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红新：考核（七）

面前的小小的一条路，你转弯抹角地走去，走一天也走不了，走一年也走不了，走一辈子也走不了。有时候你以为是没有路了，然后几个圈圈一打，则前面的坦道又好好地在你的眼前。 ——郁达夫
考核（七）
文/齐红新
考核结束的那天晚上，五哥特别想喝酒。
县考核组已经被镇里主要领导，也就是几个书记，众星捧月般请进了荷水镇最豪华、最有档次的昌盛酒店喝酒去了。那里饭菜不见得怎么着，小姐却很质量，是酒店老板三进山区亲自挑选的珍品。二八年龄，漂亮，胆大，风情。还有文化品位，据说全是中专生，可以与客人一唱一和地调弄出风雅情致。小手儿小嘴儿小屁股，也样样招男人的魂魄。老板是个眼色很活，很会来事的人，看见镇里领导就像看见他亲大舅，嘘寒问暖，让最逗人惹人的小姐上桌服务。席间，还要另添加一两道菜，不记账，名曰老板心意。因而，每逢比较重要的客人，镇里都安排在这里。今晚，五哥也想来这里喝酒。自下午接到了一个电话后，五哥的大脑皮层第一反应就是想喝酒。电话是上边的同学打来的，询问五哥的考核情况。五哥实话实说了，同学说，单位一把手不推荐，悬啊。听口气，信心是动摇了，没有了先前那种大包大揽的气概。那边一动摇，五哥就彻底崩溃。其实，早在五哥下决心反映书记种种劣迹的那一刻起，五哥对这事就基本不抱希望了。
五哥约上巴子、土地所长王成等几个兄弟，共四个人，也去了昌盛酒店。一进院，巴子看见停着镇里一号专车，就说糟了，头儿们也在，咱们换个地方吧。五哥说：“怕什么，他喝他的，咱喝咱的。他用公款，咱用私款，理直气壮的是咱们，怕个球呀！”几个人在距离领导房间较远的一个屋里刚坐下，一个带着眼镜，肤色黑黑的姑娘马上进来倒茶。然后她拿着菜单，轻声细语问谁点菜。这姑娘眼生，五哥和在座的几个人都不认识。
“小芳在不在？我们要小芳来。”王成不客气地喊道。
那姑娘丢下菜单，一声不吭走了。也真是的，这姑娘大概是才出道，客人只一句话，就抬脚走了。还没有练就老手们那些粘粘糊糊、死缠烂打的本领。
“哟，是哥哥们来啦。”甜甜的声音伴着人影出现在门口。小芳来了。大家熟悉小芳，小芳也熟悉大家。在这个酒店，小芳已经整整干了五年。这姑娘中师毕业，模样周正，伶牙俐齿，在荷水的业界也算有些名气。如今是昌盛酒店的小姐们的领班，也是品牌。平日帮助老板料理些事务，不大上桌服务的。镇机关里经常来酒店的人，戏称她“二老板娘”。小芳给客人们添了一轮茶。拉了把椅子，面对着众人，大大咧咧在屋子中央坐下，跷着二郎腿，一手拿着菜单，一手举着笔，指点着几个人，大声问：“哪个哥先点菜呀？”顿了顿，笔尖指着五哥说：“大才子，你带头先说。”五哥哪里会先说呢？有领导，有兄长，况且又是自己买单。五哥推给巴子。巴子是领导级别，理应是首席发言。巴子也不说，推让给王成。王成笑嘻嘻地说：“好，我是哥，我说。小芳，看你那样子，摊胳膊摊腿坐在屋中间，啥样啊？指指点点，中央首长接见我们基层干部呐？怕我们身上的灰土汗酸味沾到你身上啊。来，坐近点儿，难道兄妹们亲亲热热不好？”小芳说：“哥，看你说的！我这两天感冒了，近了怕传染给你们。”王成故作嗔怪道：“你咋不早说呢，我随身就带着治感冒的药。”小芳说：“啥药？我能不能用？”王成一脸坏笑说：“有一支顷大霉素，正适合你用。我给你打一针，管你发汗开窍，清热解躁。不好不要钱，好了更不要钱。”五哥几个都大笑起来。小芳也明白过来，口里骂着“坏蛋，占便宜”，直跑到王成身后，象征性捶了他几拳。王成说“一拳疼，二拳痒，三拳想”，趁势在那个圆实的屁股上摸了一把。宾主皆大欢喜
