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勇|又见聂尔——过年回家系列之四

聂尔:《道路》,北岳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
当年在晋城一中厮混,原本我也是结识了许多同学朋友的。但二、三十年过去,许多同学不知去向,许多朋友又联系不上,结果我似乎就只剩下聂尔这一位朋友了。有时候我会想,也许聂尔是我那些久无音问的同学派来的代表吧,见到了他,我就等于见到了许多人。
于是每次回晋城,聂尔那里就成了我必去的地方。
年轻时的聂尔,正装着看书
这一次的过年回家也不例外。待看望亲戚的活动告一段落后,我约了与他见面的时间。我把时间含含糊糊定在了正月初四的下午。
所谓含糊,是因为那天上午我与父亲一起去了城里的郑允河家。既然去了他家,午饭肯定是要吃一顿的。而一旦吃过午饭,就可以兵分两路:父亲留着继续聊天,我则去找聂尔聊天,一直聊到夜色阑珊。当然,这都是我的如意算盘。
但实际情况是,我与聂尔在中午就见面了,聂尔也走进了郑允河的朋友们的视野。
将近午饭时,允河大伯突然问我,你不是与那个聂尔很熟悉吗?我说是啊是啊,我下午就准备去找他。
把他叫来!叫那个小拐腿过来。我也好多年没见他了。
聂尔在郑允河手下有过短暂的工作经历我是知道的,但我却不知道郑允河也在聂尔父亲的手下工作过,且情感深厚。既然允河大伯向我发布了命令,我已没有不执行之理。我把聂尔喊到了郑允河家的喝酒现场。
结果那一顿酒喝了整整五小时。他们讲开了许多过去的事情,我与聂尔则成了比我们更大的大人们的忠实听众。后来我并未问起聂尔那天下午的感受,但我能够感到他还是蛮有收获的。比如,他见到了传说中的张建民,而张建民是七七年晋城县高考的理科状元。几年之后,聂尔则成为文科状元。状元相见,分外眼熟。他们略事寒暄,张建民就说,我早就知道你,你大哥二哥不是那谁谁谁吗?而事后聂尔则对我说,这个张建民果然聪明,说话条理清楚。你看他那个大奔儿头,脑容量一定不小吧。我觉得聂尔发现张建民是个奔儿头,就是其中的收获之一。而我虽与张建民交往三十多年,他看着我长大,我看着他变老,我却一直没注意到他前奔后坎。我觉得我的眼拙都是因为没当过状元造成的。
我与聂尔的正式聊天是在六点钟之后。那时,我已被他带到一家既可喝茶也能吃酒的地方。他告诉我,还有几个人要来参与聊天,他们是老吕、小张和弱水。
老吕是作曲家。聂尔说许多年前老吕是写过小说的,他在八十年代写的小说放到九十年代依然毫不逊色。但老吕现在已经不写作了,他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玩。聂尔说这个老吕啊人家现在比我还不用功。说到这里时,老吕就憨憨地笑着,他不恼怒,不申辩,也不解释,似乎对聂尔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方式已习以为常。老吕说好几年前他就见过我,他见过我是因为聂尔与我见面时也拽上了他。他甚至准确说出当年见面时我说过什么话,这让我有些吃惊,但我却把老吕彻底忘记了。这意味着这一次的见面,老吕是在复习我,我却仿佛是第一次阅读他。我为我自己失去了先手而愧疚不已。
小张是警察。得知他是警察时,我果然就在他的言谈话语、眼神动作中发现了警察的神韵。那似乎是一种干练和机警,也似乎是能把好人看出坏水的精明和自信。聂尔说,小张这个人可真是不简单,人家是既要抓坏蛋,回到家还要亲自做饭;白天给领导写稿子,晚上给自己写散文;不但出了本书,还能亲自把这本书推销掉。这种表扬方式听得我们哈哈大笑。聊天结束后,小张果然从警车里掏出一本散文集送我,我就怀疑那个汽车的后备箱里很可能藏着两箱书。记得聊到什么书时小张就说,《明朝那些事儿》确实写得不错啊,我曾买过五、六套送人。作家的话总是会对我产生巨大的影响力,何况他还是个警察。这番话的直接后果是,我一回到北京,立刻就把一套六本的当年明月请回了家。
小张就是张暄,首届“孙犁散文奖”获得者,但他现在主要是写小说,出版过中短篇小说集《病症》(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版)。
弱水是第一个到场的,我与她已是第二次见面了。第一次见面时,我在她眼中是一个“农村大哥”的形象,这一次见面,我该成了农村老大哥了吧。但她似乎没什么变化。她像她写的诗文一样,缘情而绮靡,体物而浏亮,常有清新之风,时见忧郁之色。只是她工作的地点已经变了,她从晋城去了省城。她说只要她愿意,她还可以从省城去往京城。于是省城好还是京城孬就成了一个话题。我为弱水出着一些个馊主意,满嘴跑火车,涉及到的无非是票子、房子、孩子等问题,很现实也很低俗。但弱水却似乎依然在她的诗文之中,她犹豫着或者是忧郁了。
