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心常识网惟物论 第054期
口述 | 郭 柯 主播 | 张钰良
出品 | 惟物论FM
嘉宾介绍
郭柯，电影导演、编剧。2008年执导惊悚悬疑短片《二灵八》，2012年完成了纪录短片《三十二》。2014年执导纪录片《二十二》，2016年凭借《三十二》入围足荣村方言电影节最佳导演奖。2017年获得女性传媒大奖年度男性榜样奖。2018年执导纪录片《小天》。
Part1
我是1980年出生的。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因为家里要搬家，所以我就不得不转学。那时候，我的家庭结构是我跟我爸、妈，还有奶奶四个人住一起。父母白天要上班，所以我大部分的时间还是跟我奶奶在一起待着。因为，每天中午我是要从学校回家吃饭的，晚上也是在家吃饭。所以，那个时候每一天我跟奶奶相处时间是比较长的。
到了90年，我父母就离婚了。在那以后我跟着我爸，自然而然平时也就留在奶奶身边。从那时起，我又跟我奶奶相处了很多很多年。那个时候我爸是司机，跑长途车时短的一两天，长的时候一个礼拜到两个礼拜的时间都不在家。
小时候的郭柯与奶奶相处的时间比较长
我们那时候住的是平房，位置就在街边，相对来说治安也不是特别好，门口就是个垃圾站。小时候，我胆子也比较小。有一天晚上，我爸不在，我睡在屋里边，就听见我们家的木门“咔咔咔”地响。我当时的想法是觉得外面有小偷，就叫我奶奶去看。我记得很清楚，当天还停电，奶奶是拿着蜡烛去的。她胆子还挺大，走到那儿还把门打开了。然后说：“外面没有人。”后来，我就睡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我才发现我家门的脚下有一个很大的洞，应该是老鼠咬的。我是成都人，我觉得四川的老鼠和蟑螂都特别大。所以，这些东西在我印象中是比较深刻的。
再倒回去几年，我爸妈还没离婚，爸妈在上班时，我回到家。这时，我奶奶正要出门，我在楼下叫她，正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来，就把家门给关上了，我们俩就都进不了门了。因为我妈下班的时间应该是晚上八点多以后了。所以，我们晚上九点以前都进不了门，晚上吃饭就成了一个问题。
那时候，奶奶身上有几毛钱吧，她就带我在楼下街边的馄饨摊吃了碗馄饨。我还记得馄饨摊上就挂着个电灯泡，有点像大家看过的《花样年华》里边那种摊馄饨摊。奶奶身上的钱只够一碗馄饨，她晚上就没吃。我吃完馄饨以后，晚上就起风了，风很大。奶奶就把我搂在怀里，那一瞬间已经过去了30多年，但是直到现在，我的印象还是非常深刻。我不记得当时周边有什么人，但是奶奶是怎么搂着我的，当时吃的那碗馄饨是什么样味道和周遭的环境，我记得非常清楚的。
街边馄饨摊上的记忆，至今都很清晰
后来到了九几年的时候，也是因为搬家的问题，我奶奶就跟着我另外一个亲戚去住了。我当时上初中了，每天中午我要到我亲戚家去吃饭，因为奶奶住在那儿，我们还是会每天见面。后来，她的身体慢慢地不好了。有一次，她说自己喜欢吃糖，我还找我妈要点钱给她买点糖送过去。但是，过了两年，奶奶就去世了。
那天是1996年9月10号——教师节，我记得很清楚。
永远忘不了奶奶去世的那一天
我奶奶是吃素的，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她都会去庙里面烧香拜佛。她吃素很多年，我们吃肉她都不吃。奶奶去世后，我当时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来纪念她，所以，我就想到了要吃素一百天。
后来，我从北京回到成都的时候，一下火车或者一下飞机，第一个目的地就是奶奶的墓地，我要先奔到那里去看她。这两年，稍微缓和一下了，我会先回到家去看看父母，然后，会选择第二天或者第三天跟我爸一块儿去看奶奶。
