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很少在我们认为的地方开始

by:写真迷
今年1月1日,我开始读一本刚到手的书。这是我第一次读国产旅行文学作家的书,它叫《午夜降临前抵达》,作者是前《南方人物周刊》记者刘子超,北大中文系毕业的“85前”男生。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当我拿起书开读之前,在2019年12月,第一例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患者就已出现。这颗病毒像施了法术,将一块巨大无边的黑毯盖过2020的一切光景,别说欧洲大陆了,曾经想去就去的东南亚、日韩,近在咫尺却望尘莫及。
一整年的暗淡无光和被打破的常规,并没有将不寻常的2020拉快进。人们调整步伐、拿掉欲望、减少幻想,一天天过着日子。1月3日,读完全书313页后,感慨颇多,那些孤独的旅途原来这么诱人。
不久后,我开始按图索骥,读完《沿着季风的方向》,也是刘子超的。后来,甚至找来他翻译和推荐的另几本旅行文学作品:《惊异之城》《阿姆河之乡》……读书过程中,新冠肺炎疫情肆虐,从中国到日韩、乃至欧洲、北美。整个地球沦陷,然而旅行思绪竟然愈发扩张,令我难以自持。
我们往往以为,只有当我们鼓起勇气做计划、买机票、拖着箱子走出家门才叫旅行,其实旅行很少这样开始。它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就启程了。
接下来,我读完子超最新出版的《失落的卫星——深入中亚大陆的旅程》,今天下午,快递小哥刚把保罗·索鲁的《旅行之道》放进小区门外的菜鸟驿站,晚上回家就能拥有。
年初的“欧洲大陆”“印度”“阿姆河”,下半年的“神奇中亚”之旅,填充了这多难多灾的不平凡一年。接着,旅行文学大家保罗·索鲁的全新旅程也即将开启。
我相信,这一年会因为这些书而变得不平凡。站在这一年的末尾,迫不及待想把这些精彩的片段呈现出来。还有40多天就要完结的2020,让它且行且过吧。这一年已经值回上帝的票价。
01
把自己推出去和人交谈
没有人与人的相遇,旅行只会沦为空壳。写完“旅行三部曲”的作者刘子超,最近在签售会上对读者这样说。
可怕的是,他本身是个沉默成性的人。不久前,他开着一台越野车、载着一个访谈他的女记者,穿越大兴安岭。他可以连开数小时,不说一句话。
女记者也有自己的忧虑,即便人在旅途,心在远方。两人不到万不得已都不开口,宁愿望着车窗外发呆,放着采访任务不顾。但如果你认为这样的旅行没必要,那就大错特错了。
开车的人会突然愉快地唤醒副座的女记者,“看,还是来北海公园了。”因为窗外突现一座白塔,像极了北京北海公园。
听说林间有采蘑菇的人,他可以马上掉转车头,向白桦林的蘑菇地驶去。找到采蘑菇的人后,他会主动和他们聊起来。
就像他抵达布拉格的那天夜里,不仅在保留19世纪痕迹的古城大街上刻意放缓脚步,停停走走,和无数个飘荡在暗夜上空的知名的幽灵对话;还蓄意钻进老城小巷的啤酒馆里,在乌烟瘴气、坐满喝啤酒的本地人堆里,寻找对谈者。
一本本读下来,无论是穿着热裤、吊带的捷克姑娘,还是在塔吉克斯坦偶遇的进步青年“幸运”,他总能飞快地捕捉到共同话题,开启一场“尬聊”。
一个人穿行在一座陌生城市的大街,听起来都令人神往。你和谁交谈、为了什么景致驻足、呼吸到什么味道的空气,看到怎样的飞鸟、路过一辆何种品牌的汽车以及开车的人是胖是瘦……
阿尔贝·加缪说,人们与一座城市分享的爱往往是秘密的爱。那么,此时你在和包围你的这座城市恋爱,无论是羞赧还是热情,你都应该打开感官,去迎接它。和你产生交谈的每一个偶然的人,都是恋爱“使者”,他们让你和城市兼容得更密切,将你们的双手合在一起。他们向你透露城市隐藏着的另一些真实的断面,不同的人眼中的它都是不一样的。
旅行者带着人生经验来到异地,和城市谈恋爱,交换着独属于你们之间的秘密。这样的孤独旅行,我们足不出户,就能通过作者的文字记录和图片精彩启程。
02
要喝很多很多次酒
