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彼岸的孩子们

作者简介
王陌尘,原名王向晖,江苏泰州人。北京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自1995年发表评论、散文、小说以来,先后在《中华读书报》《北京日报》《中国文化报》《中国文化研究》《随笔》等刊物上发表文章。著有评论集《倔强的拇指》、《商业时代的英雄情节》等。曾任教于美国孔子学院,现为北京语言大学汉语国际教育学部副教授。
爱孩子,就给他梦想
我在比利时遇到一个朋友,她说所以喜欢我,因为我和她一样喜欢对着《汤姆和杰瑞》傻乐。我还真是希望生活能在卡通世界中糊涂过日子,天天《白雪公主》、《木偶奇遇记》、《灰姑娘》……,最后带着彩色的梦走进天堂。
上大学的时候我以为真闯入过一次人间天堂。大二那年夏天学校安排我们到密云山里面劳动,我们在石头缝里找到一种花,蓝色的花瓣上笼着白色的轻雾,像是大地特地用温暖的气息护佑自己精心创造的生灵。大家把这花叫“花妖”,把发现它的地方叫“蓝色花谷”。空闲时我常常到这个花谷中闲荡,不知不觉间在心里写下了许多美好的诗句。
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我不知道多少次在梦中回到那个堆满乱石的山谷,石头缝中神秘的“花妖”美得令人目眩,把暗淡的生活折射得彩色斑斓。在以后的写作中我的心中总不自觉地升起这片朦胧的流光,对我来说,它成了天空真正的颜色。我希望我儿子弋舟心灵中也有这样一片天空,所以一有假期,我就会带他出门旅游。
今年夏天我们终于有机会到了迪士尼。这些年我一直觉得亏欠弋舟一个童年梦。他三岁到五岁期间我去了比利时。我妈带他很精心,要吃什么就买什么,要看什么也随他便。结果他成了奥特曼的粉丝。我回来看到他,他已经在全副武装地“打怪兽”了。给他读《大力水手》,他嫌不够刺激。为了学英语,他接触了很多迪士尼动画,偶尔觉得一些卡通形象可爱,他喜欢大耳朵的小飞象、长鼻子的匹诺曹,可对影片情节并不感兴趣。
对弋舟来说,迪士尼主题公园和北京游乐场差不多,只是有些项目他以前没玩过。我们一边玩一边闹矛盾。他要赶着坐完飞机坐过山车,坐了潜水艇再去冲浪;我却要他看看街头表演,和彼得·潘、米老鼠拍个照片。当一辆辆坐着迪士尼人物的大花车敲敲打打游街的时候,许多孩子兴奋地向白雪公主、灰姑娘招手,弋舟却远远在树荫下躲阴凉。
在过节般喧闹的人流中,弋舟像一个倔强的石头,呆在自己的想法中不为所动。花车推着记忆的时钟在滴滴答答地走:女巫的纺锤已经放到公主生活的古堡里;皇后拎着毒苹果正在找小矮人的家;爱丽斯正滑下奇特的隧道……还有阿拉丁带着他的新娘坐在飞毯上;辛格瑞拉的南瓜车旁老鼠们边歌边舞;米奇和米尼的家中高朋满座……花车下彼得·潘一边走一边和海盗船长舞刀弄剑;米奇、高飞停在路边和孩子们合影,弋舟一脸不屑。
以后我们遇到一个和舟差不多大的男孩,他读初二了,大部分时间拿着iPad。他们也去了趟迪士尼,他妈说这么大的孩子对迪士尼已经不感兴趣了。
弋舟有点突兀地问他们看到焰火了吗?他们说跟团走,转一圈就出来了。弋舟说焰火太好看了,看得他都舍不得眨眼睛。开始我以为他故弄玄虚,以后他又在暑假作文中写到那天晚上的焰火,虽然他只会反复用顶量级形容词赞叹,我知道那些美景已经记在了他的心里。
那天我们从早晨10:00出来,在公园里转了好几个小时,弋舟感兴趣的游乐项目都玩遍了,不是跟朋友说好9:30看完焰火再请他来接,可能我们就打道回府了。最后我们决定坐着小火车沿迪士尼转一圈,既不累,又可以从高处俯瞰夜景。谁知火车并没有照我们料想的只在公园里转,居然开了出去。天擦黑了,疏落的棕榈树孤单地立在商店、宾馆边,周围再没别的植物陪衬,居然让人感觉荒凉。坐火车重新折回公园,昏暗的灯光下游动着黑黑的人影,我们都没了游兴,坐在“it’s a small world”白色的宫殿前等着看焰火。
