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锡球 | 童庆炳老师的故乡 || 童庆炳先生逝世五周年纪念专辑

写 在 前 面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童庆炳先生辞世已整整五年了。
上月底,程正民老师打电话问我:童老师去世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今年是五周年,关于童老师的纪念活动你可有所考虑?我说:去年我就琢磨过五周年的事情,当时也想过几个方案,但今年因为疫情,先前的想法已无法落实。因为直到现在,我们都无法自由出入校园,聚集性的活动肯定搞不成了,但网上纪念是毫无问题的。所以,我的初步想法是用我自己的公号推出一组纪念文章。您觉得这样如何?程老师说:这样就挺好。不过,最好是有几篇新写的文章。我说:那您是不是可以写一篇?虽然您当时就写过两篇,也收到了《追思录》中,但五年之后肯定又是一番心情了。我也去约请一些师友,看看他们有无时间。程老师说:我考虑考虑,可以写一篇。
于是,我便问了几位师友,他们大都答应得痛快,让我感动。此外,我也从我当年主持编辑的《木铎千里 童心永在:童庆炳先生追思录》中选出几篇,与作者联系,征得了他们的同意。在此,我谨向这些师友诚挚致谢!
需要说明的是,从2016年起,《童庆炳先生追思录》中的部分文章曾陆续在北师大文艺学研究中心的公众号上推送过。已推送过的文章这次就不再推送了。
童老师是2015年6月14日在金山岭长城突然去世的。五年之后,他的朋友和弟子已走出悲痛,但我相信,童老师作为师者、学者和仁者的精神与风范却依然存活于许多人的心目之中,成了谈论的话题,成了思念的元素。愿这组文章能唤起大家的记忆,愿我们的回忆能完成一次朴素的缅怀。
赵 勇
2020年6月

童庆炳老师的故乡
文/方锡球
将童庆炳老师与“故乡”放在一起写篇短文,完全是感于哀乐。
写这样一篇文章时,就想到20世纪80年代,童老师在他的学术著作《文学活动的美学阐释》里,讨论文学接受的先结构,举了个例子,他母亲来北京,老人家喜欢看戏,童老师陪她在北京的一个剧院看苏联芭蕾舞,老太太睡着了。《天鹅湖》的美,与这位来自农村的老太太的期待视野不匹配。他当时给我们一班进修生讲的时候,我倒是没关注接受美学的话题,我想到的是童老师的故乡情结,他作为儿子的无奈。还是在这本书里,论文学的审美本质,认为“审美是苦难人生的节日”。这是用马斯洛的需要层次论,将人生漂泊的痛苦作为逻辑起点,他对“痛苦”的解释,是“人的精神无所皈依”,灵魂无安顿之所。所以人需要寻找精神的家园。并认为迄今为止,人已经找到三个家园。“故乡”成为他建构审美理论的关键术语和核心关切。在他的创作美学里,我依然发现他对作家“童年经验”和“童年创伤”的重视。他把作家的童年经验说得无比重要,我在看到这部分学术话语时,我还是没有关注创作心理问题,不由自主地想到童老师远离故园和心灵的漂泊。
方锡球教授与童老师
童老师的故乡情结,在生活中表现得更明显。1999年秋,我去跟着他访学。同时访学的还有胡菁娜。菁娜龙岩人,自童老师故乡来。平时他的博士生或访问学者要是做得不好了,他就容易生气,也发脾气。对菁娜,我还真是没发现他生过气。有次课后在校园走,他说到菁娜的一篇文章,语气稍严肃些而已,先是劝说为主,接着就是劝慰了。弄得吴子林有些嫉妒。其实,连爬香山,吴子林与童老师一有机会都说几句悄悄话。因为故乡的美好,我们当然觉得童老师这样,是因为“君自故乡来”。他将故园之思寄托于故乡人、故乡事、故乡风物。
方锡球教授与童老师在胡适故居
童老师的老家在福建连城,隶属闽西龙岩市。
有一年,我送给童老师两盒安徽茶叶,他表示过几天回连城,带给他弟弟。他告诉我,每回带茶叶给他弟弟,他弟弟都说是好东西。我听着不做声,就朝他看看。他也没再说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悲喜。过一会儿,他一般会说他弟弟家盖起了楼房,几层楼。
只要有机会,童老师就无限缅怀故乡。我不记得他来过几次安徽了。但我依稀记得在大别山,他看着植被和起伏的山峦,说他老家也是这样。他把马尾松当做黄山松,说他们老家到处都是黄山松。我也没有对他进行科普,因为我感觉到,黄山松是他心里最好的最美的松树了。还有一回在徽州绩溪和宣城,绩溪县政府中午请他吃徽州著名的“八大碟十七碗”,因第二天下午去胡适故居,县里就打电话给上庄镇政府,叮咛让镇里次日做个一品锅,食材要地道。这个菜反复出现在胡适的文集里。其实要是做得地道,很不易。镇子里从上午十点炖到傍晚。等到晚餐开席,作为皖人,我自然吹嘘一通这个菜。童老师看着大锅,说他老家也有这个做法,只不过不叫“一品锅”。我在泄气的同时说,龙岩那么个地方,也能做出这样的菜来?他板着脸,轻言慢语:龙岩的菜比徽州花样还要多。我就不再好继续说徽菜是八大菜系之一了。不过,他吃了几口后,看我们喝酒,也要求来一小盅。那时他处在胃癌康复期,我不让,他坚持。想到也许他是通过这杯酒,缅怀故乡。我只好让步了。