弱水的最新作品是《黑白盛开》(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12月版)
聊天就这样开始了。弱水说着晋城味芬芳的普通话,我则说着满嘴的老晋城土话,以和自己农村大哥的身份相匹配。聂尔说,你看看人家赵勇,他说的可是八零年以前的晋城话,许多话咱们已经不说了。聂尔不时地向老吕重复着我的用词,说,这句话你能听懂吗?老吕或点头或摇头,聂尔就当起了翻译。老吕不是晋城人,他来自阳泉。
聂尔的说法是对的,我确实说的是1980年以前的晋城话。自从八十年代初期我离开老家开始东奔西走,我就收拾起我的晋城话,专以普通话示人。我的晋城话也在八零年前后停滞不前,成为一件看不见的收藏。在外地如有机会,我也会略略展示一下这件收藏,却往往不能痛快淋漓。我把不痛快的原因归结为不接地气。于是每次回老家,吃晋城饭,说晋城话就成为我的一项主要工作。那种吃着嚣张说得放肆的做派仿佛是要补回多年的亏空,如同胡汉三还乡。然而当我说着那些标准的晋城土话和别人套近乎时,我却似乎变成了出土文物。许多人已经不那样说话了,他们找到了新的遣词造句的方式,自然他们也就更换了他们的表达系统。我被闪在八十年代以前高粱地里,不知所措。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我在晋城话中似乎领会了一点家园的含义。但事实上却是,这个家园早已发生了缓慢的迁徙。当政治、经济、文化借助于普通话耀武扬威、开疆拓土的时候,普通话应该是政治正确的,财大气粗的。同时,用普通话武装晋城话,似乎也早已成为年轻人的时尚。凡此种种,很可能都改变着晋城人的发声器官,语言殖民已收获了它的最初成果。
聂尔的晋城话也是改良品种,或者说,他使用的晋城话已成为城里的官话。他用官话讲起了不久前他的一次受伤,我才注意到他的眉骨处有一条细细的暗红。那是刚刚缝过几针之后的痕迹。聂尔手腕受伤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却不知道疼痛灾已上眉头。他轻描淡写着他的受伤,那似乎只是小事一桩,但我后来却发现他把受伤写成了一篇文章。受伤变成文章,一下子也升级为流血事件。聂尔把受伤描写得渲染得想象得十分可怕,也看得人惊心动魄。他可真是一位作家。
聂尔作品《路上的春天》,中国人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他也说起了他的女儿,他说起他的女儿时显然是颇为自豪的,但他又用各种修辞手段打压着或打散了这种自豪,自豪似乎就消失于无,剩下的只是调侃,犹疑和轻轻的忧虑了。他说人家可真有本事啊,半年居然就写了三本书,马上就要包装上市了。我说那这闺女可是比他老爹厉害得多,他老爹啃啃哧哧半辈子,才写了两本。聂尔就说,她那些书都是编出来的嘛,那不是山寨文化么。在对他女儿的叙述中,聂尔总是一边建构着什么,又立刻把这建构起来的什么解构成碎片。这种夸法让我很感兴趣。
这本书中的作者简介:聂小晴,80后女生,喜欢在人群中孤单行走,在天桥上仰望天空,将一些灵光乍现的片段记录成文字,用感性而又闲适的态度生活,出版作品有《千古风流话周瑜》,《草根宰相诸葛亮》,《走下神坛的关羽》。
我想聂尔是值得为她女儿自豪的。考大学之前,聂尔就曾向我打听过北京的一些学校,但她的女儿并没有来北京上学。大学快要毕业时,聂尔又问起我考研的情况,那个时候他的女儿似乎是想考到北京来的,但她又放弃了。后来她北漂至京,去一家公司打工,成了一个以写作为生的写手。她写手机小说,写青春文学,写畅销书,这些事情当然都是公司布置给她的写作任务,但她却写得又快又好,让公司几十号人刮目相看。如今她已成为公司业绩最好的职员,每个月可能比她老爹挣的还多。聂尔把写作的才艺传给了女儿,女儿可以靠写作养活自己,这该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
但聂尔还是有些担心,他问我,这也算是一种文化工业吗?我非常干脆地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我后来想到的是,聂尔其实是知道这种写作的性质的,也许他想在我这里得到一种比较温和的解释。但我既被那个阿多诺调理成了文化工业的批判者,也被我的儿子对峙出一颗冷酷的心,我已无从体会父亲对女儿的那种柔情。我以父亲对待儿子的心情回答了一个父亲对待女儿的问题,这里肯定有着某种错位,但我还是直愣愣地把它抛出去了。