当第一片金色的花朵撒满天空的时候,我们熟悉的迪士尼乐曲穿过黑暗的夜空,轻盈、悠扬地在耳边回旋。白雪公主、匹诺曹、小飞象……一个个卡通形象出现在白色的时间之墙上,一些古老且为我们所熟知的故事意想不到地和我们相聚在一起。天空的烟花用明灭的光亮、缤纷的色彩、变幻的形状随着音乐跳舞,时间之墙上的故事也随着音乐的旋律用一种新的节奏让人重新回味。我转身拉弋舟,他不知钻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这片无数鲜艳的花朵次第喷涌而出的天空下,我不时地按动相机,又感觉相机遮挡了视线;心里想多留下些天空的绚烂,眼睛又不愿意放弃每一个瞬间。我的周围仿佛正在上演迪士尼《幻想曲》,不过那些在水中吹着号角、拉着荷花船的精灵如今都到了空中,他们在天上吹开了无数红的、绿的、紫的花朵;小飞象扇着它的大耳朵、匹诺曹还留着长鼻子从时间之墙上飞上了天空,淘气地把仙女们的花束泼向大地;地上的人们已不会挪动,他们的心早已飞向天空,和那些炸开在天空中鲜红的心合在一起,把无数的爱和美网罗进来。
柏拉图说:“爱神的原动力是由对美的理解发动的。”(《会饮篇》)这句在我的记忆中落满尘土的话,这时在我心中变得鲜亮起来。我感到了音乐中所包含的心灵的力量,这些随着音符的起落绽放随即消散的烟花,不正是我们心中渴望的生命最美的瞬间?
舟舟在自己的文章中写道:“这些烟花太好看了!以后我还要来。过年我就要来看烟花。”
回国以后弋舟最大的变化是把赛尔号掐掉了。弋舟是一个玩东西很容易上瘾的孩子。小时侯玩奥特曼,从大大小小的奥特曼模型到各种武器、服装,家里变成了奥特曼世界。教育专家说孩子专心、反复玩一件物品是优点,将来做事可以专注,我们就不太管束他。等上学后玩赛尔号可就有问题了,放学回来后赶紧混作业,然后就几个小时地扑到电脑上。弋舟身边许多孩子都喜欢在电脑上玩这种对抗性的游戏,从打死对方或收服对方中得到胜利的快乐。有一次我带弋舟去西安,路上他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小男孩,俩人光顾聊如何获取精灵,一路风景从车窗外掠过,孩子们看都不看一眼。
许多报道说现在的孩子生活承受能力差、感情冷漠,动不动就几个人合在一起虐同学玩,或者动不动就跳楼。之所以出现这种状况,我想是因为如今孩子们正从一个故事时代走进一个游戏时代。由于中国教育的功利性,孩子们学习的唯一目的就是得高分,尤其是品德培养、心灵修练都照着高分的八股去训练,这样的教育模式下,孩子们心中已经容不下一个美好故事的存在。挑战、打斗的游戏看起来倒能舒缓孩子们被学习绷得紧紧的神经。
童话故事是人类纯真心灵的产物,它是在生活的风雨、甚至是苦难中结出的美丽果实。迪士尼把那些古老的故事变成了一个想象奇特的影象世界。这个世界的思想模式和我们训练孩子写文章的思想方法完全不同。我们要求孩子写的文章思想要站得高、立意要不平凡,这样才能得高分。为了高分,孩子们绞尽脑汁地编造老师们需要的真情实感。他们写小事情是为了讲大道理;写小人物也是为了表现生活中少见的伟大精神。而在我们熟悉的迪士尼故事中,主人公大多都是生活中的弱者,他们用自己的善良、努力使命运发生神奇的改变。灰姑娘从小没有妈妈,一直受后妈、姐姐的虐待,而她乐观、勤劳、善良,总帮助比她还弱小的生命,神奇的魔法才把她打扮成美丽的公主;小飞象的大耳朵原来是被同类嘲弄的对象,为了救出笼子里的妈妈,刻苦学习飞行,最终成为会飞的明星;而白雪公主的后妈——皇后原来是个漂亮的女人,因为嫉妒白雪公主的美丽,喝下自己调制的药酒,最后变成了丑恶的女巫……迪士尼世界中的美丽与丑陋、善良与邪恶、真诚与虚假等对立的元素在一个纯美的世界里进行着人类期待的较量。这期待中包含了人类对美好生活的愿望和信念,人类正是通过故事中圆满的结局把这些愿望和信念传达给自己的孩子。
中国的父母尤其愿意为孩子操心,逼孩子读书也是为了孩子能有一个好的前程。可如果太多的知识压得孩子成了复读机,即使有高学历,又如何能适应竞争激烈的社会?这些年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博士生因为情商低、工作能力差,找不到工作的事例并不少见。对中国的父母来说,关爱孩子就应该帮助孩子从题海中解放出来,在学习之余给他们空出点做梦的时间。我们都知道人类存在着许多伟大而丰富的心灵,他们让我们头顶的星空变得更加深邃、辽阔;我们也知道这些美好心灵的力量,有了它的支撑,不管生活一时多么烦难,总能用豁达的心去对待。梦想是我们栽种在孩子心灵中的种子,即使用苦涩的眼泪来浇灌,应该也能帮孩子多看到一些生命的绿意;也许它还会开出美丽的花朵,用美来激发孩子热爱生活;甚至它还可能长成一棵茂盛的大树,为人类展现出一片新的生命景象。
