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王光海:对余华《活着》双重叙事结构的审美赏析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591】
对余华《活着》双重叙事结构的
审美赏析
河南邓州 王光海
01
小说《活着》是先锋作家余华创作生涯的代表作品。主人公福贵是个农民,对来民间采风的“我”讲述自己的故事。福贵年轻时因为赌博败了家,然后就是接连不断的厄运:第一个亲人父亲被他活活气死,他也被抓了国民党壮丁;后来他的第二位亲人母亲也病死了;第三位亲人儿子有庆因为抢救县长的老婆抽血过多而死;第四位亲人女儿凤霞因难产而死;第五位亲人妻子家珍因病而死;第六位亲人女婿二喜在工地上出事也死了;最后一位亲人外孙苦根因为饥饿吃了足量的豆子噎死了。这个被七重死亡事件重压、七次命运捉弄的老人,最后买了一头老牛,老牛便成了他生活中新的寄托。
《活着》展现了一个又一个亲人的死亡过程,掀起一波又一波无边无际的苦难波浪,正如作者在其韩文版自序中说的,“《活着》讲述了一个人和他的命运之间的友情”“《活着》还讲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难”“《活着》还讲述了眼泪的宽广和丰富;讲述了绝望的不存在;讲述了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活着》这部书为我们提供了如何生活,尤其是如何在困境中求生的理念。这是一部描绘二十世纪中国惨淡生活的作品……这部小说是一首对于一个无限匮乏的年代的赞歌。”(西班牙《今日报》2010年5月5日)“《活着》是不失朴素粗粝的史诗,斗争与生存的故事,给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残忍与善良的形象,在余华的笔下,人物在动物本能和人性之间的苦苦挣扎。余华加诸于叙述的那种冷酷的意志,使小说超出了常轨。”(美国《华盛顿邮报》2003年11月2日)《活着》是一部“高尚的作品”。
02
对《活着》的研读,必然要关注到小说独特的双重叙事结构。《活着》的双层叙事结构直接体现为“我”和福贵这两个叙述者的平行出现。作者让这两个叙事视角交叉进行,一方面“我”作为民间采风人,对福贵老人和他叙述的故事进行叙述;另一方面福贵在轻描淡写的叙述着自己的故事,“我是有时候想想伤心,有时候想想又很踏实”,福贵接二连三地失去亲人,晚年只能同一头老牛相依为命,即使是自己最后一位亲人苦根的死亡,也没有突破这种冷静平淡的叙述风格。作者用命运作为小说的结构,在这种冷冷的叙述里,我们感受到的是一个人一生的苦味。
第一叙述者“我”是整个叙事的引导者,在叙事过程中不断出现,并不时插入自己的所见所闻,以推动叙事的发展。小说中“我”共有六次叙述。“我”第一次的叙述,叙述“我”在民间采风,碰到福贵老人和他的老牛;“我”的第二次叙述,叙述福贵喜欢讲述自己;“我”的第三次叙述,叙述“我”在阳光下听福贵和牛的对话;“我”的第四次叙述,叙述福贵说他的做人四条;“我”的第五次叙述,叙述福贵说家珍的死;“我”的第六次叙述,叙述福贵讲完故事后唱歌离去。例如:……两个扎着红头巾的女人正在插秧,她们谈论着一个我完全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似乎是一个体格强壮有力的人,他可能是村里挣钱最多的男人,从她们的话里我知道他常在城里干搬运的活。一个女人直起了腰,用手背捶了捶,我听到她说:“他挣的钱一半用在自己女人身上,一半用在别人的女人身上。”这时候福贵扶着犁走到她们近旁,他插进去说:“做人不能忘记四条,话不要说错,床不要睡错,门槛不要踏错,口袋不要摸错。”福贵扶着犁过去后,又扭过去脑袋说:“他呀,忘记了第二条,睡错了床。”那两个女人嘻嘻一笑,我就看到福贵一脸的得意,他向牛大声吆喝了一下,看到我也在笑,对我说:“这都是做人的道理。”福贵,走到她们身旁插进去说了四条做人的道理,扶着犁走过的时候,又扭过脑袋说:“他呀,忘了第二条,睡错了床。”那两个女人嘻嘻一笑。本来严肃的话题,变得霎时轻松了许多。读者由此在两种不同的叙述风格中不停的转换着自己的情感体验。双层叙事不仅增强了叙述上的感染力,而且对读者也形成了情感与理智的双向冲击,从而能够更好地去品味福贵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凄凉而无奈的豁达,带着宿命而乐观的宽容。福贵的讲述到这里中断,我发现我们都坐在阳光下了。阳光的移动使树荫悄悄离开我们,转到了另一边。福贵的身体动了几下才站起来,他拍了拍膝盖对我说:“我全身都是越来越硬,只有一个地方越来越软。”