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677】
清 明
江西浮梁 张镇辉
清明扫墓,是我国传统。三天的法定假日,对于我一个县委书记来说,工作的日程还是排满了。但无论如何必须挤出一天时间,回去扫墓。再忙,祭祖不能忘。
大奔在宽阔的柏油路上奔驰。惬意、自由、放松。我难得有这样闲散的日子。
今年的清明朗日高照。山峦、田野、农舍、集镇沐浴在融融的日光里。司机小罗手握方向盘,车子开得快速而平稳。我可以仰躺在车内闭目养神,也可以从一个普通百姓的角度,思考些问题。一切回归自然,回归本我。我似乎有些腻烦了迎来客往,和自己在某种场合有时不得不虚伪的作态。或威严、或和蔼;或热情、或冷漠。总觉得自己有些人格分裂,每天戴着个面具。
车窗外,温润的阳光下,如诗如画的柳溪河;绵延百里的风光带;生机蓬勃的生态产业园;还有车前簇新的柏油路以及路两旁玉带般的绿化屏障,无不叫我欣慰而自豪。三年时间,变化如此之大,可谓翻天覆地。这是我上任三把火的杰作。虽耗资巨大,也倾注了全县人民的心血,但它值啊!
柳溪河,原来是什么样子?我想,大家都知道。
柳溪河在我县境内,蜿蜒百余公里,河面宽三十几米,枯水期,最窄处,水面只有十来米。但属我县干流水系,灌溉十几万亩农田,滋养60%以上人口。但这条河流污染严重,水患频繁。百姓的生活污水,尽排河中。挖沙船、淘金船,不计其数。河岸是一片杂乱的灌木丛,间杂高大的榉柳树。一到夏天,榉柳树的花穗掉入河中,如无数的毛毛虫漂浮在河面,污染水源,有碍观瞻。河洲浅滩处,则是一片片一米多高的芦荻,或是大片的水蓼。入秋后,芦荻扬花飞絮,水蓼红穗点点,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可芦荻和水蓼随不断扩大的沙洲繁殖,使一些地方的河面越来越窄。加之挖沙、淘金堆积的沉沙,漂浮的白色垃圾,散乱的枯枝败叶,阻塞河道,形成水患。
上任伊始,我首先就从治理柳溪河入手,打开局面。政府召开常务会议,多次召集有关部门研究对策,拿出方案,经县委常委会讨论决定,利用国家治理中小河流的政策,积极向上级争取资金。于是一场河流整治会战,拉开序幕。农村排污、河道清淤、整治挖沙淘金、建设防洪堤坝、建立“河长制”等工作全面铺开。两年时间,一改柳溪河面貌。这些工作都得到了大家极力赞成和支持。然而,建设百里风光带,和关于改造县乡公路的问题上,常委内部发生了分歧,政府有关部门领导意见也很大。但我力排众议,坚持柳溪河南岸的百里风光带项目必须实施,柳溪河北岸的公路,必须高标准规划、高规格设计改造。这条公路连接三省要道,这一带的区域,是我县通往外界的重要门户,我决心要把这里作为亮点来打造。公路按一级标准,双向四车道设计建设,把它打造成三省交界的样榜路;在环绕这条公路的柳溪河南岸打造百里风光带,使之成为三省交界的一块响亮招牌。
我们县底子薄、财政紧,可用于建设的资金少。但可以多渠道融资啊!可以发挥土地资源优势啊!有多少基础建设是靠本地财政,不都是巧立名目向上要,或不惜代价从银行贷款吗?
现在公路建成了,百里风光带也建成了。大家没意见了,都说好,风景宜人、交通便捷。
你想,你一面行驶在这样一片杨树林簇拥下的宽阔的柏油路上,一面可以欣赏南岸的百里风光带,这样的景致,多有诗意!这样的旅程,那是一种什么享受!
绿化虽占用了部分农田,但改善了交通环境,整体提升了我县对外形象,难道不值?抓环境,就是抓经济嘛!没有环境谁来投资,没人投资,你如何发展经济?如今投资几个亿的生态农业产业园,在全县就有几个。这些落户的生态农业产业园,集旅游、加工、生产于一体,会给我县农业注入强大生机。也使我县农业产业化转型升级,走到了全省前列。我想,不到几年功夫,县域经济就可大打翻身仗!