女人有时也是酒桌上的一道下酒菜。有女人在场，酒似乎下得特别顺畅。两瓶白酒进肚，桌上的气氛渐渐趋向高潮。大家都显得兴奋。连五哥这样不苟言笑的人，俏皮话都抖出来了。五哥喝口酒，双颊红通通地提议，说这酒不能闷喝，不然辜负了美酒佳人。“咱们每个人都说几句趣话儿，逗逗乐儿，助助酒兴。得有点味道，不过不能黄，上不得桌面。”五哥说，“从谁哪儿开始？”王成最先进入状态，随口说：“我先来几句。我给大家说个‘四大黑’吧。公检法、国地税、坐台小姐、黑社会。哈哈，怎么样？请各位共饮一杯吧。”大家齐声说“好”，就各饮一杯。接着轮到巴子，巴子吐口烟，目光追随着飘飘忽忽的烟缕，作深沉状。停顿了一会儿，张口道：“前有车，后有辙。你说‘四大黑’，我和‘四大闲’吧：大款老婆、领导的钱、小姐的男人、调研员。”五哥说：“巴子，你说这个有点牵强，‘小姐的男人’这一闲值得推敲。像小芳，没结婚呢。”巴子说：“没结婚，有男朋友呗。新时代了，思想要大解放。听说现在小学生谈恋爱的多的是，捧捧场，大家喝吧。”大家就各饮一杯。“蝙蝠”说：“我也顺住四说吧。我说个“四大虚”：老板的肾、领导的稿、小姐眼泪、统计表。”众人又饮一杯。小芳却不喝了，抗议道：“不成，不成。这杯酒我不喝，你们人多势众的，想着法儿编排我，个个话里不离小姐，巴子哥那句就特牵强！”王成笑着说：“小芳，你给大家亮一宝，哥哥我保证谁也不敢再提小姐二字。谁提罚谁喝酒三杯。”大家这时酒也喝到七八分了，脑袋发沉，反应钝化。贼心贼胆正想借助酒力膨胀，心里也盼着来点儿刺激猛料。于是王成一呼，应声嘹亮。小芳满脸羞红，扭捏着死活不肯。王成说：“哎，小芳，就当你今晚才跟我结婚，让兄弟们热闹热闹！”双手就想拉扯小芳的胸衣。五哥看不过去了。五哥曾想过不止一次，这同一片天下，同是女人，为什么有的被人敬若菩萨，神圣不可侵犯和亵渎，有的却被人肆意糟践，毫无生命尊严可言？不知一些人有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有姐妹女儿，是否想过当这种情况发生在自己亲人身上的时候，自己该是一种什么心情？五哥太同情弱势群体了，心太软，自己都知道自己干不成大事。五哥不过也不便直接喝止，扫大家的兴。五哥说：“王哥，先莫动手。古人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少点儿粗，多点儿甜言蜜语，管教她日后和你结婚。只是，这第一个节目还没完呢，小芳和我都还没说。”五哥看得出王成有点儿不悦。王成讪笑着说：“好！好！我听我弟弟的，先饶你一次。小芳，可要记账累计啊！”五哥就说：“王之涣写了一首《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座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我仿制一首，与君同乐：美酒佳肴灯光暗，一个美女一桌汉。音响何须怨杨柳，粥少僧多怎么办？”话音刚落，大家都鼓掌，可能是五哥刚才那几句话的关系，小芳鼓得更加热烈。最后轮到小芳了。小芳眼珠子转了转，说：“我也学大家，弄一个‘四大害’给大家听听。这‘四大害’嘛，就是‘美国总统、龙卷风、乡村干部、棉铃虫’”。马上有人抗议道：“小芳，你不许我们说你，你怎么骂起我们乡干部啦。”小芳笑得浑身发颤，咯儿咯儿响，像只会打鸣的小公鸡。王成一手端起一杯酒，一手抓住小芳的手腕，口里连叫着“罚酒一杯！罚酒一杯！”小芳讨饶道：“好哥哥，刚才算我胡说，你手松开。”王成松了手。小芳沉吟片刻，说：“我赠给几位哥哥几句好听话吧，也算是巴结几位哥哥，愿几位哥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学成了如梁如栋，学不成如蒿如蓬。学成了如金如玉，学不成如土如泥。’你们学好了将来我好跟着沾光。”众人都不明就里，不知道这几句话的来历，只道是小芳独创制造出来的，评价说这几句话还算有水平。