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太阳系，远离父女禁忌

《太空生活》High Life(2018)
原文来自电影手册第749期，2018年10月刊
采访：Jean Sébastien Chauvin, Stéphane Delorme
地点：巴黎
时间：2018.10.9
翻译：Suzie（学法语的影迷小白，在里昂读电影本科）
编辑： 馒头
《电影手册》:您已经酝酿《太空生活》这部片很多年了？
克莱尔·德尼:是的，大概从和文森特·加洛（Vincent Gallo）在美国推介《日烦夜烦》（Trouble Every Day，2010）的时候开始。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对他说，可能这世上只有他自己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舒畅。不过，一个人，这也挺艰苦的。然后我就想到，他可以有个女儿，也是他理想中的女人。这主意本来是为了打趣，慢慢地，就变得比较沉郁。我曾自问为什么要冒着死亡的危险把人送上太空，因此把这些人设定成被判死刑的囚犯。起初并不是为了拍一部英语片，而是因为英语是太空中常用的两种语言之一，且还需要被选择的国家仍设立死刑，这样做还可以削减监管犯人的经费。总之，重点是我自己的信念，或许我比较陈旧，像一根燃烧过后的火柴。
《电影手册》:为什么拍摄推迟了？
克莱尔·德尼:因为资金短缺。我们的合作者有德法公共电视台（Arte）和英国电影协会（BFI），但是BFI给的资金比预期少，因为剧本不是由英国人写的。当时感觉这部片没戏了。在拍《心灵暖阳》（Un beau soleil intérieur，2017）的时候，感觉很绝望，《太空生活》的前期筹集太难了。最后，是美国制作人，Andrew Lauren了解到了我的剧本，五个月后，他资助了剩下的部分。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准备拍摄工作。拍这部电影预算控制在了5百万欧元之内（大约四千万人民币）。罗伯特·帕丁森（Bobert Pattinson）也等了五年，为电影做了不少的牺牲，朱丽叶·比诺什（Juliette Binoche）也是。演员也是电影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因为最终我拍的是他们。
《太空生活》High Life(2018)
《电影手册》:影片开始非常惊艳：在茫茫宇宙中安静等待着，父亲在修太空船，婴儿在哭闹…
克莱尔·德尼:很久以前我就在脑海中构想了这画面。在我小时候，父亲给我讲了斯普特尼克1号（Spoutnik）的故事，我觉得这比任何纯科学或者太空征服类的故事都要美的多。塔克夫斯基的《飞向太空》（Solaris，1972）中我非常喜欢的是：宇宙也是我们的世界，是有人性的。比如科学家发现自己已经去世的妻子又重新回来了。在《潜行者》（Stalker，1979）里，片头的妻子和女儿，在最后男主角又回到了他们身边。把煤放进锅里，这就是童年呀。
《电影手册》:一个婴儿在游戏围栏里，也在太空中，画面太独特了。
克莱尔·德尼:史蒂芬·霍金说过，如果我们要离开太阳系的话，必须要考虑人类繁衍的问题。应该备一个漆了铅的婴儿培养箱，以免他们受到辐射。我和让·波尔·法尔戈（Jean-Pol Fargeau）为了完成剧本，去见了一位天体物理学家Aurélien Barrau，他是我们的科学顾问。我们学到了很多，但也很肤浅… 在宇宙中生存很难，随处都是辐射。不过，某些体质，因为基因组成不同，要比一般体质更能抵御辐射。
《太空生活》High Life(2018)
《电影手册》:小女孩就是这种体质吧。
克莱尔·德尼:是的。我希望这个小女孩是英国人，这样就可以听懂罗伯特·帕丁森的话。罗伯特推荐了他的高中好友Sam。Sam有个13个月大的女儿，所有人都觉得这也太有缘了。我们见证了小女孩蹒跚学步的样子，这也被拍进电影中了。事情非常神奇，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对我来说这太有意义了。我本来在剧本里也写了这个情节，完全没有预料到会真的拍成。我很想在电影中加入孩子蹒跚学步的画面，是因为通常我们一想到太空，就会想到登上月球的第一步。
《电影手册》:为什么在影片中会出现火车里一幕？
克莱尔·德尼:因为我希望另一个大陆的人，比如印度，也会觉得我们这么对待死刑犯是很卑劣的。当然非常直接的理由就是我想拍维克多·巴内吉（Victor Banejee），参演过萨蒂亚吉特·雷伊（Satyajit Ray）的电影。
