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勇|读路遥与海波:守住自家坟头哭——2017:刘项原来不读书之五

路遥与海波
我一直思谋着重读一遍《平凡的世界》,借机琢磨其中的一些道理。似乎是今年年初,我取出这部小说的第一卷,读了几页,就被别的事情打断了。结果,这本书至今仍放在床头。
但我读过王刚编著的《路遥年谱》(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6年版)。今年5月,程光炜教授招集一哨人马开“《路遥年谱》研讨会”,我在其中滥竽充数,但这本年谱读得还算仔细。我在随后的读后感中说,《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我大概是第一时间读到的,却死活想不起读在哪里,是这本书让我恢复了记忆:此书在梳理路遥1992年5月的活动情况时指出:“《早晨从中午开始》开始在《女友》第5期连载,至第10期结束。”(273页)读到这里时我眼睛一亮:哈哈,水落石出!当年我在一所地方院校教书,那里的图书馆或中文系资料室就订有《女友》,我肯定是在那上面读到路遥的创作随笔的。随之想起的是当时的疑惑:这篇很严肃的文章怎么发表在这种通俗类的读物上?路遥是要提升这本杂志的文化品味吗?
这就是读年谱的好处,它可以激活记忆。
书中让我感兴趣地方是一条注释。1969年1月23日,北京1300名知识青年到延川县插队落户。作者先引知青王晓建的回忆:“在延安读什么都没人干涉,从《中国通史简编》到《斯大林时代》,从柳青的《创业史》到《西游记》《儒林外史》等等,可以达到‘雪夜闭门读禁书’的至乐境界。”然后评述道:“路遥的成长除了自身的天赋外,自然离不开与知青的交往。这些北京来的知青多数是清华附中、人大附中的高中生,有的比路遥大好几岁。路遥听说他们谁读书多,有见识,就去请教,彻夜长谈。后来证明,与北京知青的交往,对路遥的影响很大。”(67页)北京知青对路遥的影响当然很大,知识层面自不待言,更重要的恐怕还在情感层面。路遥被初恋对象林虹抛弃,差点自杀;后与林达结婚,又琴瑟不调。他与北京女知青的婚恋史,其实是很值得大做文章的。
书中更让我感兴趣的是路遥写《人生》时与编辑的交往。因为读《路遥年谱》中所引的片断文字不过瘾,我又买回王维玲的《岁月传真》(中国青年出版社2003年版),重点阅读《路遥,一颗不该早陨的星》。王维玲是中国青年出版社的资深编辑,《人生》就是被他催出来唤出来的。他与作家打交道的故事很多,那些故事也很有史料价值。这本书我准备再读读他写柳青、梁斌、姚雪垠、刘白羽、周克芹等作家的部分,说不定会有新的发现。
上半年琢磨了一下路遥,下半年就有了延安之行。11月17日是路遥祭日,我应邀前往延安大学,参加“路遥逝世25周年纪念暨全国路遥学术研讨会”。会上听路遥生前师友讲述路遥故事,会下登文汇山,谒路遥墓,参观路遥故居,路遥的一切也开始丰满起来。遗憾的是,我当时只是匆匆准备了一个发言题目:《“民选经典”时代的文学英雄——对路遥其人其作的再认识》,本想随后成文,却一拖再拖,至今没有拿起笔来。
延安之行的收获之一是认识了路遥的生前好友海波先生。其实,我在2015年就“认识”他了。那一年,我读厚夫的《路遥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带出了海波的《我所认识的路遥》(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我想把这本书收入囊中,却上天入地求之遍,两处茫茫皆不见。无奈之下只好向我的一位学生求助(她在该出版社北京分社供职)。她也真下功夫,库房里找不着,就托同事,找朋友,硬是跟责编要来本样书。见面时我与海波说起寻找此书的艰难,他才给我透露,当年这本书是买了个书号,只印了一千册。我大惊,居然有这等事情!不久我遇广东人民出版社资深编辑向继东先生,他约我出书,我却想着成人之美。于是尽管与向编辑只是一面之交,我却向他推荐开海波了。向编辑雷厉风行,不久决定把彼书易名为《说不尽的路遥》,再版面世。海波一高兴,就邀我写序;我一激动,就大包大揽,一点都不谦虚。我是这么考虑这个问题的:做好事要留名,还要写到日记里。
