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曹启章:打庄廓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682】
打 庄 廓
青海湟中 曹启章
刚刚吃过晚饭,钟发老汉就披件夹袄,往胳腋窝里塞了一条软盒儿的“中华”烟,急匆匆地出门了。
人常说,“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真的,才三四年的工夫,钟发老汉的头发、胡子就成了霜。
咋不愁呢?一家十来口人就蜷在四间半房子里,挤得肋巴骨都“嘎吧,嘎吧”响。
马儿壮了要掌辕,儿子大了要分家。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为一副庄廓,这几年,钟发老汉东奔西跑差点踏平了所有村干部家的门槛,银子也花了不少,申请书至少每年交一份,但庄廓的事儿至今还是“绣花针掉进大海里——没响动”。这世上的事儿说来也怪,那些在村里有一点点权力的,手头上比较活泛点的人,竟神不知鬼不觉的一个个拣好水地墩上了新的庄廓。
前年春上庄廓指标又下来了,据说也有钟发老汉的份儿。老伴可高兴了,堂屋佛龛里见天烟雾腾腾的。平时一毛不拔的她竟破天荒地托人买来了几条条的“中华”烟,连夜打发钟发老汉给村书记任龙送过去。
这可是件叫人作难的事儿。
钟发老汉活了六十多岁,还从没干过这号见不得人的勾当。但经不住老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拍着炕沿哭骂,只好长叹一声,找来一张牛皮纸把烟包起来出了门。
在书记的家里,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闲谝着,但烟就是不好意思拿出来。有好几回,他悄悄伸手去拿,但刚一碰到烟,手马上就像叫电打了一样缩了回去,脸也立马红得像抿了几口烧酒。“嗨,真没出息!”他气得心里直骂自己。回到家里,见烟又被原封不动地拿了回来,老伴又是一顿臭骂。到头来,庄廓叫书记的侄子打上了。
听说,今年的庄廓指标又下来了,在老伴的催促下,他只好硬着头皮再去撞撞运气。
走到半路上,听说书记被村会计李祥天还没黑就拉去了。他回转身,拐个弯,踏着水银似的月光,心事重重地朝李祥家走去。
李祥的庄廓从外表上也没啥看头,整整齐齐的围墙,白柳木的门扇,但内囊里拾掇得比一般城里人家的还阔气。水泥铺地,白石灰刷墙,满屋子油漆得明光闪亮。才走到大门口,就听见里头划拳的声音吵成一片。
进不进呢?进吧,说实话,他十二分地不愿意。不进吧,打庄廓的希望就会减少。“还是进吧,反正我只说事情,不抓盅盅!”他推开门,边走边咳。
“谁呀,请进来!”甜丝丝的声音从灯火辉煌的东房里飘出来。李祥的婆娘渭海棠探头一看是钟发老汉,立即满脸堆笑,说:“哎哟哟,今儿个啥风把钟家阿爷给吹来了?快进来坐坐,快进来坐坐!”
钟发老汉一进屋,眼睛马上就叫大灯泡的光亮刺得眯成了一条缝。他很快拿眼角角扫了一下屋里:描花的炕桌上,乱七八糟地摆着八个大碟子,里头全是肥囊囊的肉疙瘩,有猪肉、羊肉、牛肉,还有鸡鱼海参啥的。“五粮液”的酒瓶子墩在中间,一对儿“美人”杯里倒满了酒。“中华”烟东一支,西半支地泡在汤汤水水利。炕脚头,横躺着李祥的姐夫、村书记任龙。下首里是其他几位村干部,一个个红头胀脸的。
见有人进来,炕上的人略略抬抬屁股,马上就又各就各位,吆三喝五的整开了。
钟发老汉跨在炕沿上,伸手推掉了举到面前的酒盅盅,咽了口唾沫,小心地说:“任书记,我有点尕事情儿,你看酒场场里说得不?
“怕啥,都是……自……家人。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任龙半睁开眼,身子也稍微坐正了点。
“就,就是我那庄廓的事儿,都快四年了,还……”他结巴了,嘴里没词儿了。
任龙像醒了。他说:“噢,半夜三更的,我还当你家里出人命了。急啥哩,村里研究过了,今年指标少,按上头的精神要分给最困难的人和对村里贡献最大的人哩。至于你嘛——”他停了一下,又说:“尕娃们一年往外一跑,家里人就少了。明年再看吧。”
“吱溜”,任龙一仰脖子,一盅清亮亮的酒又顺着食管灌到胃里去了。
“任书记,我央求村里再研究研究,我确实有困难哪!”钟发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哈哈,困难?笑话,庄稼人家里谁没有个困难。就说李祥吧——”他用胖嘟嘟的手指着跪在炕沿上敬酒的李祥,接着说:“既是电工,又是会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风里来,雨里去,吃苦不少,如今还坐着个独庄廓儿,很不安全哪……”
“可不是嘛,娃他大一开掉会,我就害怕死了!”渭海棠麻酥酥地插了一句。
“老钟哪,”任龙用开导的口气说:“你我都是党员,我们就是要发扬党员的先进性,先人后己嘛。李祥为村里出的力多,今年的庄廓就应该让他先打,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党的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精神嘛。老钟哪,村委会还决定他不但要打庄廓,还要打在下庙湾里你那块承包地里。反正你庄稼也没种着光栽了些松树,损失也不大,叫他赔上就成了。”
钟发老汉仿佛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身子索索地抖开了。他差点喊起来:天哪,还要要占我的承包地,要在那捏一把几乎就能淌出二两油的老水地上打庄廓?!