我听后不由高声笑起来,朝他耷拉下去的裤裆看看,那里沾了几根青草。他也嘿嘿笑了一下,很高兴我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他转过身去喊那头牛:“福贵。”那头牛已经从水里出来了,正在啃吃着池塘旁的青草,牛站在两棵柳树下面,牛背上的柳枝失去了垂直的姿态,出现了纷乱的弯曲,在牛的脊背上刷动,一些树叶慢吞吞地掉落下去。老人又叫了一声:“福贵。”牛的屁股像是一块大石头慢慢地移进了水里,随后牛脑袋从柳枝里钻了出来,两只圆滚滚的眼睛朝我们缓缓移来。老人对牛说:“家珍他们早在干活啦,你也歇够了。我知道你没吃饱,谁让你在水里待这么久?”福贵牵着牛到了水田里,给牛套上犁的工夫,他对我说:“牛老了也和人老了一样,饿了还得先歇一下,才吃得下去东西。”我重新在树荫里坐下来,将背包垫在腰后,靠着树干,用草帽扇着风。老牛的肚皮耷拉下来,长长一条,它耕地时肚皮犹如一只大水袋一样摇来晃去。我注意到福贵耷拉下去的裤裆,他的裤档也在晃动,很像牛的肚皮。那天我一直在树荫里坐到夕阳西下,我没有离开是因为福贵的讲述还没有结束。“我”除了串场以外,在叙述的最关键处,暂停了福贵第二叙述者的叙述,从而达到了叙述高潮之后自然的降落,使整个小说的节奏得以缓冲,用舒缓的叙述氛围为读者讲述了一个有关死亡的故事。
03
第二叙述者福贵是整个叙事的核心,在舒缓、迟慢的氛围中让人物在极端的命运前展示他们和命运的对话,最终死亡。在福贵的叙述中一共出现了四次中断,两个叙述者交替转换把福贵的叙述分割成五部分。
福贵的第一次叙述,叙述了年轻时浪子福贵把家产全部输光,父亲负气而死。当他的父亲死亡时,福贵是这样叙述的:“我脑袋嗡的一下,拼命往村口跑,跑到粪缸前时我爹已经断气了,我又推又喊,我爹就是不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站起来往回看,看到我娘扭着小脚又哭又喊地跑来,家珍抱着凤霞跟在后面。我爹死后,我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样浑身无力,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唉声叹气……”
第二次叙述,叙述了福贵给母亲买药,被当壮丁抓走,两年后才回到家。福贵在叙说母亲的死时,依然用了冷静的笔调:“我离家两个月多一点,我娘就死了。家珍告诉我。我娘死前一遍一遍对家珍说:‘福贵不会去赌钱的。’……可怜她死的时候,还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第三次叙述,叙述了人民公社时家珍得怪病,有庆在县医院被抽血而死。“‘医生,我儿子还活着吗?’医生抬起他的头看了我很久,才问:‘你是说徐有庆?’, 我急忙点点头,医生又问:‘你有几个儿子?’我的腿马上就软了,站在那里哆嗦起来,我说:‘我只有一个儿子,求你行行好,救活他吧。’医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他又说:‘你为什么只生一个儿子?’这叫我怎么回答呢?我急了,问他:‘我儿子还活着吗?’他摇摇头说:‘死了’。我一下子就看不见医生了,脑袋里黑乎乎一片,只有眼泪哗哗地掉出来,半晌我才问医生:‘我儿子在哪里?’有庆一个人躺在一间小屋子里,那张床是用砖头搭成的。找进去时天还没有黑,看到有庆的小身子躺在上面。又瘦又小,身子穿的是家珍最后给他做的衣服。我儿子闭着眼睛,嘴巴也闭得很紧。我有庆有庆叫了好几声,有庆一动不动,我就知道他真死了。”这里,通过幽默讽刺的叙述,传达给我们的是内心的无比沉重。
第四次叙述,叙述了文革时期,凤霞出嫁,又难产而死,家珍也很快死去。“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凤霞死后躺到了那间小屋里,我去看她,一见到那间屋子就走不进去了,十多年前有庆也是死在这里的。我站在雪里听看二喜在里面一遍遍叫着凤霞,心里疼得蹲在了地上。雪花飘着落下来,我看不清那屋子的门,只听到二喜在里面又哭又喊……他走到门口,对我说:‘我要大的,他们给了我小的。’”再大的悲痛在老人福贵的叙述中都是那么的风平浪静。
第五次叙述,二喜意外死亡,苦根吃豆撑死,福贵买下老牛相依为命。“我老了,受不了那些。去领二喜时,我一见到那屋子,就拌在了地上。我是和二喜一样被抬出那家医院的。”亲人的死亡已经让老人有些不堪重负,所以对待二喜的死他没有太多的话语了。福贵往往是刚刚掩埋完一个亲人,继续挣扎之时,下一个亲人的死讯又不期而至。小说最让人动容的就是苦根的死亡。这时候的苦根是福贵世上唯一的亲人,可以说是福贵最后的精神寄托了。在福贵的叙述中,本来是一幅天伦之乐的画面,然而,“苦根是吃豆子撑死的,这孩子不是嘴馋,是我家太穷,村里谁家的孩子都过的比苦根好,就是豆子,苦根也是难得能吃上。我是老昏头了,给苦根煮了那么多豆子,我老得又笨又蠢,害死了苦根”。依旧是老人的轻描淡写,我们看到的却是“活着”的艰难。