“廖书记,前面就是花港镇,是不是在这里买点香火?”
小罗这人机灵,你的私事,他会给你考虑周全了。他常说:“您是一县书记,考虑的都是大事,这些小事您就不用操心了。”
花港镇离我故里不远,五公里左右,是两省交界的重镇。这是我县对外开放的窗口,是门面。但花港镇的街面,太老旧了,新老房子犬牙交错,高高低低,墙面颜色杂乱无章。电线、通信线路凌乱不堪。乱搭乱建、侵占街道现象严重。新农村建设,花港镇应列入重点。前年镇政府在县级财力的支持下,进行了大面积提升改造,组织城管对周边沿街的违章建筑,进行了拆除。房屋统一徽派建筑,清一色白墙黛瓦,齐整美观。所有线路深埋地下,街道、巷弄全部铺了沥青。这几年,在我的手里,城乡面貌变化很大。
执政一方,谋求发展,既是政绩,也是造福百姓,我想百姓是满意的。
每年清明回来,沿路的同学、商界朋友、文化人士和乡镇领导干部,他们有通天的本事,打听到我回来的消息,个个电话邀请,找出各种理由,非要我光临,而且诚恳之至。但在这一天,我都拒绝。我难得有和亲人团聚的时间,吃自己家人做的农家菜,爽口、得劲!在这里,我可以随性点,可以聊些我平常不太想说的话题,也可以听到我平常难得听到的话。
弟和弟媳大学毕业,工作都不错。一个在镇土地办、一个在镇中学。这些,都是他们自己努力的结果,没沾我半点光。我很欣慰,老廖家的子孙都争气。
弟媳的农家菜做得好。粉蒸肉、粉蒸红椒、粉蒸带皮、土椒蒜苗炒腊肉、河鱼炖豆腐。虽都是农家菜,但色香味俱全。这浓缩乡情乡味的农家菜,会勾起我记忆的味蕾,比那酒店宾馆做得像艺术品一样的山珍海味还有味道。所以每年清明我就到弟这里下脚。就是请吃的电话打暴了,我也一一拒绝。
每年回到村里,我都有种荣归故里的感觉。乡亲们都毕恭毕敬,左一个“书记”、右一个“书记”。手中的活再忙,都会停下来。进入屋内,泡茶、端凳,拿出最好的农家果品招待。但在这种浓浓的乡情中,我似乎也觉察到了一种距离。他们除了尊重和恭维,不再和以前那样轻松、随便地跟我拉家常。你要问及什么,他们都说好。有时话说到半截,就缩回去了。你再问,他们就憨笑、或拘谨,似有冒犯了神圣般的不自在的样子。他们个个都淳朴善良,是那种中国农民骨子里透发出来的原始的善良,即便有许多的困难和问题,在一个县委书记面前,也羞于启齿,他们宁愿把这些话藏在肚子里。
但令我高兴的是,同宗的个别长辈,没有把我当外人,仍亲切地叫我小名。尤其是省社会科学院退休回乡养老的廖老,叫我的小名,自然,没有任何顾虑。在他们这里,我可以听到一些想听到的话。
不过村里的王庭均是另外,他和上述所有人不同,他从来不跟我打招呼。快要见面了,他便踅到一边去,装着没看见我。不知是因为日子过得寒酸,羞于见我;还是因为当年民办教师被撸的事,怪我没帮到忙。
他和我同龄,从小学到中学都在一起。我俩都酷爱篮球,是最好的球伴。他运球、投篮、抢篮板都是高手。读书成绩和我并驾齐驱,皆名列前五名。可惜,一年他父亲打猎,被一头受伤的野猪拱死了,他母亲拖儿带女,因此辍学。他输在了人生的起跑线上。我替他很惋惜。
后来,他当了几年民办教师,却没有转正。据说在师资培训方面与乡教办主任发生矛盾。不但没有进修转正,而且连民办教师的饭碗也被端了。那时,我在县教育局任副局长,他曾找过我,但我没帮到什么忙,就从那时起他疏远我。听说后来,他当过村干部,搞过养猪、养鱼、种植,均没善始善成。零几年去打工,老婆跟人跑了。因此愤世嫉俗,对吃公饭的也抱有敌意。