《电影手册》:火车行驶的速度很快，这和飞船在太空中的相对速度，几乎是不动的，形成了很鲜明的对比。
克莱尔·德尼::不错。尤其是火车快速行驶，随后看到的是小女孩肉嘟嘟的脚，她在慢慢地向前走。
《电影手册》:这说是飞船，但更像一个箱子，您把飞船想象成了一个监狱是吗？
克莱尔·德尼:所有人都希望飞船带有空间感，或者人在船里是无重力状态，这些都不具有反抗性。一个飞船其实不一定非要设计成流线型的，所以我就把飞船外形设计成立体的了。这是飞船，也是监狱，中间有一条走廊，通达每一间牢房。飞船上的生活和监狱里是一样的，也有点像生活在船里。其中“性”是被禁止的，因为事情会因此变得更复杂。当年，邦蒂号（Bounty）逃至皮特凯恩岛（Pitcarin Island）时，船长佛雷契·克里斯汀（Fletcher Christian）允许船员带上大溪地的女子。之后船上有了孩子，爱和性让船上的人变得非常脆弱，打破了原有的平衡，然后船长佛雷契·克里斯汀要烧掉船，因为他觉得这丑陋不堪。在飞船里，”性“的需求是可以被满足的，但是两个人之间的性是被禁止的。在一些殖民地，其中有一个男人，他的存在就是为了满足其他女性的需求，他们根本不是夫妻。种植园主之所以设定这项规则，就是因为情感会扰乱原本的秩序。
《太空生活》High Life(2018)
《电影手册》:在《太空生活》里，没有看守人，所以维持秩序需要靠秩序本身么。
克莱尔·德尼:面临一群即将死亡的人，又有什么规则能有用呢？如果真有规则的话，那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死亡。最开始，我和让·波尔（Jean-Pol Fargeau）写的剧本里是有看守人的，写着写着就觉得这很荒诞，因为人物的关注的是飞船上发生的事情，而且本身飞船上的犯人也不多。
《电影手册》:如果有看守人的话，就没有微妙而隐秘的氛围了吗？失去了软科幻的感觉？
克莱尔·德尼:如果”软科幻“是指没有那么多科幻的奇观效果，那就可以这么说吧。我其实想这发生在一个花园里，我们用花园自种的蔬菜做汤，人工收取精液，还挺绿色的。（笑）
《电影手册》:飞船内部设施看起来比较老旧。
克莱尔·德尼:我觉得这点非常重要。在科隆的欧洲航天局里，我们可以去真的体验太空生活，躺一下航天员睡的床，看他们的厕所之类的。船舱小的令人动容。最震撼的是，联盟号(Soyouz)，就在体验中心旁边。美国航天局，他们的飞船返回地球时，利用的是降落伞，让返回舱降落到海面上，这种方法造成了不少伤亡。联盟号的返回舱至今为止是最安全的。它黄褐色的伞看起来像盖丘亚式的帐篷。内部加了一层垫子，有脚踏板，和一部老式电脑。当我坐在舱椅上，发现座椅离其中一个按钮有1.5米远，按下按钮，需要借助旁边的一根小棍子。这一点都不好笑，我们只会被高科技感动，因为设计实在是太人性化了。我不认为科技会把一群犯人送上太空。在航天局，俄罗斯的航天服让人印象深刻，我们也从中汲取了灵感。在这些航天服面前，我们看到的是真的太空旅行者，而不是带着NASA印记的电影中的那些征服者。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征服。
《太空生活》High Life(2018)
《电影手册》:影片结尾，有一处令人困惑的地方，就是女孩那句双关的话“可以吗？”（shall we？）
克莱尔·德尼:对，影片想传达的就是这个“禁忌”，也是想对你们（指采访者）说的。（笑）。我常常回想起你们以前采访我（电影手册第691期），不同意《混蛋》（Les Salauds，2013）中所表达的乱伦。我觉得关于这部片子最重要的词，就是禁忌。父亲和女儿的对话很明显地传达了这个意思。在清教徒时代，讲这类避讳禁忌的话题尤为重要。父亲害怕的是这层关系，而不是他的女儿；而且除了父亲以外，这里没有别的男人了。当他对她说“可以吗？”（shall we？），她回答“可以”（Yes），像是在求婚。只有他们还活着，他们被这不可割裂的爱连接着。他们被一根线连着，他也接受了。对父亲来说，这时候抽身已经来不及了。
《电影手册》:这时，她是一个女人，头发也散开了。
克莱尔·德尼:就是这样！他们所处的环境，道德问题是不成立的。当女儿躺到父亲身边的时候，父亲起初是害怕的。在父亲看见狗之后，他的想法就发生变化了。
《太空生活》High Life(2018)
《电影手册》:在多伦多电影节，有什么令人震惊的地方吗？
克莱尔·德尼:没有吧。我不确定他们是否是像我这样理解电影的。总之，我的目的不是想为了展示性爱的场面。女儿问父亲她美不美，父亲回答说，对于他来说，她是特别的。我觉得这样足以表达我想说的。在多伦多，很多人被手捧着精液的场面震惊。他们觉得这很恶心，令人作呕。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这样想。帕丁森饰演的角色是非常纯洁端正的，像个圆桌骑士，把自控当成撤退和力量的来源。