五哥不吱声，只拿眼盯住小芳，微微地笑。心里说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倒还懂得三娘教子的戏文，骂人也骂得有些修养呢。可惜却来到这个地方作了陪人取笑逗乐的玩偶。五哥长长叹了两口气，这也是出身定终生吧。一缕怜香惜玉之情油然而生，勾带起五哥深埋于心的愤懑。五哥想起一个同学，也在乡镇里干，有一回同学聚会喝多了酒，愤世嫉俗大发议论：“呃呃，纵观中国历史，乱世出英雄啊。乱世打破了固有的社会秩序，无论富贵贫贱，人人都有机会。同一个起跑线，适者生存，强者生存。那似这和平年代，净出狗熊人渣！哼，让这些人去带兵打仗，不全军覆没倒贴性命才怪呢。瞧瞧现在，书记的儿子还干书记，乡干的儿子还干乡干，农民的儿子还干农民。查查干部档案，凡是现在县乡当官的，哪一个没有点血缘上或是裙带上的背景？百不抽一！百不抽一啊！我当这个委员还是靠我大舅子的关系。这不，大舅子退休了，我也算干到头了，要当一辈子老委员喽！”五哥想人家当了镇党委委员还抱怨叫屈，自己至今还是平头百姓，不禁越想越烦。再加上酒力发作，只感觉胸口堵得厉害，气都快出不来了。五哥忽地抓起一满杯酒，一仰脖灌进了肚里。接着又一杯。很快，五哥的醉态就在人们的瞠目结舌之中表现出来。可以说，在座的人，谁也没有看见五哥如此利索地主动喝酒。在人们的印象中，五哥酒量小，喝酒时总是磨磨蹭蹭，捶胸揉肚，好像喝的是难以下咽的毒药。五哥两眼朦胧，傻乎乎地嘻笑着，指着小芳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你告诉我，你当了小姐 ，将来你的女儿是不是还要当小姐？你说呀！说呀！”众人都呆住了。都没料到文质彬彬的五哥醉后说出这样荒腔走板的话。五哥又指着大家叫道：“你们说呀！你们说呀！”五哥狠狠摔碎了一个酒杯，高声骂道：“给余久忠打电话，告诉他个杂种，老子不写材料，老子也不想当什么王八官了，老子要外出打工。”五哥的声音，高亢锐利，箭一般飞出去，射穿了黑沉沉的夜幕。那晚上在昌盛酒店的人，都听见了。
第二天，五哥却把什么都忘掉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上午十点多钟，五哥才从沉醉中醒过来。他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翻看信息，有一条巴子发的：镇政府好比一棵大树，爬满猴子。往上看，都是屁股，往下看，都是笑脸。愿你来年少看点屁股，多看点笑脸。五哥笑笑，心想巴子你还在冒烟囱里招手，把人往黑洞里引呢。五哥起了床，往外走走。外面，天空晴朗明丽。天空是那种湛蓝湛蓝的颜色，深邃，柔和，纤尘不染，海水流淌般弥漫着动感，蓝得动人心弦。枝丫散开的杨树像高大的巨人，把长长的手臂伸向空中，仿佛要去触摸蓝天。五哥抬头凝望着天空，缓缓举起一只手臂，让微风从指缝间流过。五哥感觉自己正变成一根轻轻的羽毛，在广袤无垠的蓝天上滑翔。不再局限于那小小的地球，小小的城镇，小小的单位，小小的圈子，小小的恩怨，小小的得失。五哥想，世界那么大，做人就得自己给自己一个解放，一份平和，一份洒脱。
人生一世，能快乐真实地活着就好。
人生一世，能一边崩溃一边坚强地活着更好。“Q哥”，五哥心里笑着，自己对自己轻轻叫了一声。
【注：图片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齐红新，大学本科毕业。公务员。现在县某行政单位工作。
本期责编：刘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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