海波,本名李世旺,1952年生,陕西省延川县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作家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延川县剧团编剧,青海省大型文学期刊《现代人》编辑,西安电影制片厂宣传处干事、短片部总编辑、文学部编辑,公安部主管的《道路交通管理》杂志编辑。著有《高原落日》《民办教师》等长篇小说多部,曾获“庄重文学奖”、“冰心散文奖”。
我在序文中借用弗洛伊德的说法,把真实一分为三:“本我”之真、“自我”之真和“超我”之真。我说,许多人在“超我”之真上下功夫,做文章,所写之人往往就成了高大全,伟光正。海波却聚焦于“自我”,探测其“本我”,“于是面对路遥,他不但呈现其‘高大上’,更要描摹其‘矮矬穷’;不但写他走阳关道,更是画他过独木桥。而路遥的矛盾,苦恼,影响的焦虑,自我中的本我,小我中的大我,凌云壮志中的私心杂念,比学赶帮超中的个人英雄主义等等,都被他回溯、捕捉、记录、咀嚼。这样一来,就觉得海波笔下的路遥不是完人,也不是美人,却更是真人——绝假纯真,真实得一塌糊涂。”我也是真人一枚啊,真人不说假话,这几行文字其实就是我今年重读《我所认识的路遥》的真切感受。
那天参观路遥故居归来,海波到我房间聊天,说来说去,主题还是路遥。我就意识到,海波心中早已有颗“路遥疙瘩”在潜滋暗长(为了与海波的乡土风格搭调,我这里不得不弃“路遥情结”,用“路遥疙瘩”。为什么把“complex”说成“疙瘩”,答案请在尘元先生的《在语词的密林里》一书中找)。临别时,他赠我大作两册,一本是自传:《回望来路笑成痴》(黄河出版社2010年版),另一本是随笔集:《延川城里去赶集》(陕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我正想了解一番海波,没想到瞌睡时送来个大枕头,不由得大喜过望。从延安回来,我偷工摸夫读海波,收获的全是惊喜。
说几句《回望来路笑成痴》。记得香港作家林振强说过:“平凡的人出自传,就如同平胸的舞娘跳脱衣舞。”海波平凡吗?平凡。尤其与路遥相比,海波或许就成了“平凡的世界”。然而,把这本自传读进去,我又读出了许多跌宕起伏,峰回路转,可谓步步惊心,平凡的世界不平凡。海波当过社员,当过民工,当民办教师三进三出,在县剧团里干过编剧,远走青海任过文学编辑,回到西影厂当过干事,看过大门,甚至还跑到北京,扎扎实实当了几年北漂。在海波的大半生中,他讲述的是一个欲跳龙门而不得的故事,农转非的故事,不断进城的故事,由土包子变成写作能手的故事。与路遥相比,他显然更有故事,他的故事也更困顿,更曲折,更风沙扑面,更让人扼腕长叹。我读着,一边感叹一边笑,还暗自嘀咕:海波的“脱衣舞”跳美了。
为什么发笑?因为海波会写。搁给别人,如此苦大仇深,肯定是要字字血,声声泪,痛说革命家史的。海波不是这样,而是笑着说,疯着写。以喜写悲,悲喜交加;以乐叙苦,忆苦思甜。于是此书读过,我立刻微信他:大作《回望来路笑成痴》昨晚读完了,很喜欢。本来是一把辛酸泪,但你却欢歌笑语,叙述出一种喜剧效果。语言也好,土话俚语歇后语穿插其中,再加上一些四六句,音韵铿锵,戏谑幽默,有了一种节奏感,像赵树理一样。
