。1869年,他的外祖父为逃避爱尔兰土豆饥荒落地威明顿,从酒吧侍应生做起,到去世时给寡妻儿女留下足够吃一辈子的房产。他祖父那边的先辈18世纪从英国移民到北卡州,买下威明顿北边一百公里处的一座庄园。我家美国佬书房的墙上,至今还挂着他家祖辈从前一庄园主手中接过的有英国国王授权签名的地契。废奴之后,他曾祖父一代不再拥有奴隶,进入威明顿成为商人。那个庄园如今还在他们这代人手中,租给人种玉米。十五年前我们去看过,原来的大房子还在,前几年被烧掉了。
我是两年前才听说威明顿政变事件的。有人将此事件写过一本书,我去把这本书找来看了。现在的威明顿黑人区又小又破旧,完全没有书中描述的繁荣迹象。问我家美国佬,是否听他家人说起过此事,他说没有。他母亲当时97岁,他不希望我用这个问题去打扰她。我和我家美国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多少知道一点南方人的忌讳。南方历史不谈则已,一谈就是蓄奴和打败仗,再被扒出屠城灭族,只剩下无言的廉耻和自尊。
我儿子小时候参加学校的辩论活动,美国佬说儿子受我自由主义观念影响,在学校辩论没事,怕他到外面开口会招揍。毕竟我们生活在一个南方州,他比我要更知道那些用“政治正确”骂人的白人在想什么,会做什么。就是因为有这样的警告,我知道,谈论消灭种族歧视对某一群沉默的美国白人,是威胁到他们的立身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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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南北战争解放黑奴之后,黑人群体有过多次摆脱贫困、争取与白人平等的机会,但是每当出现黑人社区的和平改革运动,他们的领袖不是被暗杀,就是被陷害。其实黑人在民权运动之前根本没有与白人对抗的胆量,这些黑人领袖不过是要提高黑人素质和改善黑人生活环境,遭到各种抵抗。比如白人用各种手段不让离开土地的黑人住在他们的社区。从1917年到1921年,芝加哥每20天就会有一家黑人被扔炸弹;芝加哥的银行将贷款按地区分为几种颜色,不给黑人提供进入其中几种颜色区域的贷款。这个操作直到1949年才解除,因为那时候芝加哥黑人社区已经自然形成,不需要再用特别手段将黑人隔离。但是到今天这些隔离区成为贫困黑人集中滋生犯罪的土壤时,他们把这种种族隔离的恶果说成是黑人自己对生活环境没有要求,不求上进的结果。
另外就是无视司法程序对黑人的私刑。从1880年到1890年,每天都会有一个黑人被私刑吊死;从1890年到1968年民权运动结束时,平均每周都有黑人被私刑吊死。那些没有经过司法程序被吊死的黑人的罪名,要么莫须有,要么是偷了白人的东西,甚至只是与白人女人开了一句玩笑。所以从一开始教黑人无视法律,其实是白人种族主义者,但是他们今天却说成是黑人天生喜欢使用暴力。
一位早期民权运动参与者Lucaughn Brown对这些现象做过解释:他们当奴隶主的时候可以随意强奸我们和打死我们,我们被解放了,他们害怕我们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这么一种心理恐惧,使得他们不让我们住在附近。至于不让我们受教育,不让我们投票,不让我们经济上翻身,是一种被威胁的优越感,白人的特权,你们黑人怎么也能有?所以,强奸,没文化,蠢,不能做这,不能做哪,便成为黑人的标签。说到底,害怕我们,体现到投票权问题上,白人政客一直在利用法律限制我们的投票权,没有投票权,他们就可以控制我们。
他的解释不无道理。最早是黑人法,然后是吉姆?克劳法,到现在,我们还常常听到哪个州哪个县投票程序发生争议的焦点,依然是是否限制非裔西裔投票。非裔问题和党争选票密切关联,这里面有民主政治的权力博弈,也有基本价值观念和原则之争。1965年民权运动将限制黑人投票的障碍清除后,南方民主党的大部分白人都转变投靠到共和党阵营。一是原来南北战争期间支持蓄奴制的民主党在北方逐渐变色,二是南方黑人选票率提高,当年支持林肯总统废奴的共和党为扩大选民基础制定了一个“南方战略”,吸引南方下层白人,扩大南方阵地。于是两党调换位置,重新结集。民主党变成了支持黑人诉求、提倡社会变革的党,共和党变成依靠白人和保守派的党。
