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相熟了之后,有时就是聊天。有天下午,她突然转头问我:“你知道我养过几个孩子?”
说这话时,她正在给病床上的丈夫递上一碗鱼汤,我坐在过道的凳子上摁手机,拿眼角的余光看她干净利落地拾掇着床铺。她回首望了我一下,笑着不经意提起,笑容里溢出一股自豪。
我想她既然这么问一定是不少,又想以她那年纪处在没有计生的年代,生个六、七个也正常,就这么想着,正想揣摩出一个大概的数字答她,没想到她很快就自问自答了。
“十个。”她伸出两根食指,交叉搭在一起说。
“阿姨,你可够能生的。”我挠挠头说。心想十个固然多,但在那个年代也并不是特别地罕见。
“哪里,都是别人家的孩子,我自己的才两个!”
我这才好奇了起来。我说,是人家托在你家里照看的吗?言下之意是觉得这阿姨有点经济头脑,那么早就懂得办托教了。
“哪里,都是到我家免费吃免费住,这没什么,天天洗一堆孩子衣服才叫累。”见我有点不解地一直望着她,阿姨又说开了,“都是邻里的一些穷孩子,野惯了,父母也不管的,跑我家里吃住,一来就不走。有次有个村干部的孩子也来,我就说你家里条件那么好,还是回去吃吧,那孩子就朝我嚷,说别人家的孩子你都肯让他们呆,为什么我就不行?你看,给说得好像没道理的是我,哈哈,这些孩子!”
她很平静地叙述完这段话,我突然觉得是否该记录点什么了。
二
现在我想起那天应该是8月7日的下午,中考成绩刚在网上可查,我正为自己孩子糟糕的中考成绩头痛不已,跟我岳父交流着如何给他这位外孙指引一条出路,感叹着孩子的少不更事和教养的失败……她大概是触景生情,随口提起了过去。
人生吊诡,这个话题是在县医院七楼的骨科病房里提及的。其时她在护理因被勾机扫到小腿的丈夫,我在陪护数天前的一个晚上骑扫码车回去被车撞倒的岳父,病友间有着某种天然相怜的情绪,极容易打破陌生的隔阂。
我记得初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四号的凌晨三点多,岳父刚从十一楼做完手术转到七楼的病房,推车撞开门的瞬间打破平静,大家手忙脚乱着把我岳父从推车抬上病床,紧张忙碌,根本就无暇顾及其他。
安顿好,这才注意到墙角的躺椅上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妇女,穿着一件副纤短袖,带着睡梦乍醒的倦容和在骤然亮起强光下的不适看着我们。大家忙致了歉意,为自己一伙人惊扰了这里的病友。
“每个病人刚来都是这样的,噼里啪浪的,这个也没办法,不用说(道歉)都知道的。”她笑了笑,把被单往上提了提又闭起眼躺了下去。
后来自然就相熟了。房间里并排有三床,她老公的病床在中间,一个面容欧化的老帅哥,高鼻深目、薄唇,极瘦,一看就是那种胃口不好又长期受失眠折磨的人。她本人短发,戴一副金耳环,身材不胖不瘦,眼神清澈,笑容明亮,有一排那个年纪少见的整洁牙齿。靠门的一床是位八十多岁的环卫大爷,于某个清晨扫地时挨了一辆摩托车的撞,也是伤在小腿,陪护的是她孙女,二三十岁年纪,一直摁着手机,偶尔烦躁急眼了也会朝老头大呼小叫,提了音量。老头挺知趣,嗯嗯嘿嘿,任由她嚷去。骑摩托的肇事者据说态度恶劣,私下只愿三五千私了,遭拒后变得一副无赖样,有时我听到他孙女跟对方沟通,电话那头没飘过来几句好话,一副老子没钱你把老子抓坐牢去吧的死相。
“给统打!”每次我都能见到他孙女在被对方挂断电话后对着手机屏追咒上一句。徒劳而愤怒。
我岳父躺在靠窗的这一床。三节在不同时间遭受不同程度伤害的小腿因缘聚在了同一空间,绷带自带LOGO,像某种团队制服。三腿川伸,腿腿相惜。基本上就是这格局。
我们这床因为初来乍到,最是热闹,闻讯者接龙来探望,牛奶、水果堆满床下,一时每天床头都围有人;爷孙的那床,患者伤势相对较轻,基本能自理,他孙女就经常跑去过道的空床上撸手机,好像领了一份带薪假期。中间她的这床就较为乏味,数日来就只他们夫妻在,鲜见有他们孩子过来。
“忙,我孩子他也呆不惯这儿。”有次她在她儿子送点心过来离开后,对着他背影说了一句。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我听。
后来我才知道她们家族在小城开着很大的电脑电器城,老公没出事前老夫妻俩就一起帮着家人看仓库,儿子做为新生代的掌舵人之一,忙也正常。