《电影手册》:如果是他像是一位圆桌骑士的话，那装着他精液的杯子就类似于圣杯吗？
克莱尔·德尼:对，女医生要的就是这个…掌控生育的女德鲁伊教士。
《电影手册》:这份纯洁至关重要：父亲既照看也防着女儿。回到“禁忌”这个话题，父亲的精液是被偷走的，而不是自愿给的。类似，夏娃来自于亚当的一根肋骨的故事。也会联想到另外一部伟大的影片《异形》（Alien），影片没有关于性的描述，但是性却以一种恐怖的方式存在着。《太空生活》中船员的性需求都在“fuck box”里解决，但船员也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房间相遇。
克莱尔·德尼:是的，没错。在写剧本时，有太多东西使人入迷了，我们必须紧紧握住故事的主线。
《异形》（Alien）
《电影手册》:“fuck box”的灵感来源是？
克莱尔·德尼:是斯图尔特·斯泰普尔斯（Stuart Staples，注，Stuart制作了太空生活的配乐）想出来的名字！最开始我取的名字是：love machine。在公共空间做这类事情，非常复杂。然后我们就设置了这样一间可以独自享受的屋子。搭建花园的人觉得，花园的设置比较滑稽，而这间屋子非常骇人。
《电影手册》:花园的设置，也挺令人意外的。最初镜头里那个亚当的花园，让人想起道格拉斯·特朗布尔（DouglasTrumbull）的《宇宙静悄悄》（Silent Running，1972）。
克莱尔·德尼:我还没想到这层，但你是对的。在《火星救援》（The Martian，2015）里也有一个花园，种了很多土豆。这和探险息息相关，水手去海上探险时也会携带很多种子。
《电影手册》:艺术家奥拉维尔·埃利亚松（Olafur Eliasson）为影片做的是什么呢？
克莱尔·德尼:最后的黑洞打光是他弄的。日出时，带着黄色光线的场景是奥拉维尔在新泰特现代美术馆（New Tate Gallery）完成的。在飞船外的场景，我们都是用35mm胶片拍摄的，因为这个光线在数码下带着一点绿色，用胶片的话，光线就散发开来，可能是因为有化学作用的原因吧。总之吧，数码只是接收信号而已。这些场景我们在一天之内就搞定了。
奥拉维尔·埃利亚松（Olafur Eliasson）
《电影手册》:拍摄时间长吗？
克莱尔·德尼:八周，算上在波兰拍摄的时间，在波兰我们是用16mm胶片拍的。飞船是在科隆一个废弃的摄影棚内拍的。其体积比较小，很符合我想要寻找的封闭监禁的感觉。在里面的话，我希望有一种很狭窄的感觉。拉斯·冯·提尔的《女性瘾者》（Nymphomaniac）中某些场景也是在那里拍的。那儿有一个水潭，旁边是红色砖房和一棵柳树。小女孩的名字叫Willow（柳树），在那儿拍我觉得正合适。拍摄时间不多，摄影指导约里克·勒索克斯（Yorick Le Saux）简单的设置了一下，就开拍了。他为影片三个不同的阶段创造了一个打光系统。当飞船还很新的时候，光线是洁白的；当婴儿出现以及最后飞船摇摇欲坠的时候，光线要稍微弱一点。他把这些光线录到电脑上，这样我们就可以预先去设置光线的层次。约里克坐在外面，电脑前，戴着耳机，和里面的人配合。有一种我们真的是被隔绝了的感觉，真的像是在一个飞船里。
《电影手册》:拍摄被推迟，在这期间你有临时改过或者提前试拍一些东西吗？
克莱尔·德尼:说实话，我很害怕即兴的东西。如果有些东西行不通话，我们就会改变方案。某个晚上，我们决定减少一个场景，演员觉得好像这就是我在即兴发挥，其实不是，我一直都知道我想拍的是什么，这个要拍成什么样。我比较喜欢的是，慢慢地去靠近自己，而不是一下子就接近自己。我是个内向的人，因为内向所以我也比较胆怯。我只有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才能一步步靠近我自己。
《电影手册》:拍摄时间很短，对于你来说是个问题吗？
克莱尔·德尼:不是。《心灵暖阳》只拍了五周，我觉得挺好。我可能不太喜欢一部电影要拍4、5个月。或许时间短，会被迫加快拍摄进度吧。另外，我们还要看演员的时间。比如，船长扮演者拉斯·艾丁格（Lars Eidinger）只有一天的拍摄时间，因为他还有其他拍摄计划，另外一部电影和一场戏剧。场景大多都是分开拍的，相遇又分开。这样也挺有活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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