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父亲的逃荒路
文/贾殿海
【前述语】
利用放长假道路免费的机会,驾车出远门,来到了老家山东微山湖古城。
从老家出发,途经枣庄、台儿庄开往江苏徐州和安徽萧县。这个路线,是我父亲小时候的逃荒路。
前段时间我写了一篇文章:《听妈妈讲:一个大家闺秀的烽火人生》,是写我母亲参加革命前的经历。现在着手写这一篇“姊妹篇”:《重走父亲的逃荒路》,写我父亲小时候在逃荒路上参加八路军(后编入新四军四师)的经历。
(笔者在山东微山湖古城)
……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寻找那张饥寒交迫的身影;回到枪林弹雨的岁月里擦拭先辈的伤痕……
父亲的小名叫“三娃”。
【青石板上的血和泪】
三娃的父母在他四岁那年就死了,他已经记不清父母的模样。三娃兄弟三人。大哥早就不知去向了,幼小的三娃一直跟着二哥,靠着乡里乡亲的帮助,艰难地生存,与二哥相依为命。
二哥稍大点后就带着三娃“离村出走”,走到微山湖码头,在吴姓财主家干长工。吴家是当地大户,兄弟俩叫吴财主“东家”。
东家大院在微山湖码头旁,大院的后院是染房,染房院子中间有一块青石板,漂染好的布料先放上去滴水,然后再晾晒。染房的北墙外边是羊圈。东家有二十多只羊。兄弟俩白天一早出去放羊,傍晚回来;晚上看守羊群,就住在羊圈里的茅草屋。
码头西南方向是微山湖,其他三面是山。兄弟俩常去东北那边的山上放羊。因为山里有个很隐蔽的小山洞,是他哥俩的小天地。
这天二哥弄丢了一只羊,他知道,在东家的眼里,他兄弟俩的命加起来也不如一只羊!二哥让三娃先把羊群赶回去,自己去找羊,如果天黑时不回去,就没有找到,在小山洞等着三娃来找他。
时辰到了半夜,二哥没回。三娃带上晚饭没舍得吃偷偷留下的窝窝头,想着给二哥送去。刚走出羊圈,就被等候在圈外的东家的人捉住了。
东家问:你二哥偷了羊躲藏在哪里?
三娃回答:没有偷羊,羊丢了,二哥去找了。
东家又问:你拿干粮出去是不是给你二哥的?还说没偷!
三娃回答:就是没偷。
“你还嘴硬”,东家指使家人把三娃拖到青石板边,“不说出来你二哥和羊躲藏在哪里就打死你”,东家恶狠狠地说。
三娃不能说出二哥藏身的地方。他知道,要说出来,他和二哥都活不了啊。
日常的种种压迫和数不尽的痛苦使得小小少年懂得善恶之分。他和二哥在这里做牛做马,住在四面漏风的茅草屋里,每顿饭都不让吃饱,还经常被打骂。他还不明白这是社会的不平等、是剥削阶级对贫苦农民的压榨,但他骨子里抗争的念头已经开始萌生了。
被强行摁在青石板上的三娃,歪着头怒视着东家。东家举起皮鞭抽打三娃的后背,鞭鞭下去皮开肉裂!打累了再换个人继续打……三娃强忍着巨痛,无泪无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青石板,渐渐地昏死了过去。这是1938年夏天,这年三娃13岁。
下半夜了,山洞里的二哥没有等到三娃,知道出事了。偷偷赶来,后院很安静,月光下,看到了在青石板上被暴打后的三娃,已经非常虚弱了,他急忙背起弟弟,一口气跑出了后院。
三娃趴在二哥的后背呻吟着,皮鞭抽打的伤口随着逃命的脚步产生阵阵疼痛,血还在流淌着,流在二哥身上、注入微山湖旁。
三娃听到了哥哥在呼叫他,苏醒了过来,紧紧地搂住二哥脖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哭声刺破夜空直冲云霄;这哭声穿透大地地动山摇。在幼小身躯承受到巨大苦难的同时仿佛在向世人宣告:打不死的少年,将来要打死这万恶的世道!