“我”总会在福贵前一个故事讲完之后发表一下感想或评论并与之进行一番简单的对话,随后,福贵又开始他下一个故事的讲述。这种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增强了叙事的真实感。透过作者相关的叙述,我们可以看到,一切惨烈的结局在福贵老人的讲述里都是那么的波澜不惊,福贵对于过往的经历是怀念的、平和的。对于福贵,这样的讲述是享受的,而不是苦难的抱怨,尽管他讲述的是他七次面对亲人死亡的不幸经历,并且每个人的死亡都有可能对他是致命一击。比如福贵口中家珍死亡的场景:“家珍捏着我的手凉了,我去摸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是一截一截的凉下去,那时候她的两条腿也凉了,她全身都凉了,只有胸口还有一块地方暖和着,我的手贴在家珍胸口上,胸口的热气像从我手指缝里一点一点漏了出来。她捏住我的手后来一松,就摊在了我的胳膊上。”福贵就在这样轻描淡写中重现了妻子的死亡。他那平静沉稳的语句中仿佛看不到一丝的悲痛。“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干干净净,死后一点是非都没有留下,不像村里有些女人,死了还有人说闲话。”这些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语,却写出了普通人的生存悲剧——活着就是为了不让人死后说闲话。
04
小说《活着》双层叙事结构的安排使两个叙述者在相对的两个时空中双向互动,在不断转换中有序地进行,共同将叙事向前推进。对于作品中叙事视角的转换,作家毕飞宇曾表达自己的观点,认为“人称决定叙事语气,叙事的距离,叙述介入的程度,叙述隐含的判断,叙述所伴随的情感”。作者曾解释过他在写《活着》时,将第三人称转化为第一人称的原因。“《活着》里的福贵经历了多于常人的苦难,如果从旁观者的角度,福贵的一生除了苦难,其他什么都没有;可是当福贵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来讲述自己的一生时,他苦难的经历里立刻充满了幸福和欢乐。”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让读者能够进入人物的内心,能够将自己与福贵等同起来,去认识福贵、理解福贵,进而同情、宽恕福贵,读者跟随着福贵的叙述也经历了一次福贵的人生。正如作者所说,“福贵是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他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他喜欢回想过去,喜欢讲述自己,似乎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一次一次的重度此生了。”福贵坎坷起伏的一生,既令人同情,又令人悲痛。
双重叙事结构总是在福贵的人生出现重大人生苦难时中断,用第一叙述者“我”在现实中听第二叙述者福贵讲述时的状态插入,再加上“我”作为聆听者的串场作用,使读者很轻易地进入叙事文本中。“减轻第二叙述者的叙述压力,使第二叙述者的叙述呈现出相对封闭的空间,但与此同时第一叙述者进行必要的补充说明,使叙述整体趋于平缓并增强叙述的真实性”。
双层叙事改变了传统上读者单纯被动接受的姿态,这种双重叙事时而将读者拉进故事中,时而又将读者从故事中拉出,时空上的转换以及叙事时间上的处理,既将整个小说的故事讲得真实连贯,又不至于陷入主人公的苦难中难以自拔。
在《活着》这部小说中,作者借助于双层叙事完成了其叙事作风格的转身,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阐释小说文本内涵的新角度,为我们奉献了一部伟大的作品,我们要认真阅读,认真研究。
往期精彩回顾:作 者 简 介
王光海,河南省邓州市思源实验学校语文教师。喜欢用文字记录生命轨迹和所闻所见、所思所想,所求无它,只为生命中一份固执的深爱。中州作家文刊编辑部 顾问:刁仁庆 徐 文 主编:张 静 执行主编:刘 娜 白长新 主播:雅晨副主编:高宏民 杨存德 赵建强审稿编辑:史锋华 袁荣丽 鲁光芬
《中州作家文刊》各基地选稿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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