初始的聊天像所有既不很熟又不得不相处一块的人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说些医院的八卦,护理的经验以及哪个护士扎针最熟练,哪个大清早查房开门的声响像用脚踹……(对于面向百万人口之众的县医院,我历来有许多槽点要吐。几次没吐成,现在反倒麻了,慢慢竟觉你能对一个县级医院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呢?不行莆田去,福州去,再不行北京去……完全是一副嫌弃久了既不看好又提不起劲怼之的心态……此处略去一万字)。
“你们不用这么多人一起在这的,刚开始可以,以后够你们累的,还是轮流好,一个人够了。他(我岳父)现在插着尿管,头三天不排大便的,只要倒尿袋就好……还有就是要及时提醒护士换吊瓶。”
“现在有用镇痛棒,喏,就是中间的那一根,都不会疼的,现在的技术真是厉害。”
“交警那边都会做好好的,我老公被勾机伤到,我儿子看那开勾机的可怜,也没怎么去讨医药费,现在还是我们自己垫着,”她说着,看了看丈夫,“他现在就是小腿有块肉烂掉了,重新长要麻烦些。”
“鱼汤最补的,我老头子喜欢喝,刚开始都是吃些流质的。”
……
刚搬进来,基本上就是她说着,我们听。
三
我岳父虽然退休多年,可似乎退休后的生活比以前在职时还精彩忙碌。他是小学教师,在书法界、教育界和姓氏研究会等各界都有朋友往来,让我这种圈子狭窄的人很是感慨。受伤也是因为他学生邀他过去谈事,回来时遭的车祸。好在他乐观豁达,伤势好转得也快。
日子过去了几天。实话说要不是她自爆养过十个别人家的孩子,任由他们无偿吃喝住宿好几年,她看上去就跟兰溪桥下跳广场舞的大妈无异。
当然,她现在扔广场舞堆里也不觉有多超尘脱俗,只不过油然生起的敬意已在我心中滋长。
同时伴随的还有好奇。我不知道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要说偶尔吃几天数顿那也正常,在九十年代的农村,三餐的施与受之间彼此都不会太尴尬,钱没多少,一口吃的还是有,我中学时经常就去同学家蹭吃蹭住。不像现在,处处惦着人情要还,小心翼翼,各自凉薄。
但是毕竟是十个孩子常年吃住她家啊!总给我一种修道院的感觉。
岳父听到她提起那些,也是感叹,连说实在不简单。
“你这是大功德!你会不是会经常去一些寺庙上上香,拜拜佛这样?”我岳父问她。
“那……我们没有。”停顿了大概有三秒,她说,“我们一家拜教(基督教)的。”
所有的宗教应该都是劝人为善的,我想。
“那些孩子都是我孩子带回来的,家里大人出去赚钱了,没怎么管,野孩子一样,吃吃住住就几年下来了,我们那时田地多,粮食还是有,有些孩子食量大,最能吃的一个能吃六碗,他自己亲口说的,呵呵,笑死我。”她没再说信说。
我说,那些孩子现在大概多大了,还常跟你联系吗?
她停下正摇着床尾升降杠的动作,抬头望着天花板思索了会:“最大的也四十多有了,有个孩子跟你一样大股,天公得很,经常跟人打架,后来不知怎的就很死心读,现在在厦门一家大医院当医生,有时一家人回来看我,也让孩子叫我奶奶;最小的一个……应该也三十多了吧,他们自己都随我儿子那样称呼我的,呵呵。”
想了想又说:“嘿嘿,别人的毕竟是别人的,有些就很少再见到了。”
我岳父就又听得感慨不已,仿佛都忘了伤腿,连说要想办法联系电视台给报道一下:“这社会沽名钓誉的人太多,像你这种的,应该让更多人知道,现在社会自私自利的人太多了……”老人家说得有点激动。
“南干南干,”她难为情地说着,紧张地连连摆手,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仿佛电视台已在来访的路上,她拒绝得慢点就要被上电视了。
之后她似乎就不太爱提这事。我也就不再问了。
我现在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不想问,就叫“她”。我只知道她是圆庄人,说着一口辩识度明显的地方口音。
反正这事到现在还是让我挺震撼的。平凡的人物有大爱,以前只在电视里看到过,有时感动,有时怀疑,没想到在现实生活里碰上了。我有点难以平静,按理说这不符合我这种凉薄人的心性。
再看她,正给老公轻轻掖好被子,回到躺椅坐下,掏出手机跟隔床的孙女探讨起台风的最新动向来。曾经的一切平淡得像从没有发生过似的。
四
我还是希望她的事能让更多人知道。好人得有好报。虽然现实生活常常相反,但倘能多一起正向回报就会少一些绝望。当然这么做一得有大平台,二还要她本人不抵触——还有,最好能如实还原过去。人是人,神是神。别写得杂花生树,好端端一真事儿给报道着报道着看上去反而假了。
以上杂七杂八。这些天陪护中的见闻,随手记录,聊作更新。
在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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