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名的阁楼
父母的老房子位于赵家胡同的最北端,紧挨着那个不知名的阁楼。过了阁楼,就走进了赵家胡同。胡同延伸约百米,又是一个阁楼。这个阁楼是有名字的,叫“大王阁”。父亲至今还保留着爷爷的父亲亲笔写于宣统二年(1910)的《补修大王阁碑》字据,那是对募化情况的详细记载。字是楷书,端庄隽秀,前有小引,起句云:“大王神阁创于万历四十二年,原无碑记可考,赖有石匾存焉。”由此可见此阁的年头。然而,“文革”时,大王阁被毁,如今只剩下一个预制板搭建的轮廓了。
《补修大王阁碑》字据
出了大王阁便是村里的正街。正街长约千米,把整个村庄连成一片。
赵家胡同似乎也是整个村庄的中心。它的东边是东根儿胡同。东根儿胡同的东边就成了真正的村东头。村东头曾被几小块农田和一个巨大的蓄水池切割开来,像是游离于大陆之外的一座孤岛。孤岛上自然也是有几条胡同的,但我却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赵家胡同(2010年夏)
赵家胡同的西边依次是庙胡同、衡胡同、当铺胡同,然后便成了村西头。村西头的胡同我也叫不出名字。
顾名思义,赵家胡同是姓赵人家的聚集地。但据过世的姑姑讲,她小时候赵家胡同就有了两种杂姓:张与桑。衡胡同大部分人姓衡,但实际上也有一些杂姓的院落镶嵌其中。庙胡同当然不是整个胡同的人都姓庙,而是胡同的尽头有一座大庙。大庙里的每一间房舍我似乎都了如指掌,那是我上小学、读初中的所在地。那条当铺胡同,应该是许多年前开过当铺的缘故吧。但东边的胡同为什么叫东根儿胡同,我却始终没弄清楚,莫非许多年前它已是村子的最东端?
东根儿胡同(2011年夏)
我的童年、少年时代就是在这几条胡同里穿梭游荡过来的,它们构成了我幼小生命活动的全部范围。
从我家门口的一条小胡同横穿而过,就进入了庙胡同。走到庙胡同的中部,也就走到了学校操场的中部。操场只有篮球场般大小,许多年前它是被一道院墙围起来的,如今院墙已不知去向,剩下一片裸露的场院。场院被散乱的树枝、木头棍子圈成几块小小的地盘,开春的时候,那里大概会种下一些蔬菜,如今却只有豆角秧架子在风中颤动。
衡胡同(2012年春节)
操场的中部正对着的一户人家,当年住着一个疯老婆子。她一年四季着黑衣黑裤,常常站在自家门口,旁若无人,念念有词,表情丰富生动并迅速切换。有时她会独自狞笑,那种无声的、恨恨的、有时又夹杂着咒语的笑,让那条胡同充满了阴森、恐怖与诡异。然而那又是我上学的必经之地,我必须贴着操场的墙根偷偷而过,唯恐惊动了疯老婆子的例行功课。每当通过那个危险地带,我都会撒开脚丫一路狂奔,伴着惊恐之后的一阵狂喜。
那个院落早已破败,疯老婆子自然也早就去世了。
东根儿胡同的村民(2011年夏)
破败的院落自然不止这一处。过年期间,我又在那几条胡同里闲逛,如同本雅明笔下的游手好闲者。胡同依旧,但许多院落荒芜,许多房子坍圮,那些断墙残垣立在风中,仿佛诉说着历史的沧桑。赵家胡同的中央有一处老院,那是我爷爷的父亲居住的地方。爷爷的二哥——我称作二爷爷的住在南院,那个小院子逼仄狭窄,但院墙旁边有两颗香椿树。香椿长出嫩芽,院子里就有了幽幽的清香,春天也才算真正到来了。我年幼时,是有些惧怕二爷爷的。奶奶做出好吃的让我送过去,我只敢怯生生地打开门,放下东西就走。二爷爷去世后,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摘香椿了,而香椿配鸡蛋,通常意味着一顿美食。
但是,南院的房子如今已塌得没了顶。
南院一角(2013年春节)
紧靠南院还有一处院落,里面原来住着两户人家,如今也搬迁出去了。那处院落的门口有盘石碾,那是许多年前我帮母亲推碾磨面的地方。碾盘至今完好,只是上面已堆满了枯枝败叶。大概自从有了面粉加工厂后,碾盘磨盘就退到了二线,逐渐成了历史文物。
胡同里、正街上的房屋自然也并非全是破败之物,间或有新院新房矗立,那必定是对旧院老屋的翻新再造。但在破落的村里,那种新却更像是旧衣服上打了新补丁,更显出整个村庄的荒凉凋敝,甚至会让人生出几分狐疑,仿佛那些房屋是偷来抢来的。
东根儿胡同(2012年春节)
当那些老房老屋破败下去时,一院院的新房新屋却在村北盖起来了。小时候,我家屋背后就是农田,那已是村的尽头。经过二十多年的修盖之后,那些农田已变成房屋,它们参差有序,连成一片,仿佛诞生了一个新的村落。最近几年,宅基地不批不划了,村干部便开始为村民起楼。前任村长盖了两栋,现任村长也将修盖三栋。据说,渴望住楼的村民彻夜排队交订金,为的是能为自己抢上一套。
村北新房(2012年春节)
近年每回老家,我便会在那几栋楼前瞩目徘徊。那是与城里一样的六层板楼,它们在村里自然高大挺拔,但也越发显得突兀。这是城镇化的信号吗?或者住楼之后,村民就觉得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吗?他们是真想住楼还是无奈之举?所有这些问题常常让我困惑。我想问问一些人的感受,但至今还没有一户人家入住。
正在修建的楼房(2013年春节)
我能够确定的是,自从我当年离家远行之后,我生活过的这个村庄就开始了缓慢的迁徙。在迁徙或漂移中,新与旧的界线逐渐分明,它似乎也圈出了青年人与老年人的活动范围。如今,与旧村厮守的大都是有点年纪的老年人。老人老屋老胡同,他(它)们组成了衰败的风景。
二伯伯与父亲(2015年春节)
每次回家,父亲就会跟我说,谁谁谁不在了,那或许意味着谁谁谁的老房子又将加入坍圮之列。
今年回家,父亲主要在跟我讲如意他妈的事情,她自然也不在了。如意小时候也住在赵家胡同,是我的同龄玩伴,后来随母亲搬至村东头。大约是1979年,他当了飞行员,从此离开家乡,飞得越来越远,直至在上海落脚定居。他的母亲姓谷,那是村里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姓氏。父亲说,她是从河北嫁过来的。如意的父亲当年是铁路工人。
父亲讲完那个故事之后,我有些吃惊了。一个70多岁的乡下老人做出如此选择,显然是在捍卫生命的尊严,但那里似乎也隐含着一种城乡冲突,甚至隐含着另一种意义上的迁徙。只是,这种迁徙涉及到大都市上海,自然也远比村庄的迁徙更为复杂了。
2013年3月6日
大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