夜空无云,星月照路,不去管他什么方向,二哥只有一个念头:带着弟弟跑得越远越好。
天亮时看到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往前走,问了问才知道都是要饭的,说是沿着铁路向南走,那边有活干,有吃的。
那就向南走吧,兄弟俩走出了生他养他又欺压他祸害他的地方,从此,踏上了逃荒路。
【在日寇刺刀下兄弟俩被迫分离】
秋天到了,对为了生存饥不择食的赤贫人们来说,秋天是最“容易”存活的季节。三娃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企盼秋天,因为每到秋季,跟着二哥放羊时,二哥总能搞到点生花生、生地瓜等田间作物,使他美美地“饱餐”一顿。每当此时,在后山的小山洞里,三娃依偎在二哥的怀里,幸福地享受着如同父母般的疼爱,他知道:二哥是他最最亲的人。
1938年的秋天,哥俩在逃荒路上。
转眼到了1940年,三娃和18岁的二哥在枣庄干零工。就在这年冬天,发生了一件让少年三娃瞬间长大并刻骨铭心的大事。
从1938年发生的台儿庄大战开始,日寇侵占枣庄,在枣庄实行殖民统治,到处扫荡,枪杀无辜百姓及抗日军民;另外,日寇还大肆掠夺煤炭等资源、捕捉青壮年去外地充当劳工,到了1940年是日寇在中国在枣庄最疯狂的时期。
这时几个日本兵指着三娃哥俩对二鬼子哇哇说着什么,二鬼子过来对二哥说:看你这副可怜样,日本人带你去个好地方,有吃有喝的。二哥问:去哪儿?二鬼子说:去东北。
有吃有喝的地方?二哥要带着弟弟一同去。
因三娃体质虚弱、骨瘦如柴,日本兵不要。他们哇呀哇呀叫着强行拉着二哥就走,三娃死死地抱住二哥的腿不松手,过来一个穿皮靴的日本兵,猛踹三娃的头部;又过来一个拿枪的日本兵,刺刀对准了三娃的前胸。二鬼子急忙说:快松手啊,再不松手你小命就没了。
二哥被抓走了,这对难兄难弟在日寇刺刀下被迫分离。
三娃死死地盯住抓走二哥的日本人,记住这几个恶人狰狞的鬼脸;这是三娃第一次见到日本军人,并刻骨铭心!在少年的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他知道:有哥哥在时他是个小弟弟,哥哥不在了,他是大人了。(抗战胜利后,三娃在沈阳与二哥重逢)。
【孤独少年逃荒向南】
三娃记住了二哥在被抓走时边挣扎边说的话:日本人抓他去东北当劳工,让三娃往南走,那边天不冷,能要到饭。
出了台儿庄进入江苏境内,一路讨饭向南。
1941年冬天,16岁的三娃走到江苏徐州凤凰山(今徐州铜山区凤凰山生态文化景区)。
铜山区,古称彭城郡。北部与山东省微山县、枣庄市为邻,南部与西南部接安徽省宿州市埇桥区灵璧县,东部与邳州市睢宁县交界,西部与萧县、丰县、沛县毗邻。古有“五省通衢”之誉,有陆路水路汇流之便。那个年代是逃荒要饭的可去之地。
由于天灾人祸、由于权势欺压,贫民苦不堪言。为了一线生存,三五成群结伴出来逃荒,结伴的目的是为了相互之间有个关照。而我们的三娃,只是孤独一人。他从没有想入伙结伴,因为他时刻在想着二哥;他从没有想到去死,他只想坚强地活着,因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找到二哥。
一家“路边店”的老板看到三娃一人讨饭,好心收留了三娃。
三娃在老板家干零工(资料上没有留下老板的姓名)。
老板是山东人,也是一位厚道的生意人,开了家小饭庄,以经营山东“名吃”豆浆油条为主。
每天清晨,老板炸好了油条,让三娃到街上去卖。由于来往人流较多,很快就卖完。三娃就赶紧回到饭庄,帮助老板打理生意。老板挺喜欢这位山东小老乡,三娃也有了一段难忘的平静的生活。