方锡球教授与童老师
童老师生命的最后几年是孤独的。那时曾老师已经离世。虽然仍是忙得不可开交,但回故乡的次数却多起来。我每年到京,去看他,他总是说谁谁开车陪他去密云了,吃了大鱼头,味道鲜美。聊完,出三号小红楼的门,左边不远就是北师大校园的主干道。人流熙熙攘攘。走在人流中,我居然每次都能体验到童老师远离故乡的漂泊和孤独。
也就在那几年,童老师写博客。故乡题材几乎占了三分之一的篇幅。闽西连城莒溪的山道、小溪、花树、风俗、人情、穷困和精神追求一天天展现在我们眼前,他家的老房子、祖母、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和小伙伴,随着他的博文,也一天天印在我们的脑海里。闽西风物飘拂,人性纯良。在他笔下,祖母善良无涯,在缺衣少食的苦难年代,祖母的手救苦救难,是回春之手,是美丽的手,是栽种生命“绿色”的手!
离开故乡几十年,故乡印在他心灵深处:
漫山遍野都是竹林,松树是成片成片的,山上古树很多,……春天到来的时候,布谷声声,漫山遍野映山红都绽放了。
故乡也是贫穷和饥饿的,还要时刻剥夺他的学习的权利。因为贫穷,很小就从事体力劳动。插秧、割稻、除草、挑水、放牛、挑柴、拔猪草、拔兔草。
童老师故居
童老师笔下,故乡的贫寒艰辛、借米的经历,弯弯柴路上的风雨,祖母、母亲舐犊般的爱,如同鼎之三足,托起了他人生的宝鼎,使他获得童年的珍贵馈赠。
我在这些文字里对童老师物质层面的故乡有了一个清晰的画面。
童老师去世后,过了些日子,回连城安葬。赵勇兄和吴子林发了夜半葬礼的场景。童老师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园。
参加童老师骨灰安葬仪式时,吴子林(左)、赵勇(右)与童老师的弟弟、妹妹合影
大约一年后,为了纪念他,在连城开了一个较大规模的学术会议。我从安庆飞厦门的时候,在飞机上想着童老师故乡的模样。胡菁娜开车在龙岩火车站接到我的时候,夕阳西下,等到了连城县城,已是灯火阑珊。看着周边黑魆魆的山峦,我无法与童老师博文里的美好放在一起想象。
2016年10月底,“文化诗学与童庆炳先生学术思想研讨会”在福建连城举行
开了一天半的会,研讨童老师的文化诗学。会议结束后乘车出城,穿过童老师童年生活的小镇,一条石板街道,尽头就是童老师生活过的老房子,有古意。他的弟弟童庆炎老人等在那里,给我们介绍老宅子和童老师。进门是狭窄的过道,边上用木板隔出十几平方米的一间,是20世纪50年代与曾老师结婚时隔出的婚房。有木门,老式的铁锁锁着,一般不开。出后门是溪流,周围山明水复,峰峦起伏有致。总是在起伏合适的位置,就有村庄竹林,画里一般。
方锡球教授在连城会议上发言
记得第三天上午,大家去童老师墓地扫墓。山势陡峭,墓地在半山腰。程正民老师快八十了,也爬了上去。依次烧香祭拜。不远处是曾老师的衣冠冢,许多博士弟子也去祭拜了一番。我看着怀抱状的墓地,就想着,童老师终于可以长眠在念兹在兹的故乡怀抱中,从此有所皈依。
程正民老师在童老师墓前
我祭拜后下山,抬头看闽西山水,还是起伏有致的山峦和大面积的盆地田冲,在起伏合适的地方散布错落着村庄。在山脚下,我一边与十来位年长的学者聊着学界轶事,一边等着其他人下来。
方锡球教授(右)在童老师墓前上香
忽然就听到哀婉之声,是他的及门弟子们围着墓地,合唱李叔同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草碧色,水绿波,南浦伤如何?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童老师生前说:若以后有人给他扫墓,可以在他的坟前唱支歌,这样可以把坟唱醒。图为童门部分弟子唱歌之后的场景。
我忧郁地低下头,再抬头,就看到站在一旁的程正民老师泪眼朦胧。
写于2020年6月
作者简介
方锡球,安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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