谁能擦去孩子的眼泪
母亲节这一天,我带孩子们做手工,让他们叠一个心形的礼品盒。盒子一面写汉字“爱妈妈”,另一面让孩子们自己画上喜欢的图案。做手工时很能看出孩子们的性格。手巧的孩子沿着纸上画好的线,三下两下就叠好了;性子急躁的拿到手也不仔细看,叠坏了团成团,再要新的纸重叠;也有太过心细怕折坏的,做一步就举手喊老师帮着看。孩子们在巴掌大的盒子上画的画儿也很有意思。有的孩子在上面画两个贴紧的人头,表示和妈妈的亲密;有的画上花儿、巧克力,送给妈妈一些想象的小礼物;有个淘气的小男孩给妈妈做礼物还很有创意,自己给盒子装了两个小把手。最后孩子们跟在我后面写“爱妈妈”三个汉字,“爱”笔画太多,孩子们写得缺胳膊短腿的,可大体描画得还相象。我在教室里巡回查看的时候,突然听到呜呜咽咽的哭声。坐第一排的高思敏哭得小肩膀一耸一耸的。我过去看看她做的盒子,上面画了两朵花,画得不算好,有红有绿也挺可爱。“爱”也算囫囵写好了。我蹲下问她怎么了,她抽抽搭搭地说她没有妈妈。原本在一边改作业的F老师把她喊了过去,她眼泪汹涌,小脸憋得通红,有点发泄似地说:“我没有妈妈,我妈妈从来不管我,星期天她都不来看我。”
那天高思敏把她的礼品盒送给了F老师。
家长开放日那天,高思敏穿了一件粉色的旗袍,像个小大人。看到我她先扑过来抱我,然后拖着我往人群里挤。终于挤到一个面容和善的老太太面前,思敏介绍说是她奶奶。老太太搂过思敏,笑着说了很多孩子多听话之类的话,我也把思敏夸了一顿。那个晚上的思敏像站在舞台灯光下的小演员,把幸福的笑容都堆放到了脸上。
平时在课堂上,思敏是个有点多动的孩子。她在椅子上坐不稳,东倒西歪,难得专心听讲。我在Ms Tang的课上看过她单独的辅导课。她的阅读能力比一般同学差,总抢着说话,又常回答错。Ms Tang说一些个别辅导的孩子不是因为智力缺陷,而是没有家长的教育,他们不知道该怎样约束自己的言行。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有过这样一类女同学,大多住在城郊,父母无法辅导她们学习,有些回家还要帮助家里干农活,学习就在班上垫底。我们都喊这些同学“傻大姐”,特别是老师批评时她们也嬉皮笑脸全不当回事。有几个同学小学毕业就回家务农了。对她们来说上学实在太痛苦,学习差拖班级后腿,每天都要被老师变着法子骂,不上学算是彻底解脱了。至于她们将来到社会上会过怎样的生活,那全看个人造化。
思敏没有经受老师痛骂的锻炼,自尊心还很强。美国老师会给孩子惩罚,太过淘气了发一张白条子,积累多了会请家长。但在美国小学的几个月,我从没看到老师骂孩子,更没看到老师讥讽孩子。弋舟喜欢在美国上中学,因为老师从来没有因为他英语差或在课堂上淘气要他写检查。
没有父母照顾的思敏情感比一般孩子还脆弱,一不小心就能勾出她的眼泪。她喜欢说话,喜欢回答问题,可学习真不好。可能没有人教过她有规律的学习方法,她自己也不会安静地坐下来专心听讲,坐一会儿自己就玩上了,写两个字又不知道脑袋里想什么去了。F老师有时会用大眼睛盯她,但大多时候由她去了,只要她不影响别的同学。Ms Tang会带着思敏和安睦做一些拼写练习,帮助他们发现英语发音和拼写间的规律,顺便也教他们一些学习方法,让他们要会观察呀、要注意比较呀、要自己总结呀诸如此类。安睦虽然性情羞怯,学起来还知道用脑子;思敏在椅子上爬上爬下地忙乎,Ms Tang的话不知能听进去多少。