钟发老汉木呆呆地盯着任龙的脸,仿佛不认识了。他也明白,再说话就是多余的了。他横了横心,说:“好,我打不成。你们也休想在我的承包地上打主意!”
他急步走出门去。
当天夜里,钟发老汉铁青着脸,将一把宽刃板镢磨了大半夜。
第三天清早,钟发二话没说捞上板镢拔脚直奔下庙湾。巷口上,有几个早起锻炼的人见他脸色不对头,也就悄悄地跟上了。
下庙湾里,李祥正指挥着十来个精壮壮的小伙子打墙。一堵墙已经起来了,另一堵墙也快了。绿油油的松树被连根挖起来丢在地上,有的被撂进臭水沟里。“吭唷,吭唷”的打夯声此起彼伏,响了一庙湾。看到自己顶日头,背月亮栽下的松树被人无端地毁掉,钟发老汉的心像刀绞一样疼。俗话说,“兔子不急不咬人”。蓦地,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白眉倒立,胡子一根根地翘起来,攥紧拳头,冲到李祥面前一把夺过铁锨,厉声道:“李家娃娃,这是我的承包地,你打庄廓万万不行。赔我的松树!”
“你的?说话不知道腰疼!这地是你买下的?我打庄廓有村里的章章做主哪。有意见了告去,乡里县上我陪着!”
钟发老汉气得脸都歪了。他手指着李祥的鼻子尖说:“你,你还讲理不!”随手就撕住了他的袖口。
李祥也不示弱,一把攥住钟发的领口,俩人扭在一起在地上滚。有几个人跑过来劝架。
正打得不可开交的当儿,任龙来了。他一见这阵势,酸溜溜地说:“我说老钟哪,胡子都一大把了,抬脚动手的多难看呀。其实现在的政策变化大,谁也把不准,谁知道往后的路咋走?甭死拔老猪毛了。叫李祥打个庄廓就像割了你的心尖尖了。老没出息!”
“放开!”气急了的钟发老汉大吼一声,甩脱李祥的手,操起板镢朝那墙根狠狠地刨去。一眨眼的工夫,十几板镢下去,半面墙就塌了。
“嘿,过瘾,过瘾!再来他几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齐声高喊起来,巴掌也拍得山响。
钟发老汉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掂起板镢又大步朝另一堵墙走去。
李祥傻了。他全没想到钟发老汉会来这一手。他像被人圈在院子里的野狐急得直打转转。突然,他从地上提起一张明晃晃的铁锨扑向钟发老汉。
事发后的第二天上午,天上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小拇指粗的雨条条瓢泼而下。
钟发老汉躺在炕上,疲乏地睡着了。
突然,大门“吱扭”一声开了,钻进两个人来。李祥手提塑料袋子,里头全是水果、牛奶之类的东西。他哭丧着脸。任龙紧跟在后面,筒着手,脸阴阴地活像下给了一层黑霜。看得出来,他俩心事重重,好像有什么事情。
钟发老汉像在饭碗里突然翻出了一只绿头苍蝇,心里一阵阵的恶心。他没理他俩,独自把头扭向一边。
……
过了一会儿,还是李祥先开了口:“钟爷,大前天的事儿全怪我。你老大人大量就原谅这一次吧。毁掉的松树钱我一分不少地给你赔上,秋季里我再补栽一些。今年庄廓我也不打了。”
“是啊,钟爷,李祥已经承认了错误,你就放他一马。一个庄子里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要见哩。庄廓问题嘛,经过村委会重新研究,决定还是批给你老合适。这不,我连有关的手续都给你拿来了。”任龙赶忙将盖着好几个鲜红坨坨的纸张送到钟发老汉面前。
听了他俩的话,钟发老汉感到非常意外。他也顾不得肩膀疼痛,一骨碌坐起来,茫然不解地看着眼前的这两个人。
正在这时,村广播室里的高音喇叭响了:各位村民们,昨晚上已全文广播了县人民政府关于全力保护耕地,严禁乱打庄廓的通知和县委将要派工作组分赴各乡镇全面进行检查的消息。这个时间里再广播一遍。
……
广播员明快、有力的声音像铁锤,一下比一下有力地重重地砸在仨人的心上。仨人各有不同的滋味儿。
“哦,原来是这样!”钟发老汉方才恍然大悟。他用鄙视的嘲笑的目光盯着眼前的这两个人,想着大前天他们还不可一世,而今天这失魂落魄的熊样儿,不出声的笑了。此刻,他的心里舒坦得像在六月天里吃了红瓤的西瓜。
“你们也有怕的时候?”他从心底里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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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
曹启章 ,青海省湟中县人。曾出版文集《岁月的记忆》《足迹》;发表中篇小说《莫家梁上》和诸多的散文、小说等作品。主编散文集《油菜花飘香的地方》《河湟涛声》《圣域》等。
中州作家文刊编辑部 顾问:刁仁庆 徐 文 主编:张 静 执行主编:刘 娜 白长新 主播:雅晨副主编:高宏民 杨存德 赵建强审稿编辑:史锋华 袁荣丽 鲁光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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