【找到了新家】
同年腊月,三娃听过路的食客说,在萧县以北一带有专打日本人的队伍。三娃鼓足勇气对老板说,他要去找这支队伍。
三娃谢绝了老板的挽留,重重地叩谢了老板,告别了凤凰山。昼夜兼程,直奔60里以外的萧县。(原萧县隶属江苏。1955年4月,为了更好治理洪泽湖,安徽的盱眙县和泗洪县划归江苏,作为交换,原本属于江苏的萧县和砀山县划给了安徽。)
几经周折,三娃找到了一支抗日游击队——八路军第4纵队豫皖苏边区保安司令部萧县独立团。
1941年到1942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非常困难的时期。日伪军对抗日根据地进行“大扫荡”,实行三光政策,对游击区实行“蚕食”政策,对敌占区采取“清乡”政策。国民党顽固派连续发动反共高潮,并对解放区进行封锁和包围。解放区面积缩小,人口下降,军民缺吃少穿。
这些情况对三娃来说是不得而知的。独立团首长问他愿意来当兵吗?他的回答很简单:只要是打日本人、有饭吃就愿意。
是啊,他忘不了日寇那些狰狞的鬼脸,他梦寐以求的是能找到打日本人的队伍,他最大的心愿是能解救被日本兵抓去的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二哥。
1941年1月6日皖南事变后,中共中央发布重建新四军军部的命令。同年2月19日,接军委电令,八路军第4纵队奉命改编为新四军第四师,彭雪枫任师长兼政治委员,张震任参谋长,萧望东任政治部主任。萧县独立团归属师部,以后编入新四军四师第12旅36团。
团领导要给三娃登记,对三娃说:“来当兵了,要给你登记,就是记下你的名字,姓什么叫什么?”
“我姓贾”,三娃说,“没有大名,小名叫三娃。”
团领导又问:“你的出生年月日还记得吗?”
三娃想了想说:“二哥被日本人抓走那年我15岁,两年了现在17岁了。哪个月出生的不知道,二哥说他听说我出生那天特别冷,下着大雪。”
团领导笑了笑说:你找到了我们,就是找到了家,我们是领导也是“家长”,就让我们给你取个名字吧。三娃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领导”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家长”表示什么。不知如何回答,机械式的点了点头,也许就是同意了吧。
“一路逃荒而来,就是为了吃粮当兵打日本人,大名就叫从军吧”;团领导说话很严肃又很坚决,像是下达作战命令:“你的出生时间正下着大雪,和现在的时间差不多,就定在参军的日期吧,你要永远记住这个日子:民国一十四年农历正月初六出生;民国三十一年农历正月初六参军(1942年2月20日)!”
“登记”完成后,团里安排三娃吃饭、洗澡、理发、穿军装。
当年八路军、新四军军服服装与国民党中央军完全相同。但实际上,我军的军服均为根据地土法生产的,质量比较粗糙。新四军一般为较稳定的蓝灰色,臂章标明自己的军级番号,并将姓名和部别写在上衣左胸内布片上,俗称“符号”。按照国共合作协议,佩戴“青天白日”帽徽。
三娃的记忆里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热水洗澡。虽然初春的天气是很寒冷的,但是满满的一大盆热水还有许多战士的关爱,使得三娃浑身热乎乎的。水面衬托着阳光的反射,映照着战士们张张笑脸,大家一齐帮助三娃洗去17年的污泥和忧伤。大家庭的温暖如同温暖的太阳,照亮了三娃的心田。出水的那一刻,三娃迎来了重生!