大多数美国孩子的家教是很严格的。班上无论多淘气的孩子,一拿到白条警告就蔫了。一次汉语课上,T老师突然大发白条,五张条子发下去后,全班肃穆,孩子们一个个坐得笔直的,表情沉重。看过电影《最贫穷的哈佛女孩》(Homeless To Harvard)后我理解了美国孩子的恐惧。美国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职责清楚,父母是孩子法律上的监护人,有责任规范孩子的言行。一个没有监护人的孩子,学校是不会让他入学的。如果政府发现孩子的父母失去了监护能力,就会把孩子送进孤儿院。电影中女孩丽丝的妈妈和爸爸都是吸毒者,姐姐变更外公当她的监护人,丽丝因为外公当年对自己的妈妈有过性侵犯行为,不愿意跟外公过。她跟着吸毒的爸爸生活,不知道在学校如何跟同学相处,不肯去上学,自己在家里看书。政府认为她的爸爸是个不合格的监护人,把她送到了孤儿院。
美国不少电影中表现孤儿院的生活,这些黑色的生活场景成为许多孩子的恶梦。丽丝在孤儿院中不仅要打扫厕所,还无缘无故受到别的孩子的伤害。在一群没有温暖、没有希望的孩子中,丽丝看到可怕的暴行。孩子们打起架来心黑手狠,坏起来没有底线。丽丝从孤儿院出来以后,看到母亲被艾滋病一点点折磨得生不如死的痛苦,更看到母亲死后连墓碑都没有的悲惨下场,决心好好学习,走到正常人的生活轨道上来。
大多数和丽丝一样无家可归的孩子永远留在了社会的底层。在给无家可归者送面包的路上,Papa神父给我们讲了一个十五岁女孩的故事。她和思敏一样是个长相可爱的白女孩,坐在路边乞讨的时候,他的妻子Rena发现女孩已经怀孕了。他们把女孩领回了家。Rena像母亲一样教她清洗,让她睡在自己女儿的屋里,把自己女儿的衣物送给她。“你见过虱子吗?她头上长了好多白色的虱子,Papa晚上去给她找灭虱子的药。” Rena摇着头说。女孩在Papa家住了几个月后生了一个黑皮肤的小男孩。Papa和Rena还商量着帮助照顾孩子,让女孩继续上学读书,女孩自己却带着孩子跑了。他们当时猜想她去找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去了。不久警察找到Papa家,拿出女孩的照片问他们是否认识。警察说女孩在市中心被一个黑人杀了,他们都吸毒。Papa问起女孩的孩子,警察说可能卖了买毒品了。Papa最后叹息着说有些人你想帮他,可帮不了,他们从小就不知道什么是正常的生活。他们父母的生活就一团糟。当时我想到思敏和安睦。
我看到思敏真正开心的样子是在假期的家长和孩子一起体验中餐的活动中。那天思敏远远地在饭桌边向我招手,大声地把她的妈妈介绍给我。我脸上堆着笑容,心里却有点发紧。孩子太容易感到幸福了,父母为了自己的自由却不能让他们塌实地拥有这幸福。思敏偎依着她年轻的妈妈,满脸阳光。我对她妈妈说:“思敏很爱你。”她妈妈客气地对我点点头,目光转移开去。
以后又听别的朋友说美国的许多父母只要个人享乐,根本不管孩子。一些低收入家庭的父母生孩子是为了免税,甚至是为了花政府救助孩子们的钱。从思敏身上,我发现中、小学老师的社会责任比一般行业要重大得多。他们的职业直接关系到一个孩子的未来,也直接影响到社会的未来。如果老师对孩子多一些关怀,让孩子多感受到正常生活的温暖,他就挽救了一个可能堕落的灵魂。和社会未来养活一个无用的人、甚至对付一个反社会者所耗费的财力、物力相比,老师对孩子高贵心灵的培养所付出的代价要小得多。如果每一个老师都有心帮思敏这样的孩子擦干眼泪,如果学校教育能弥补上家庭教育的欠缺,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可能真和电影中的丽丝一样跨进高等教育的大门,这对实现社会的公平、稳定是一个了不起的贡献。
为安睦敞开的另一扇门
刚到美国Amberly小学听了两天课,我就从全班二十多个孩子中认识了韩安睦,因为他上汉语课时出状况了。中文小刘老师让一个孩子到前面表演数字操,教室里举起了一片黑黑白白的小手。小刘老师是孔院派过来的志愿者,是个内心阳光的大孩子。平时她带着孩子们说汉语、唱歌、做游戏,很有孩子缘。那天坐在第一排的韩安睦被选了上去。他贴头的卷发,乌黑的大眼睛带点羞涩,笑咪咪地咬着嘴唇看着大家,等着下面的小朋友发指令。“今天是——”小刘老师刚开了头,下面的孩子们就炸了锅,“2—0-1-2……”他们越说越快,安睦刚比划了一下,手脚就乱了,他转身回到座位趴在了桌子上。他趴了很长时间。快下课了,他黑黑的小脸被泪水染花了。他的眼神让我心中猛然一动,我想起了《呼啸山庄》中失去爱人的希拉克利夫。