我不敢说什么事情是我一辈子忘不了的，但她是我一辈子忘不了的一个人。包括我现在在上海成立了工作室，我都是以她的名来命名的。我想，就像《寻梦环游记》里边说的：当你忘记这个人的时候，她才真的死去。所以，奶奶还依然活在我心里边吧。
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
（《寻梦环游记》的台词）
Part2
因为我拍了两部关于“慰安妇”老人的纪录片，一些朋友知道了我们这个团队和我。很多朋友，包括媒体，见到我的第一个问题基本上都是：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个题材来拍？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没有去选择这个题材，而是因为我从小跟奶奶的这种感情比较深，所以，我第一次看到韦绍兰老人的时候，我会联想到奶奶，内心里有一些情感转移。我想到了我自己的亲人，然后我再想到她们。
郭柯的纪录片《二十二》的海报
如果大家关注“慰安妇”群体，可能都会知道韦绍兰老人。她在“慰安妇”受害群体里边，是身份最特殊的一位。因为据上海的苏教授说，她是全亚洲唯一一个公开身份，生下日本孩子的“慰安妇”受害者。
她当时被日本人抓进去时，不是她跑不了。根据她跟我聊天的描述，是因为她背着自己一岁的孩子。当时，日本人用刺刀把孩子的背带给挑断了，她为了保护这个孩子，没有办法逃跑。最后，她和孩子一起被抓进了慰安所。进去以后，当然我们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时日本人对我们的中国女性有很严重的迫害。
后来，我还问了她一个问题，我说：“日本人会不会伤害你的孩子？”她说：“不会。”他们在强奸韦绍兰老人的时候，为了让孩子不哭，有的日本人甚至会拿一颗糖给孩子，让这个孩子吃。后来，在三个月以后，她是趁日本兵打瞌睡的时候跑出来了。
她是带着她孩子逃出来的，跑了两天才回到自己的家里边。当时她的丈夫还比较不理解她，还怪她出去学坏了。但是她的邻居还有她的婆婆就劝她丈夫说：“韦绍兰是被抓走的，她不是自愿的。”那个时候，韦绍兰老人还比较委屈。更加不幸的是在过了几个月以后，她这个一岁的孩子因为生病就去世了，而更加戏剧性的是，她怀孕了。
她怀的是当时在据点里边日本人的孩子，她也纠结要不要生下这个孩子。因为，我们大家都知道，如果生下日本人的孩子，在那个时候会承担什么样的后果。但是，她怕以后没有生育能力了，还是把这孩子生了下来。这孩子1945年出生，到现在70多岁了，还跟韦绍兰老人生活在一起。
导演郭柯与韦绍兰老人
听到这些故事，大家都能想象，她受到了我们无法想象的迫害、痛苦和压力。但是，你想不到的是韦绍兰老人是一个特别开朗的人。我的印象中她在面对任何事情的时候，都用笑容去面对，她就喜欢笑。
我曾经在她的厨房里看见她烧柴火，我就问她：“这柴火明天就没了，你怎么办呢？”她说：“明天再说吧。”她就笑笑，不考虑。吃完饭，天上下雨，从房檐上滴了水下来，她就用滴下来的雨水洗碗。每天早上，她都没有牙了，但是她要漱口，就是拿门口河沟里边的水漱口。即便如此，她的身体依然没有问题，很健康，到90多岁还能吃两碗米饭。
她在面对任何事情的时候都比较开心。我认识她那么久，她唯一哭过的一次是在说到她自己的丈夫在她逃回家的时候不太理解她，她委屈得哭了。还有，就是在说到她女儿去世比较早的时候，她哭了。其他任何时候，我觉得她都是以笑容去面对的。
Part3
韦绍兰老人是1920年出生的，我是1980年出生的。其实我们俩之间刚好差了一个甲子——六十年。我们俩的属相是一样的，都是属猴，而且我们的星座也是一样的。这些都是后来我慢慢发现的，我觉得这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吧。所以，我跟她的感情确实也是在这么多“慰安妇”老人里边比较深的一位，也是我接触时间最长的一位。
郭柯与韦绍兰老人的属相一样，都是属猴