换上干净的军装,重生的三娃有了响亮的名字叫从军。
从军童年时就给东家干长工;少年起就跟着二哥出来逃荒,忍饥挨饿、风餐露宿,身体很瘦弱。但是通过这次的“洗礼”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只见他光洁古胴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浓眉大眼、鼻子英挺,突显刚劲坚毅的气质。正月初六算起刚好17岁了,一米六的小个头,穿上稍肥稍大点的军装精神十足;在粗糙的蓝灰色布料的军装里,孕育着驱逐日寇、革命到底的坚定信念。
独立团安排从军去一营一连报到。
【战斗中成长】
改编后的新四军四师,活跃在商丘、永城、砀山、萧县、涡阳、睢宁、灵璧、泗县等豫皖苏边区的广大地区。与日寇、伪军和国民党顽固派进行着殊死斗争。
在一次战斗中从军的右耳朵被日军狙击手打穿,身边的战友头部中枪当场牺牲。
日军狙击手枪法准是一方面,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帽徽的反光,一连刘指导员命令战士们把“青天白日”帽徽摘下来,收起来,打仗不能用,上级来检查时再用。
因为这个帽徽太容易暴露自己了,所以整个八路军新四军一线部队,不约而同地都把“青天白日”摘了下来。
1943年3月,从军18岁。萧县独立团一连刘指导员(名字不详了)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
1944年4月,从军19岁。任萧县独立团(新四军四师12旅36团)一营一连一排排长。
(笔者在安徽省亳州市涡阳县)
1944年9月,在彭雪枫师长的亲自指挥下全歼商丘夏邑县八里庄顽军一个支队,俘顽军支队司令等千余人。战斗进行得十分顺利,取得重大胜利。同月11日当时战斗已经结束,首长们正席地而坐,听取彭师长对战役的总结……
独立团一排从军排长正带领着战士们在师首长周围警戒。
一棵子弹从背后打来,彭雪枫同志中弹牺牲,时年三十七岁。
从军呐喊着带领战士们向子弹打来的方位冲去,没有找到任何人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1945年9月,中央确定了“向北发展,向南防御”的战略方针,决定新四军第三师调往东北,四师也专门选调一批东北籍干部,编成一个团的架子,向东北进军。从军在向东北进军的队伍里。
1945年11月,从军20岁,任东北合江省勃利县大队副指导员。
1946年4月,从军21岁,任合江军区司令部警卫连指导员。
合江省:位于黑龙江地区东部三江平原,是解放战争时期设置的省区之一,1946年1月北满军区建立后,原东北人民自治军三江军区划归北满军区建制,改称合江军区。
解放战争中从军所在的四野从东北漠河打到海南岛三亚,从北到南横扫半个中国。
【结束语】
沿途一路高速,父亲80多年前的逃荒路发生了改天换地的变化。过去我的老家是块荒芜之地,现在成了微山湖红荷湿地;昔日日寇横行的枣庄台儿庄,建设成了运河古城是旅游打卡地;现在的萧县周围的凤凰山芒砀山已是举世闻名的热门景点。可惜父亲逝世的早,没有看到日新月异的新面貌。
父亲是他70周岁时(1995年6月)病故的。丧事从简,没有请殡仪师,我姊妹五人为父送行。
当我给父亲净身换衣服时,看到他胸前有三处枪伤、后背有两块手掌大的炮弹片伤,还有一条条不很清楚的皮鞭伤,加上过去我们已经知道的右耳耳垂上方子弹穿过的窟窿……每一道伤痕都有一段心酸悲壮的故事(请关注下篇《伤痕里的故事》)。
我用毛巾轻轻地擦拭着,仿佛又一次听先辈讲述他那饥寒交迫的童年和枪林弹雨的岁月;我细数着父亲身上的伤痕,泪往心里流,我看到了这满身遍体鳞伤就是钢铁战士冲锋陷阵获得的军功章!
(父亲的军功章)
写于2020年11月。
(插图:刘亚平 画)
【作者简介】贾殿海(男),笔名:海底金。山东济南市人,国家注册建造师,业余爱好写作绘画。《听妈妈讲:一个大家闺秀的烽火人生》等文学作品曾在媒体上发表。
【简介】刘亚平,笔名:亚平。山东济南市人,山东省国画院院士,济南市美术家协会理事,山东省文博文化研究会理事,中国(香港)国家书画院副院长,华人美术世界签约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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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殿海原创丨重走父亲的逃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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