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下课了,小刘老师照常带我去上Ms Tang的课。“我要问问Ms Tang,遇到韩安睦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小刘老师满脸沉重。说实在的,我也没见过这么娇气的孩子,那天我也开始为以后的工作烦心。Ms Tang是个胖胖的奶奶,剪着齐耳的短发,戴副黑框眼镜,样子很普通。她是退休后返聘的老师,专门给学习赶不上的孩子做辅导。第一次看见Ms Tang感觉她有些严厉。她的课堂上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孩儿就是韩安睦,女孩儿叫高思敏。安睦和思敏看起来是两个个性非常不同的孩子。思敏好动、好笑,在座位上不停地扭动身子,抢着说话。安睦则相反,他缩着脖子坐着,不时用眼角瞟周围的人。轮到他回答时身体几乎佝到桌子上,声音也小得像蚊子,有时还用细细的假嗓。一节课上Ms Tang时常用严厉的眼神和语言拉着两个孩子跟上她的课堂节奏。她还会停下来盯着安睦:“你可以坐直了吗?”“大声点!”也会对思敏说:“坐好!”“这不是你的问题!” Ms Tang虎下脸两个孩子会变得很乖,不过他们一般乖不过五分钟。
那天我们进Ms Tang的教室时两个孩子已经开始跟着Ms Tang读故事了。安睦的小脸还是花的,眼睛两边留着泪水打湿的痕迹。他瘪着嘴盯着书的样子让我想起自己儿时被老师批过后的倒霉样儿。Ms Tang读一页,两个孩子轮流往下读。思敏读书就像小溪往前流,读错了也非得Ms Tang截住才能停下来;安睦读书却是个小心的探路者,遇到障碍身体就往下缩,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小手却像猫爪一样来回在书上划拉。这时Ms Tang就会用她的大手盖住安睦的书,直视着他说:“坐直了!看着我!”等安睦做到了,她再带教他如何正确读这个词。读故事的过程中我感觉Ms Tang不停地在用她的两只手拉住两个孩子:一个风一样往前飘游,一个却沉沉地往下坠落。读到故事的结尾安睦的眼里有了笑意,他已经忘了刚才的不开心,准备和Ms Tang一起做他喜欢的单词游戏。
后来我知道安睦是一个没人照顾的孩子。每天放学以后他不知道该回爷爷的家还是叔叔的家。星期一是他每周情绪最低落的一天,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度过了怎样一个周末。Ms Tang 说她有时几乎要失去耐心,可一想到安睦的家,她就让自己静下心来。“我们都有家,都知道明天的生活。安睦还是个孩子,却没有人帮助他。我能做的,就是让他明白家以外还有别的希望。” Ms Tang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我看到她镜片后温暖的目光。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前任老师给孩子们上课的录像,居然看到了安睦。他刚上一年级,还没脱宝宝样,满脸童稚,在一群普通孩子中爬来爬去,玩得很开心。当时我心里真为今天的安睦难过。只一年的时间,安睦和别的孩子一样身体明显长高了,脸上却少了和别的孩子一样单纯的笑容。安睦的父母轻率地把他关在家的门外,让不安和忧郁侵扰了他的心灵。以后我喜欢到Ms Tang的课上看看安睦,看他跟着Ms Tang读书时一点点高兴起来,看着他黑黑的大眼睛里越来越多地涌出奇异的光彩。透过安睦的眼睛,我看到Ms Tang为安睦打开了另一扇大门,这个门里保存着人类的友爱和智慧。安睦总有一天能用书中的智慧理解社会、理解人生,他会和别的孩子一样健康长大。这是Ms Tang的愿望。诸多高尚的教育理想不都包含在这个看似简单的愿望中了吗?
生活
岂止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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