那天晚上我们聊得较晚。本来我们是可以聊得更热闹一些的,但我却明显不在聊天的状态。我头天晚上睡得很少,第二天又聊了喝了一个白天。更要命的是,聂尔要主食时我点了花菜饸饹,他给他们每人要了一小碗却给我来了一大碗。饸饹又太好吃,我充分发挥了狗窦大开吃相凶恶的本性,甩开腮帮子,撩起大槽牙,居然把它吃得一丝不剩。我的下作立刻遭到了报应。我撑得难受,昏昏欲睡。
小张与老吕各开着一辆车,他们与聂尔一起不仅要送我回家,还计划第二天把我送到阳城。阳城之行稍一犹豫我就答应了,我觉得那样一来我们便可以继续聊天,以弥补我撑得没聊痛快的缺憾。
可能是都睡醒了的缘故,第二天去阳城的路上我们果然聊得酣畅淋漓。但也许是太酣畅了,聊了些什么我居然已记不清晰。我们似乎说起了宁肯,那是因为小张送我的书里有一篇谈到了《沉默之门》,而聂尔当年也为此书写过文章,我去年又恰恰获得了宁肯的这本赠书并已读过。但这个话题很快就过去了,我们没把更多的时间留给文学。
我们一起走进了我的岳母家。望着那座翻新加盖不久、我也是第一次才见到的三层小楼,老吕不断感叹着,你们这个简直就门不当户不对啊。老吕刚从我家那座已有七十年历史的老院老屋出来不久,他瞻前顾后,一定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聂尔说老吕已不写小说了,但他的这句话一下子就暴露了前作家的敏感。
我们在我岳母家的客厅里又聊起来了,我儿子也加入到聊天的行列。聂尔讲起他那篇《中国火车》里的小偷,也讲起没写进文章的故事。这些故事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却被我儿子斥之为没文化的表现。我儿子那种严肃的口吻逗得我们哈哈大笑。也许在我儿子看来,聂尔的这种没文化已不是第一次了。几年前的一次回家,聂尔一家请我们一家吃饭,饭毕,聂尔说,服务员过来算账。我儿子即时捕捉到“算账”一词的文化含量问题,他就跟聂尔理论道,怎么能是算账呢?你一说算账让人以为你要跟人打架。聂尔大笑,于是他决定把没文化的算账改成有文化的埋单。
《中国火车》收在这本书里
有我儿子的加入,聊天变得更加热闹了。他在与几位大人斗嘴,大人们也故意与他过招。聂尔说,报来你的出生年月,我看看你是什么星座什么性格。出生年月报过去了,聂尔也说出了星座名称,但我儿子却说,你这一套都是蒙事的,根本就不可信。聂尔本来已拉开架势,准备大干一番的,却被我儿子的这番话堵得没了脾气。在我这个愣头青儿子面前,聂尔大概有了一种挫折感。
一瓶酒喝完了,聂尔的女儿也打来电话。她次日赴京,离家之前,聂尔已答应请女儿吃西餐。女儿在催他履行承诺了。
我原以为这一次的过年回家,我与聂尔的聊天就到此结束了,但我终于还是找到了最后一个机会。
那是准备赴京的那天下午。我与老婆孩子进城之后,先去妻子的同学那里取票。取票之后,离妻子的同学们为我们饯行的时间尚早,那位同学就拿出一张卡,让我们去附近的一个茶馆里消磨。我立刻就决定把聂尔约出来,再聊一会儿。但他的手机却始终处于占线状态,死活打不进去。后来聂尔终于赶过来了,他解释说,一个外地朋友给他打了一个长长的电话,手机都差点打没了电。外地朋友自始至终说的只是一件事:因一起吃饭言语不和,他们那里的一个女作家就把前任文联主席给打了。
这件事情让我吃惊不小。许多年前,我似乎是见过这个女作家一面的,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诗歌写作者,并无任何名气。后来就忽然听说她弃诗从文,频频写起小说,小说也在全国有了不小影响。但她的小说我却一直没读过。我仿佛也是有过几次阅读的机会的,却终于没有读成,弄得我自己也搞不清原因何在。想不到这个写小说据说很厉害的作家,打人也如此出手利索,莫非她像我一样年轻时也练过拳击?这个故事聂尔只是简单讲了几句就打住了,他也没有发表评论。或许是他又一次面对着我儿子,害怕“没文化”的帽子再被扣过来吧。
这应该是聂尔与我三次聊天时头一回说起地方的文坛,居然却是这样的事情。我略略想象了一下那场级别不同、性别不一、年龄悬殊的拳击赛,那位柔弱女子的形象顿时就在我心中变得剽悍起来。
剽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带着这个残缺不全的、聂尔给我留下足够想象空间的故事,我返回了北京。
2009年3月6日
如今我们都老了,还没骨出
(摄影家李前进作品,摄于2018年正月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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