记得有一年,我还不是县委书记,在一个部门当领导。那时,他直呼我的名字。我从县城开车回来,经过他家时,他懒洋洋地坐在门槛上,抽着烟。我把车停下跟他打招呼,他却乜斜着眼叫我:“廖嘉明,吃冤枉的,又回来啦!”在他眼里,我成了吃冤枉的。
这几年回来,发现他老了许多。他满身的烟酒味,全身的肌肉浮浮泡泡,双眼突出,两边的腮帮鼓鼓的往下坠着,像个弥勒佛。看上去,比我老十几岁。据村主任反映,在村民议事会上,属他意见最大,常常气恼得甩袖而去。我回来,多次想找他谈谈,了解他的情况;他有些什么具体意见,我也想听听,但他都躲开我。
大奔悠然而缓慢地停了下来,车子已到了弟家门口。司机利索地跑过来,打开我的车门,我从车子里慢悠悠地钻出来。
弟与弟媳满脸笑容,早已在门口迎接。侄女也从屋里跑出来,甜甜地叫声:“大伯好!”侄女跟弟媳一样聪明伶俐,在上中学。
小罗在车上,搬下一箱茅台,一只金华火腿,送进屋去。弟媳说:“您回来,总带回这么多东西。”
“你侄不在家,我和你嫂也吃不完啊!”我笑着说。
弟媳笑了:“您还不是吃不惯这茅台酒。”
吃饭时,我还是叫弟拿了瓶汾酒。汾酒清香,入口丝甜绵柔,很合我口味。满满的一桌农家菜,吃得很开胃。一家人,其乐融融,这样的氛围,除了儿子回来过年,难得。我们无所不谈,弟和弟媳,总把听到的事跟我讲。弟是个直性子的人,爽朗,他跟我没有忌讳。他跟我说到了近年来征地拆迁的一些事。
弟说:“现在群众意见很大,把大片农田划给开发商,名为搞生态农业,实际就是在圈地。他们把很多农田用来种植花草、开辟景点搞旅游。真正用于种植粮食的不多。这不仅浪费了土地,而且不少农民失地,失房。”
“怎么叫失房呢?乡镇不是重新规划,给这些农民安排了安置地重新建房吗?”我说。
“补偿太低,一些困难群众重新建房很困难。开发商是属于商业投资,我们不能让老百姓来买单。补偿标准应让农民获得更多的实惠。可我们总把屁股坐在了开发商这边,损害了农民利益。”弟说。
我陷入沉思。
“哥,你想,居了上百年的祖屋,生了根的祖地,突然叫他们离开,情感不说,他们还要把几年的积攒全部拿出来,才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重建家园。而且土地没了,今后面临生存问题。这是为了谁的需要,这完全是为了开发商的需要啊!为了开发商的需要,有理由叫他们这样艰难地抉择和困苦的生活吗?有这个道理吗?哥,什么叫安土重迁啊!这是我们祖宗千百年来不可轻易改变的习俗啊!”弟喝了点酒,他激动起来。
弟又说:“前年,花港镇改造,为了街面齐整美观,统统要求低矮老旧的房屋全部拆除,把这些人赶到离集镇偏远的地方安家。本来这些人就没有什么经济来源,主要是靠临街的店面出租或做点小本生意。这样一来,他们的日子更苦了。前年王庭均就为这事在镇政府门口喝农药。”
“他在花港镇也有房子?”我问。
“是他儿子好几年前,在镇西头靠山的地方买了块地皮,做了两层的砖混房。现在镇西头的那座山已推平开发,建起来的新房四五层,把他低矮的房屋夹在了中间。镇政府要求他要么加高、要么拆除。可王庭均哪有钱加高。王庭均你是知道他脾气的,于是跟政府杠上了!政府拆迁办没办法,叫来挖掘机,强行拆除。当时,他病残的母亲还躺在床上,挖掘机就对着房顶一爪挖下去,险些把他老母亲砸死,房子里没来得及搬离的货架、橱柜、电器全毁了。王庭均才背着老母亲,在镇政府门口喝农药。幸亏当时抢救得快。”
“现在他儿子呢?”
