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是今年最好的一部院线电影

伊斯特伍德:骡子、反面伍迪·艾伦、说教者、英雄
作者 | 吴泽源,写不好小说的影评人
编辑 | 馒头
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1. 骡子伊斯特伍德
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新片《骡子》,突然就不声不响地爆了。
这部片在上映时,没什么抢眼的话题性和浩大的声势,片子里最能引流的明星布莱德利·库珀,名字甚至没被印在海报显眼位置,电影在颁奖季也毫无斩获。
《骡子》 The Mule(2018)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表面上的哑弹,在北美却悄无声息地票房过了亿,大西洋对岸《电影手册》吹毛求疵的影评人们将其视若珍宝,太平洋对岸的豆瓣电影口碑榜上,它也安静地登顶榜首。
算起来,这已经是伊斯特伍德近四部电影里第三部北美票房过亿的了,前两部分别是《美国狙击手》和《萨利机长》,《美国狙击手》甚至还是当年的年度票房冠军。这就让伊斯特伍德这个人物很值得拿来一说了:《骡子》的片名和受众历程在某种程度上,讲述的正是伊斯特伍德的人生故事:
2004年颁奖季,马丁·斯科塞斯和小李子的《飞行家》在前半程叫得响叮当,最后却被伊斯特伍德的《百万美元宝贝》拦腰抢走了奥斯卡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
2014年,一众超级英雄大片闹得欢,结果到最后,票房冠军却被伊斯特伍德的《美国狙击手》稳稳收走;
《美国狙击手》 American Sniper(2014)
伊斯特伍德1971年正式出道做导演,在新好莱坞电影小子一代的包围下,当时的他就是个弟弟。然而等同龄甚至比他年轻的导演都因为年龄见长而渐渐萎靡时,他的创作欲却愈发强烈,技艺也愈发炉火纯青。如今在89岁高龄之时,他已经可以自豪地对同行们说:比我成就高的导演没我持久,比我持久的导演又没有我成就高。至于比我成就高又比我持久的导演,呵呵,大概还不存在呢。
人们总说伊斯特伍德是老牛仔,但在某种程度上,他更像是只“骡子”:生命力和抗病力强,饲料利用率高,体质结实,肢蹄强健,富持久力。当然了,在《骡子》中,“骡子”这词有另一个意思:为墨西哥贩毒集团运送毒品的司机。不过这是另一回事了。
伊斯特伍德之所以能成为一只令人钦佩的“骡子”,还要归功于他的那股执拗劲。当一个人第一次说出自己的观点时,你可能对因为与你观点的出入而对他不以为然。但当一个人在四十多年间一直重申自己的观点,并对之身体力行时,你就算再怎么不认同他,也至少会对他的坚持心生敬意。这也是伊斯特伍德打服了不少人的原因。
2. B面伍迪·艾伦?
伊斯特伍德的导演生涯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范本:它有着持久的长度和稳定的产出频率,而且老牛仔整个导演生涯中基本只和华纳公司合作,这也算得上是个奇迹了。
但若论这个生涯的对标范本,我们可能还真找不出太多例子,唯一合适的例子可能会让你意外,那就是伍迪·艾伦。
伍迪·艾伦
伍迪·艾伦和伊斯特伍德,在气质和政见上不可能更相左了:伍迪·艾伦身高1米65,伊斯特伍德身高1米93;伍迪·艾伦是谐星出身,伊斯特伍德靠饰演不苟言笑的硬汉出名;伍迪·艾伦生于东海岸,伊斯特伍德生于西海岸;伍迪·艾伦是个知识分子,伊斯特伍德从来不觉得自己是知识分子;伍迪·艾伦是标准的左派,伊斯特伍德则是死硬的右派,虽然他认为自己是个自由主义者。
但除去这些明显的区别之外,伍迪·艾伦和伊斯特伍德却有许多让你想不到的相似之处:
这两个人都闲不住。伍迪·艾伦一年一部片,伊斯特伍德基本上也是如此。
这两个人拍片都效率奇高。伍迪·艾伦在生涯后期拍戏只拍两三条,伊斯特伍德则一直如此。
这两个人经营的都是小本生意。制片预算不高,拍片从不超支,甚至还能省出钱做补拍。
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这两个人都不是吹毛求疵的完美主义者。伍迪·艾伦几年前曾说自己还拍得出杰作,但没必要,因为他太懒也太中产了。伊斯特伍德则说,你不能用追求完美把电影给毁了;一旦过于理性地分析文本,你就会抽空它的灵魂。