我现在要补充的是,海波前期写秧歌,编剧本,更像赵树理笔下的李有才。
我们来欣赏海波的两段文字。
他说校长讲课的嗓门:“他教五年级算术,讲课时精神饱满,声音洪亮,那声音能震得窗纸里外扇动,呼呼地响。他讲课时,学生都仰了身子靠在后排桌子上听,不然耳朵受不了。讲课效果极好,不但学生听懂了,对面山上干活的人也听懂了,捎带着就为村人扫了盲。大家自然高兴,只是苦了他自己。讲一堂课比刨一天地还累,出了教室还气喘吁吁,浑身是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81页)
他说有一次穷得揭不开锅,忽然发现书架上有一扎陕西省党校的饭菜票,立刻率领妻子前往党校餐厅,先吃饱肚子,又买46个馒头,装了满满一网兜。他紧接着说:
我提着“祥云馒头”在前面开路,妻子推着自行车在后边紧跟,一路上吸引了无数眼球。众人的目光里有火,我只觉得浑身发热,走着走着,表演欲就上来了,一会装作患气管炎的罗锅,咳嗽得高一声、低一声,步步都像倒栽葱;一会又装成个“拐子”,扬起一只脚在空中划拉,左划一个逗点,右划一个问号,把个腿抡得像面条般柔软。气得妻子脖子和头一样粗,一把推倒自行车,气狠狠地走了,嫌和我一块走丢脸。我扶起车子望了她好久,最后亮开嗓子唱了首陕北民歌,以此来抒发心中的叹息。(201-202页)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前面我引休谟的话说:“只有写了自己丢脸之处的自传,才可能是真实的自传。”我颠来倒去读海波,似乎就没看到他写过多少“长脸”的事情,字里行间全是“丢脸”,话里话外全被“打脸”。如此自传,你说它真实不真实?
大卫·休谟(David Hume,1711-1776),苏格兰哲学家,著有《人性论》等。
想起了路遥的《早晨从中午开始》,那是“创作随笔”,自然也可以读成作者的自叙传。路遥写自己,庄重,得体,里面还透着一种崇高和神圣,那应该也是“把笔磨秃了写”的功劳。海波却反其道而行之:躲避崇高,消解神圣,嘻嘻哈哈,大大咧咧。这两种笔法熟优熟劣?只能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各师成心,其异如面。
海波对于他和路遥的分歧,自然也看得一清二楚。他在《我所认识的路遥》中谈及写作观,觉得他俩的分歧尤其大:“他认为文学是历史的镜子,应该放在历史的大背景下构思,不但要反映现实,更要写出趋势;我认为文学就是一种个人的体验,守住自家坟头哭,就会得到相关人的共鸣。他认为作家首先应该是政治家,政治上不敏锐、不正确、不坚定,写得再好也是‘鸡零狗碎’‘小儿科’;我则认为作家应该是自己所在阶层的‘代言人’,‘争辩地、强辩地发出自己的声音’。”(163页)
守住自家坟头哭——这是我读海波的一个重要收获。此谓个人化叙事,微小叙事,其实它更接近文学的本来面目。然而,在路遥的宏大叙事面前,这种微小叙事却长期失语。或者是,路遥的气场太强大,大叙事遮蔽了小叙事。
于是,我很想为海波鸣不平:我们当然需要路遥,但也需要海波。正如我们需要奥威尔也需要纳博科夫一样。在陕西作家中,追求“社会正义”可能有其传统,路遥便是其代表。但除此之外,难道我们不该向追求“私人完美”的作家行一行注目礼吗?比如海波。
说出这番话时,我才意识到我还没读过海波的小说。于是我决定把他的《高原落日》和《民办教师》列入书单,准备瞧瞧那里的成色。
海波赠送给笔者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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