保罗·索鲁说,最热情的旅行者往往也是热衷阅读和写作的人。因为旅行和写作是最近似的活动,它们都是在陌生的地域穿行。
尤其是带着写作任务出门的旅行文学作者,在旅途中,他们需要人为地去落实一些情节,才能完成写作。在旅途中点燃自己,这时,酒就登场了。
不管你“酒量”如何,一趟合理的旅行中,酒精的分配都需要有计划。知道在合适的时候支配它,让旅行的意义最大化。
当你在午夜降临前空降某国度的城市时,大可不必立刻打车去CBD的酒吧。在启动一场感知和思考前,要先闻一闻这座城市的味道。
每个城市的气味不同,或许跟当地天气和地理环境甚至支柱产业有关。这味道里是当地人生活的气息,从机场、火车站到酒店,你大可吸饱喝足,让身体感官替代思想和行为先抵达这座城市。
互联网令信息呈扁平化传播,对旅行的向往大打折扣。大量信息能上网轻松查到,旅途不再变得神秘未知,出门前大脑里已经形成“刻板印象”——那里的天气、城市建筑、人走路的速度、街道……减少期待的同时,心理上不乏产生傲慢情绪,认为“付出体力的旅行”显得多余。
今年捧读多位旅行作家的书,无数次感叹,他们的体力多好啊,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往路上丢,不停折腾自己。在吉尔吉斯斯坦的旅途中,刘子超淋着暴雨、迎着雷鸣闪电翻越天山那一幕不得不在这里仔细说说,冲击太强烈了。
在陌生的大雨中独行,时间观念丧失,他在途中偶遇一位专业徒步的欧洲人。“到阿尔金-阿拉善还有多远?”“很远,至少还有五个小时。”这是他们此生仅有的一次对话,在已经走过三个小时后,刘子超只好硬着头皮坚持走。
当走路变成一种机械运动,他感觉不到冷了,却止不住幻想一顿热乎乎的餐食:有大量碳水化合物、热茶,还有他的白兰地。在中亚的多个夜晚,当他累得一身疲态躺在住处的床上时,总会掏出谢苗诺夫游历此地后写下的《天山游记》,“羊尾油煎泡软了的黑面包干”,真好。
五个小时后,他终于到达当天的目的地,在一个蒙古包落脚稍事歇息。他掏出白兰地和《天山游记》缓解劳顿,蒙古包里钻出来两个从瑞士远道而来的同道中人,他们也随时带着瑞士人写的旅行文学——《世界之道》。作为瑞士人,他们为什么会来“中亚的瑞士”旅行?因为,“在天山,你能想象出阿尔卑斯山几百年前的样子”。
第二天,他们三人约好结伴而行,挑战天山高山上的一处湖泊。但在痛苦的6小时徒步后,除了一成不变的山谷,周围尽是风声和三人的喘息声。可怕的是,走得越远,原路返回的距离就越长。亚洲人的体力再经得起折腾,也不及面前这两个征服过阿尔卑斯山的年轻的欧洲人。
当刘子超选择孤独折返后,又过了几个小时,他耗尽最后一丝体力躺回蒙古包,沉沉睡去,直到身旁低沉的呼噜声吵醒他,“尼古拉和莫妮卡正睡在各自的铺位上,连外衣都没脱,尼古拉甚至还戴着眼镜”。他们活着回来了,在“中亚的瑞士”的高山上,他们不仅遭遇暴风雪,还在接近冰点的温度里,一脚踏空、失足滚下山,一路翻滚,无限接近死亡。最后,一块石头将他俩的生命接住。
“而且并没有什么湖泊,前面的前面还是另一座荒凉山谷”,这两人还差点丢了自己,为了一个自以为是的目的地。
在旅程中,酒精的作用除了在极寒地带取暖,除了“搭讪”,也激发灵感,扩充一些旅行叙事的情节。就像体力劳动者在一天辛苦之余,终于可以坐下来喝点酒解乏。旅人在旅途中也被认为是“干活”,是一件极其耗费体力的事。
此外,在更多深入陌生城市肌理的旅途中,旅行者通过喝酒来牵出当地人生活线索的话头。此时,必要的酒量和酒就成了社交货币。大部分真正的旅人会主动走进街边小巷酒馆,支付酒钱,甚至请当地有缘人坐下来共饮,从他们口中打探生活细节和社会纷争。
很多旅行作者喝来喝去,频次最高的依旧是啤酒。个人以为,啤酒是全世界酒量门槛最低的酒类,鬼知道地球上有多少种秒杀你酒量的奇形怪状的酒,分分钟让你失去一切知觉。
03
保持失联、迈向未知
我在阅读这些书目的过程中,勾勾画画,不停批注,不由自主地和作者写下的这些文字对谈。其中有一些有趣的片段,值得拿出来说说。
“太阳就要落山,天空呈现出一种兑水威士忌的颜色”,——我在旁边批注,大哥,是有多爱喝酒啊!