民权运动之后种族歧视被法律钉上了十字架,但是不等于白人种族主义就从人心里消失了。相反,与白人种族主义的博弈变得更加复杂,将非裔妖魔化和边缘化,突出他们的贫困和犯罪,成为争取下层白人选民的一种政治手段。比如里根当总统期间,其实占穷人人口40%的白人,领着69%的社会福利;占穷人人口22%的黑人,领着19%的福利。而里根却说,是黑人吃光了福利。里根号召“向毒品开战”,却对白人吸毒贩毒网开一面,将美国的监狱里塞满了黑人。
近年来,美国制造业衰落,造成大量下层蓝领工人失业,政府财政支出和救济都削减,这本来是跨国企业投资海外转移生产基地的结果,非裔西裔蓝领一样受到殃及,而且受打击更严重。特朗普却利用下层白人的挫败感,将矛头指向非裔和西裔,说他们抢走了工作机会和福利。川普为连任争取白人选票,在白人种族主义者暴力冲击在我们维吉尼亚州的反种族歧视游行,造成一死多伤后,还公开表示对这些暴徒的同情,淡化他们的种族主义色彩。他不断地对各地出现的白人种族主义反扑发推特表示支持,公开为“白色权力”的口号叫好。所以今次警察跪死黑人事件引发示威和暴动,其实是非裔对他上任三年来白人种族主义势力大回潮的反弹。对此,他不旦不平息矛盾,反而火上加油,对示威人群释放催泪弹和声言要调动军队镇压暴动,故意将和平示威的诉求与暴动混为一谈,将矛头指向民主党和他的竞选对手,说是他们支持了非裔的暴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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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历史重温一遍,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美国黑人问题不是一个靠非裔自身勤劳守法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他们已经经过了勤劳守法的历史阶段,却并没有因此而被当作人来对待。是一代代人通过抗争,才逐步改善不平等的现状。上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之后,黑人中出现了法官、司法部长、将军、国务卿、总统;很多人脱离了内城黑人区,进入主流社会,成为守法公民。但是,仍然有很多黑人被困在环境恶劣的社会底层,无法摆脱恶性循环的命运。
我到美国,从当留学生打工到读研究院到进入美国大公司和政府机构工作,都与非裔同过学,共过事,也跟他们之中不少人成为好朋友,知道他们虽然已经跻身白领或者圆了“美国梦”,几乎他们每一个人身后都有还在内城和贫困线上挣扎的亲人,担心她们的兄弟儿子随时可能碰到的警察暴力。他们没有把我当白人看待,敢在我面前流露他们对白人社会的看法,也让我明白美国黑白种族之间的隔阂有多么的深,对非裔的歧视和妖魔化是多么的不公平。
我还在华盛顿首都居住的时候,所属居住区小学是整个首都排名最好的公立小学,我儿子入的是学前班。开学一个月之后,班上唯一的一个非裔孩子的母亲哭着告诉我,老师要她辞去全职工作,每天下午三点放学把孩子接回家亲自调教,否则她的孩子会赶不上进度。因为我也被校长在上午九点电话打到我办公室,问我为什么我儿子会在球场和别的男孩推拽,并且被老师开学一个月后警告说我四岁的儿子有可能留级。我问老师,她们这样做要向我们家长传达什么信息。这个白人老师对我说,你们应该感谢能让你们的孩子到这间学校来,因为来这上学的孩子家长都是附近高素质的人群,我在内城(黑人集中的区域)学校工作过,那里简直像地狱。
像这种不明点出肤色,但是有“你们我们”之分的公然种族歧视,我在不同的情况下都从白人哪里领教过,所以我对非裔那种无法突破和改变种族歧视的失望和沮丧,能够理解。
我的祖籍是广东侨乡开平。19世纪中叶,我曾祖母的几个兄弟“卖猪仔”到加州当劳工,他们没能在美国开枝散叶,因为他们生活在排华的年代。我母亲1947年到美国留学,也没有在美国留下来,因为那时候华人在美国的地位仅次于黑人。到了我们这一代,我在美国读书、居留、工作、成家生子,甚至可以和白人通婚,我们是占了美国黑人人权运动的光。是他们一代代争取与白人的同等权力,让华人搭了他们的顺风车,我们不应该去否定嘲笑他们从奴隶到人的苦旅,应该跟他们一道去消灭改变这种不公平的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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