伍迪·艾伦曾说过,爱情就像鲨鱼,必须要不停游动,不然会死掉。伊斯特伍德对拍电影这个工作也持相似看法:你必须拍得快,才会有动起来和做成了一些事情的感觉,不然的话你会觉得自己搁浅在了沙滩上。
伍迪·艾伦
或许也正是因此,伍迪·艾伦和伊斯特伍德都不爱和固定的一帮演员合作。伍迪·艾伦有好几个异性缪斯,但没和他同居过的“缪斯”,最多也只会被他在电影里用上两三次。伊斯特伍德也是一样:吉恩·哈克曼和马特·达蒙已经算是和伊斯特伍德合作多的演员了,而他们和他合作的次数分别是——两次,和两次。
(摩根·弗里曼有三次,我知道。)
说到底,伍迪和伊斯特伍德其实是希望在与不同演员的合作中,得到新的体验吧。而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个看似琐碎却在我看来极其重要的细节:伍迪和伊斯特伍德都是铁杆的爵士乐迷。伍迪之前每周都去爵士酒吧吹单簧管的惯例,就不用多提了;而伊斯特伍德其实也是个不错的音乐人,提名过金球奖最佳配乐,还专门拍过两部与爵士乐有关的作品:1988年的查理·帕克传记片《Bird》,和2003年的电视纪录片《钢琴蓝调》。我一直觉得他们对爵士乐的热爱,和他们在创作上做出的种种选择,有某些内在关联。
《钢琴蓝调》Piano Blues(2003)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伍迪·艾伦和伊斯特伍德都通过几十年的创作,把自己打造成了稳定的品牌。你看他们的电影,不是为了追求什么新东西;你看他们的电影,是为了从中一次次地获得某些固定的东西,并为之乐此不疲:伍迪·艾伦的自嘲精神、男女纠葛、知识分子风雅生活的魅力,以及他们的神经官能症;伊斯特伍德的雄性气概、来自老派工人阶级的勤勉精神、身为老牛仔和牧羊犬对社会弱小群体的责任感,以及对美国为何物的思考与探寻。
所以当伍迪·艾伦或许无法持续他一年一部新片的纪录时,我们却发现伊斯特伍德可以成为另一个值得我们依靠和期待的品牌。或许文艺青年不会喜欢他过于朴拙、不够骚气的风格,但对于嗷嗷待哺的影迷来说,他的电影就像上世纪50年代的福特汽车一样坚固可靠。
3. 匠人和说教者伊斯特伍德
伊斯特伍德从不把自己视为艺术家。他不觉得对导演来说,自我表达是首要的。他最关心的是怎样讲好一个故事。所以,相对于艺术家,他的确更像个汽车工人:他是一个服务者,而不是一个表达者。
或许正是这种朴实的态度,让他在1990年代,成了国内观众最爱的导演之一:《完美的世界》和《不可饶恕》,或许是我们当时能看到的对罪与罚和人性探讨最深刻的电影之一,《廊桥遗梦》则塑造了一代人对美式爱情的想象。
《廊桥遗梦》 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1995)
但与此同时,伊斯特伍德也总是试图在自己的电影中,输出一些价值,比如怎样做人才算体面,强者应当怎样维护社会/世界秩序,两代人应该怎样达成相互理解,等等。现在看来,他的讲道理方式和叙述手法已经显得有些陈腐笨拙,且十分说教。但那个年代的国内观众,大多相信“文以载道”的信条,而对他们来说,叙事和影像不花里胡哨,且能够被总结出中心思想的伊斯特伍德电影,刚好最符合某种特定的审美标准。
“文以载道”的风格,恰恰也是我在一段时间内对伊斯特伍德不太感冒的原因,这和我对黑泽明不太感冒的道理一样。但在《骡子》中,热衷说教的伊斯特伍德变得可爱起来了,因为他说教的载体变成了他饰演的主人公厄尔·斯通,一个絮絮叨叨,看上去像老年痴呆症患者的90岁老头。所以伊斯特伍德/厄尔对晚辈的每次说教,都带上了几分自嘲色彩,让我们觉得伊斯特伍德并不像以前一样觉得自己是绝对正确的,他也知道,这些只是属于他自己的观点而已。
《骡子》 The Mule(2018)
但与此同时,伊斯特伍德的立场仍然鲜明:他之前讨厌那些只说话不做事的“娘炮”(pussy,奥巴马大概也包含在内,伊斯特伍德在《老爷车》和《骡子》之间最著名的表演,就是在2012年的共和党代表大会上,对着一把空椅子数落奥巴马),现在依然讨厌。厄尔·斯通便是一个不说空话、只做实事的纯爷们,当互联网大潮将他的花卉生意冲垮时,他做的并不是向政府抱怨或申请救济,而是狠下心来当了那个为墨西哥贩毒集团运货的“骡子”。这让我想起伊斯特伍德亲述过的一段童年经历:
在五岁时,有个人站在伊斯特伍德家门前对他母亲说:“夫人,后院里有一堆木头,我可以帮你把它们劈开吗?”