我2012年去找韦绍兰老人的时候，她们当时居住环境还是那种土房子，是用土黄色的泥土堆起来的一个平房，面积还比较大，但是里边是漏雨的。她的床就是那种我们坐上去都会塌下来的木板床。床非常小，她个子也小，可能只有1米4几左右。她的床上面有一个蚊帐，在蚊帐旁边的那个屋里边，就放着她的棺材。她自己把棺材都做好了。地下放着一些什么瓶瓶罐罐，屋子里挂了几件衣服，墙上有几张记者帮她拍的照片。屋里蜘蛛网到处都是。
因为我去之前会跟老人的外孙打个电话，老人当天就知道我跟我朋友两个人去她家。当我到的时候，饭菜已经准备好了，按我正常的生活习惯，我是不会吃桌上的肉的，我就挑一些素菜来吃，因为在她们农村青菜还是很多的。我看见桌子中间有一锅鸡汤，我也没多想，就正常吃饭聊天。后来是她的外孙告诉我，老人知道你们要来，亲自把鸡给宰了，来招待你们。
其实大家不知道，我可以告诉大家，她那个鸡圈里边只养了三只鸡。当时我确实犹豫了一下，但后来她给我夹了一块鸡肉，我想都没想，就把它吃了。其实我的考虑是她那么不容易，她把她仅有的几只鸡中其中一只拿来招待我们，如果我再告诉她我吃素，她会失落吧。所以，我当时二话没说就把肉吃下去了。但是，后来我回来后还是依然吃素。
韦绍兰老人家里陈设十分简陋
其实，吃素或吃肉这个都不重要，主要是你在这个过程中会让你相处的伙伴也好，朋友也好，不要让他们尴尬，不要让他们不舒服，要多考虑对方的感受。因为我跟这位老人的感情慢慢加深了，她的家人有时候也会给我们打电话说：“老人问你们什么时候来？”
有一次，我去看望她时，给了她500块钱生活费，我们当时是四个人去的。我们第二天早上要走，她晚上把我叫到房间，就拿了四个红包出来，说：“过年了，你们拿着这个钱回去给妈妈买点糖果吃。”这是多么朴实的一句话。我当时想，可能老人基本上就是表达一个意思，这个红包里边也许放个十几二十块。但我打开红包，发现每个红包里边装了100块，加起来就是400块。也就是说，我给她500块，她就拿了其中400块给我们。
我觉得她是非常需要钱来改善她的生活的，但是她依然做了这样的行为。这100块钱到现在为止，还放在我钱包里边。我把这个红包用塑料纸包起来，我就把它留下，做个纪念。所以，我在第二年去的时候，又给了她更多的钱。当时，我们拍片子其实还是因为她们的身份是“慰安妇”群体。但是日常的生活中交流多了，住的时间长了以后，发现他们其实就是普通的老人。
隔代的亲人还在的话，是非常幸福的
我分享这些事情是希望比我还年轻，甚至比我小一辈的这些朋友们，还是要更加珍惜亲情。像我这个年龄，如果爷爷、奶奶这种隔代亲人还在的话，我觉得你们是非常幸福的。因为你们现在已经有能力为他们去做一些他们喜欢的事情。包括他们喜欢吃什么，喜欢在什么地方住，都可以尽力去满足。对于我来说就比较遗憾，因为当我有能力的时候，我奶奶已经不在了。
树欲静，风不止。子欲养，亲不待。这句话我们经常听。但是真的到能说出来，也感悟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不是太幸福的。所以，希望大家不要去切身感受这句话。当你感受到的时候，你只有遗憾。希望我们让自己的遗憾越来越少，会好一点。
本期背景音乐
今日からずっと- 春畑道哉
Rainbow on the Moon- S.E.N.S.
孤独 – 大島ミチル
《夜色钢琴曲》最美的夜晚 – 赵海洋
Newport On Tay – Per-Olov Kindgren
夕焼け云- 加羽沢美濃
九重山 – 燕池
– END –
下期嘉宾
蔡骏，悬疑作家、编剧。已出版《镇墓兽》《谋杀似水年华》《天机》等三十余部作品。曾获梁羽生文学奖杰出贡献奖、郁达夫小说奖提名奖、《上海文学》奖、百花文学奖、《人民文学》青年作家年度表现奖。数部作品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舞台剧。
（本文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每周更新，敬请关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