“出去打工了。他在花港镇建的两层房屋,本来是用来开百货店的。但那时那里偏僻,生意难做,就出去打工了。后来王庭均就在这,和母亲开了个豆腐店,勉强维持生活。房屋拆迁,断了他的财路,他更没钱在新的安置地建房,就回到了村里。”
“现在王庭均怎样?”
“他母亲那年就过了,他自己现在得了尿毒症。一个星期要到市医院做次透析。来回两百多公里,他一个人,真苦了他了。”
“县医院不可以做透析?”
“县医院别说做透析,据我一个同学说做CT都困难。买的是二手货,经常坏,现在几乎成了摆设。”弟说。
关于县医院的建设,去年县卫计委曾向政府报告,要求县财政划拨一部分资金,增建住院部大楼,改善医院设备。但财政部门说,没有这项预算,财政很难挤出这部分资金。近年来,县医院的建设主要靠上级政府专项资金和医院部分盈利来建设,地方政府的投入是太少了。今年的新冠疫情更凸显了县级医疗资源的短缺。发热病人多时,床位、一线医护人员都不够。
民生问题是大事啊!这几年,我们都在抓基础建设、抓环境去了,而忽视了民生的根本问题啊!
关于拆迁问题,我多次说过要听取群众意见,要在开发商和群众之间,找到平衡点,注重老百姓的合理关切,他们为什么都说已经解决了呢?而且形势一片大好呢?
我不是很官僚的人,对于不同意见,是能听得进去的。民主集中制原则我是坚持的。要说没有坚持,也只在常委会上发过一次火。那就是关于县乡公路的绿化问题,和百里风光带的建设问题。当时县长说:“县乡公路的绿化,要坚持基本农田保护制度,少占耕地。”对于百里风光带,他说:“百里风光带,不仅耗资巨大,而且会破坏沿河生态。我们的财政本入不敷出,解决民生都成问题,我们应该把有限的资金用在解决民生问题上。”与会的常委纷纷表示支持。当时绿化的规划图纸就摆在桌上,我有些激动,敲着桌上的图纸说:“你们看,有多少地方是农田,四米宽的绿化带能浪费多少农田。如果这也怕、那也怕,还有担当精神吗?至于百里风光带,我们可以土地置换,多渠道融资,甚至向银行贷款,来解决资金问题。总之,举全县之力,也要完成这个项目的建设。这是我们的既定方针,不可改变!”于是全场哑然,面面相觑。那一刻,我的态度,改变了会场气氛,我感到了一个县委书记的威严,和不可撼动的权力。
自从那天起,常委会再很难听到不同的声音。附和、赞同成了常委会的主旋律。我的意志,得到很好体现和贯彻执行。我感到欣慰和满意,但同时又觉得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因为没有人再愿意分享我的忧愁和困难。
那次,我是武断了点。公路的绿化,在实际施工时,是浪费了不少农田。原因是图纸出了问题,许多农田的地方标注了山地。百里风光带的投入也超乎了我的想象,总投入达到四个亿!这对于一个穷县来说,是不是太奢侈了。
弟媳说:“现在环境是美了,可河里的鱼越来越少了。”
我问:“为什么?”
“鱼没地方藏身了呗!我听钓鱼的同事说,现在河塝都被石头水泥封住了,河树河草也没了,鱼无法繁衍生息啊!”