母亲说:“我们没钱。”
陌生人说:“我不要钱,只要一个三明治。”
这件事对伊斯特伍德影响很大。他说:“每当我想到现在那些只会抱怨的混蛋们,就会想起那个陌生人。我见过境遇真正困难的人,他们没有社保,一无所有,那个人只想要一个三明治而已。我希望他后来找到了工作。他是一个努力求生的人,当时的人就是那样。”
4. 英雄伊斯特伍德
但即便伊斯特伍德再怎么甘心做一个靠手吃饭的匠人,他都是个极其自恋的电影明星,这一点成就了他,也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他。在塞尔乔·莱昂内的电影中,所有角色或多或少都是小丑。但当莱昂内出于自我戏谑心理,想把《黄金三镖客》的三位主人公搬到《西部往事》的开场处领便当时,其他两位演员李·范·克里夫和伊莱·瓦拉赫都同意了,只有伊斯特伍德不同意,他觉得自己是英雄,不是小丑。一段传奇的合作关系就此终结。
除去莱昂内之外,伊斯特伍德还有另一位导师——与他合作过五部作品的唐·西格尔(Don Siegel)。西格尔对伊斯特伍德的建议,或许对后者影响更大,他叫伊斯特伍德在自导自演时,绝对不要为了导演工作而牺牲表演工作:“当你自导自演时,总会更关注其他演员的表演,而忽视自己,这是不对的。”结果我们也看到了,伊斯特伍德在绝大多数自导自演的作品里(《完美的世界》和《百万美元宝贝》是例外),都是光芒万丈、刚正不阿的大英雄,没人能和他抢戏。
相比起来,《骡子》是伊斯特伍德这一系列自导自演的英雄电影中,比较讨人喜欢的一部,因为他老了。他饰演的英雄厄尔不再是他人的保护者,反而是自身难保的“下狗”(underdog):他在互联网和智能手机的洪流中节节败退;他把家庭关系处理得一团糟,一家人除了外孙女之外都嫌弃他。当昔日风光的英雄行至末路时,为硬撑着的尊严而爆发出的生命力,也就尤为动人。
《骡子》 The Mule(2018)
而且,厄尔或许是伊斯特伍德饰演的所有英雄中,最富有柔情的一个:谁能想到他在整部电影的英雄华彩篇章,并不是和墨西哥毒贩或者警察对峙,而是为了看前妻最后一眼,毅然决定抛开贩毒任务,开车回家呢?
但归根结底,伊斯特伍德还是把自己的英雄情结强加到人物之上了。厄尔·斯通的原型里奥·夏普,确实是因为花卉生意破产而走上运毒之路的,但他在被FBI围堵时,并没有像厄尔一样坦荡地走出SUV,而是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他在法庭上,也没有利落地承认自己有罪,而是让律师将他的老年痴呆当作挡箭牌,来替他减免罪行。
不过,这些也是可以预料的。导演伊斯特伍德有可能会去拍这样一个人物,但演员伊斯特伍德怎么可能会去演这样一个人物呢?
如果能允许我离题一下的话,这让我重新想起了伊斯特伍德在《美国狙击手》中传达的开场白:世上有弱小无能的绵羊,有仗势欺人的狼,也有保护弱者、对抗恶霸的牧羊犬。伊斯特伍德的西部片与英雄片基本都拥有这样的三角格局,
问题在于,在伊斯特伍德电影的格局中,牧羊犬的交椅一直是被他和像他一样的白种男子所占领的。这就让其他人种和性别的人物没有多少选择了:你要么做狼,要么做羊,要么像《老爷车》里的涛一样,在白种男人的庇荫下过活,要么像涛的表兄一样,混华人青年帮派,成为社会秩序的“破坏者”。
《老爷车》 Gran Torino(2008)
于是,伊斯特伍德电影的内在悖论就来了:在他的社会结构中,总有人不愿做羊,不愿做牧羊犬庇荫下的无能者啊。可当他们在社会体制的规诫下,无法成为牧羊犬时,留给他们的选择,又能有什么呢?
这或许才是爱当英雄的伊斯特伍德,为自己电影留下的最大缺憾吧。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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