“这里晚上一般做什么?”作者在“加加林疗养院”问一个女孩,“在房间里喝伏特加,”女孩说,“疗养院的传统。”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喝啤酒,看契诃夫的《第六病室》,夜色中的伊塞克湖亮得像一块深蓝色的布。——我在旁边批注,你究竟带了多少酒??
“我们喜欢中国人!”她们半醉着说,“我们不为了钱。”我拦下一辆黑车,看她们坐进去。司机等着我也上来。我对他们挥了下手:“你们先走。”汽车的光影很快就被小镇的黑暗吞没。——我批注,你的艳遇吗?你如何拒绝旅途中的艳遇?这就没了???
……
还有很多很多类似有趣的桥段,我参与着作者一趟又一趟刚结束又启程的旅行,看着他把自己编排到足下正在历经的旅程中,把自己设定为男主角,去组织、架构、铺排故事情节。困难的是,旅行文学和小说有关键的区别,前者记录实实在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和自己亲眼见证的别人的事,后者发掘想象力就能办到。
作者往往会在每天的行程中带着小本子做笔记,好让自己日后在写作时能轻易唤醒记忆。突破旅行能力和写作能力的双重困境,决定一本旅行文学作品的不可多得。也是这一年持续吸引我这样一个不能远足的读者的关键因素。
一旦旅行作者开始上路,TA就必须茕茕孑立,和原本生活保持“失联”。把时间无限拉长、把自己无限放小,直到“看不见”,这是带着记录与探寻任务去旅行的人所必要的品德。
因此才说,真正的旅行是深入骨髓的孤独。今年以来,无数个郁闷的时候,总想起打开书架上的旅行文学来读,仿佛捧起书页,就有一座直升机停靠在那里,即将搭着我以最快的速度参与到作者的旅程。
保罗·索鲁喜欢火车旅行,他极其讨厌飞机和长途汽车之旅。他写了很多称颂火车旅行的文字,说他讨厌空降到一个地方,而更喜欢在某地和另一地之间建立起联系。
“轻轻松松就把人从熟悉的地方迅速送抵陌生之地,比如纽约的上班族一夜之间被发射到非洲中部,对着大猩猩目瞪口呆——这样的旅行我没法认同。”——不过,我们读者是很乐意打开这些书,轻松“空降”到另一个世界的。
主动去追赶一场“陌生感”,是旅程中一场盛大体验的必要处境。陌生是通向未知的必经之路,某种程度上说,旅行是悄然失踪的艺术行为——沿着一条狭窄的地理路线,独自走向遗忘之境。
和陌生感和谐共处:目的地是前途未卜的,陌生人的观点是始料未及的,他们的故事是夸张的,吃的食物大概率也是不合口味的,你会无数次想念康师傅老坛酸菜牛肉面,美味的火锅会持续穿梭在你的脑海。
为什么越来越多人在常规旅程中感受不到快乐,更多是空洞乏味和廉价的兴奋?因为在旅途中,越来越少的未知被满足,更多是和日常生活的过度链接。
“搭乘邮车或寒冷的夜班火车,或者索性徒步旅行,它属于那个诞生过真正旅行文学的艰苦传统——眼睛慢慢地吸纳一切,疼痛的双脚被迫放缓脚步,让他有机会观察那些烟雾缭绕的旅店厨房的普通人。”安东尼·伯吉斯在《劳伦斯与意大利》的序言里如此定义一趟真正的旅行。
合上书页想,这一年马上就要结束,往复的疫情也愈发得到控制。在这里祈愿,一切尽快恢复如常,让更多游客重新回到旅人的队列,迈向那个向往已久的未知。
也许,等春暖花开,我们真正重新踏上旅途时,这些“孤独旅程”才是我们要走上的那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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