“有科学依据吗?”我感到意外。
“老人都这么说。河塝水边的岩洞、树洞是鱼最好的栖息处。没了这些地方,鱼就像游子一样,没了避风躲雨的地方。”
看来我们的决策,过于草率。只注重环境的美化,却缺乏审慎的科学态度,忽视了科学规律。名为改善生态环境,无意中却在破坏生态。近年来,过度开发、美化环境,使原生态应有的状态被人为改变。
下午的天气,忽明忽暗起来。似乎昭示着先辈的亡魂,在山野游荡。田埂山畈纸幡摇动,香火袅袅,山野一片肃穆。我与弟清扫坟墓,按辈分挨个挂幡、摆祭品、焚纸、磕头、鸣炮。算是对先人的缅怀和祭奠。我忽有一丝悲凉和慨叹。自古多少帝王将相草没了,他们一生戎马平天下,固国安邦振朝纲,可是功过是非谁能辨得清?不都是后来的史学家盖棺定论。当局者迷啊!父亲在世的时候,常跟我说的两句话:“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智者自明,才不会在夜路迷失方向。”
回来,我就到王庭均家去了。跟王庭均这个结,我要解开。我身为县委书记,需要听听最底层人的声音,因为我在圈子里很难再听到批评的声音,同时也真的想了解他现在的处境。
我在小卖部买了一箱奶,把捎给弟的茅台,拿了一瓶,到了他家。
当我踏进这位发小家时,我被他的贫穷和悲凉震惊。他家徒四壁,厅堂里只一张老八仙桌,几张不像样的歪脚木凳。唯一亮堂的,就是香几上一台老旧的突屁股彩电。屋内阴暗潮湿,布满灰尘。酒瓶子、方便面盒子充斥每个角落,散发种怪味。他的灶台冷冷清清,好像长年不开火,倒是菜橱里搁着一碟卤鸡翅和一碗酸干笋。这个光景,难道就是我这个发小的生活图景?
正在我四顾时,昏暗的房间传来声音:“谁啊!”
“是我,廖嘉明!”
“担当不起啊!何敢劳您大驾亲临寒舍,您还是走吧!”话音里带着讽刺。
“老王,我们可是穿开裆裤就在一起长大的,何必这么生分。今天我是以一个老同学的身份,又是以一个同乡人的身份来看你。”我边说,边踏进了他的房间。房间除了一张床铺,几乎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躺在床上,身子稍欠了欠。我示意他别动,把礼品摆在了他床前。我说:“我很早就想来跟你说说话了,可你这个老同学就是不给面子啊!”
“你现在是一县大领导,你还能听得进我说话?”他边说,眼睛边盯着我送来的礼品。说:“茅台你还是拿回去,这么贵的酒,我消受不起。再说,我这个病也不能喝酒了。”
我说:“酒,我们暂时不提。我们是老同学,怎么听不进你的话呢?再说党的群众路线,就是要我们紧密联系群众,多听群众的心声嘛!”
“要真能这样就好啰!凭心说,你我是在一起长大的,说句你不高兴的话,要说天赋,我们不分伯仲吧?可我的民办教师就是被人撸了。”
“怪我当时没尽心。这一点是我老同学对不住你啊!”
我又问:“你现在身体怎样?有什么想法就跟我说,能做到的,我一定尽力。”
“不瞒你说,我只有等死了。尿毒症晚期,我现在没法去做透析了。虽然透析不要钱,可来回折腾,车费、吃饭、药费,对我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
“有低保吗?列入了扶贫对象吗?”
“我有儿子啊,他们还说我在花港镇有房产啊!哪能有贫困户,哪能吃上低保哦!就是有低保,那一月两百多块钱有啥用?”
他对我说,他的儿子也困难,小夫妻打工,培养两个孩子,吃饭、穿衣、读书,自顾不暇,也没有多少钱给他用。
我说:“今天来,我就想听听你对我们这一届党委政府的意见。”
“我是将死的人了,就斗胆跟你们说句实话,你们太功利了!只有头上的乌纱帽,就是没有老百姓的位子啊!你们大搞环境,植草皮,种树木都有钱,可一涉及老百姓的利益,你们就吝啬了。”
要说民生,是啊!这几年,在医疗、教育、最低保障、社会救济,我们都落后了。最低工资标准还在1600元徘徊,可发达地区,早就突破2000。我们政府为什么就不拿这些指标去跟人比呢?就比城市建设,比环境,比所谓的GDP!
我从王庭均家出来,心情沉重。
廖老,对还有廖老!他是社会科学院的,是专家。我更要听听他的意见。他的一两句话,有可能使我拨云见日、明心见智。每年回来,我都会在他那坐会儿。
我进他院门时,他正在院子里,坐在一把藤椅上晒太阳,手里拿着一本《瞭望》杂志。
“廖老,您好!小廖来看您了!”
“回来扫墓吧!不在这当儿,也难得见到你哦!坐、坐!”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他的孙子从屋里,泡了杯茶来,放在院子的大理石圆桌上,“廖书记,请用茶!”
廖老八十多岁高龄,脸上虽有老年斑,但精神矍铄,说话声音依然洪亮。他不但手里拿着《瞭望》杂志,大理石圆桌上,还摆放两本书。一本《沉思录》、一本《今日简史》。
我说:“廖老,精神不减当年啊!您这么大岁数了,还看得进这些书?”
“随便翻翻,活动活动大脑。再说,读书明志嘛!”他爽朗地笑起来。
“不愧学者风范!小廖相比惭愧啊!”我说。
“这是新近出版的丛书,《今日简史》只是其中一本,我们可以从中得到许多关于人类命运的启示。”他说着,把书递过来。
“哦,是吗?”我接过书,打开目录浏览了一下。作者是以色列人,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教授,新锐历史学家。
廖老说,信息技术的发展,大数据时代的到来,在改变人们的生活,也在改变人们的观念。
但这些,似乎不是我现在想要了解的。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政府怎样做,才能让老百姓满意。廖老博学多才,看问题深刻,角度不同。我想听听他的见解。
廖老跟我说:“我们的官员,很有必要学学老子的‘无为而治’的思想。当然,无为而治,不是无政府状态,不是什么都放任不管。而是要遵循科学规律,即合道而为;不要强行干预自然、干预百姓的自主生活,即逆道而行。一切事物有其自身遵循的规律,你过于干预,就会适得其反。百姓是主人,我们是为主人服务的。我们不能以自己的意志去代替百姓的意志,强迫他们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更不能损害他们的利益。”
他接着说:“个体的自由,虽然不能无限放大。但起码的尊重是要有的。你过多限制了他的自由,过多剥夺了他的自主权力,他必定反抗。爱比克泰德的《沉思录》里就有一段话,虽不十分恰当,但值得深思——人们把一只狮子关进笼子,驯化它、喂养它,还带着它四处表演。难道不是狮子在舒适的生活中遭受更多的奴役吗?如果狮子有自己的理智和意识,对它来说,这是它想要的生活吗?”
我点头表示赞同。他接着说。
“绚丽的城市、美丽的乡村;发达的高速网、便捷的高铁、地铁等等,看似繁荣,这只是一个社会的外壳。而跟百姓有着密切关系的医疗、教育、就业、社会保障、基本人权保护和社会公平才是社会的内核,才是真正衡量一个社会文明与进步的标准。而我们顾此失彼、舍本求末,忽视了民生。这就好比给你一座富丽堂皇的皇宫,却让你在此饥饿、受穷,受不到应有的尊重和重视,你能快乐吗?”
是啊!外部环境是好了,物资也丰富了,生活也方便了,人们的幸福感为什么没有提升呢?
这么多年来,高物价、食品安全、资本垄断等社会问题无不在困扰着人们。地方官员强势作为,不顾百姓感受,大大损害了百姓利益和情感。如一些地方,强行推行火葬,掘祖坟、焚棺木;拆村并村、禁养牲畜等,在群众中造成恶劣影响。这些问题值得我们深思啊!
廖老非常健谈,以至日光退到了山巅,山村已浸染在晚风的寒意中,我们才收起话题。
回到弟家,吃完晚饭,我和小罗打道回府。
车子在高速路上奔驰,暮色把山川河流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这是我一天轻松,而又不轻松的一天。我靠在了座背上,深呼一口气,任窗外的凉风灌进来。我需要清醒的头脑,面对我还有两年的任期。希望这两年的任期里,我应该明确自己的方向。
山野越来越远,星空越来越亮。我相信明天的天气,将会更清亮、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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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镇辉,江西省浮梁县人,汉语语言文学专业毕业。景德镇市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小说、散文和诗歌散见于《星火》增刊《瓷都晚报》《景德镇日报》《浮梁文苑》和《江西作家文坛》微刊。
中州作家文刊编辑部 顾问:刁仁庆 徐 文 主编:张 静 执行主编:刘 娜 白长新 主播:雅晨副主编:高宏民 杨存德 赵建强审稿编辑:史锋华 袁荣丽 鲁光芬
《中州作家文刊》各基地选稿编辑:
三朵(京浙沪)万七顺(江西浮梁)张三杰(西峡)左德浩(南阳)赵金厚(山东)戴杰锋(河北)武华民(洛阳) 阿拉毛毛虫(郑州)李改红(内乡)周喻晓(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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