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夏夜的惘然一梦

八月始于炎热至昏昏然不知梦与现实分界何处的时刻。发黄的电扇吱吱转动。一个消瘦厌食的少年，在自己也不明其所以然的春梦里发了汗，默默流进草席里化为无声的秘密。时间与白日一同晒化在了水泥地上无限拉长，带着粘手的温度。声音似乎无处不在，回忆起来的时候却似如白夜般寂静。
说实话，《八月》是个蛮奇妙的片子。明明知道缺点在哪，但坐在电影院里腹诽了两个小时，最后出来却反感不起来。（还是像我这么崇洋媚外眼比天高的人！）
导演张大磊是从内蒙古制片厂家属院里长大的，跟电影里的小主人公小雷一样。导演的父亲是内影厂的剪辑师，能够看到一些那个年代（90年代）的普通人看不到的内参片，大院里一直有块银幕，免费放电影，有的看张大磊就去看。高中辍学后张大磊就去了俄罗斯学电影。可以说是从小到大电影都浸淫在他的生活中，是一个与生活分割不出的元素。而这部电影在以影像氤氲带出童年回忆、时代感伤的情绪方面，做得是出色到位的。
导演穿的衣服上写着：你可以读完这个再去喝一杯啤酒
导演我的啤酒呢！
在访谈中，张大磊谈到自己的创作历程时曾说，在创作的时候，他是脑中先有大体的音乐再去构建场景，而故事中有些是梦有些来自回忆。这对电影的整个氛围营造是个好事，全片弥漫着一股社会即将变化、个人生活也同时在变化的情绪流向：小雷的父亲因为国营厂改制即将失业，小雷即将升上初中。
变化带来的是对前程的恐惧，家庭矛盾的激化。导演常常使用小雷的视角来看大人之间的对话，好比在小雷母亲给自家亲戚塞钱的时候，小雷夺过钱来塞进了亲戚的兜里。这种手法带来孩童的天真视角，淡化了工业变革的无情冲击，专注去提供一种趣味、浸入式的体验。摄影也是精心围绕这个核心来设计，空镜头带来的寂寥感，固定镜头为主，人物常常在门框或者前方遮挡物分割出的空间内活动。由于没人投资，前期基本都是靠亲朋及借贷，拍摄没能使用黑白是个遗憾，画质对本片的“旧时光”质感会有极大提升，但即便条件限制下，有几个夜景（如三哥被抓的那场）拍得也很不错。
导演对音乐非常敏感，对环境音也十分重视。狗叫、喇叭里的广播、时代金曲、黑白电视机刺刺拉拉的杂音、对门唱歌朗诵的肉麻文艺男，在看电影时候觉得对白不多电影很安静，但实际完全寂静的时候其实是很少的。这些声音不仅能够迅速将观众揽入特定时代的回忆中，又能在情绪转换时作为线索。
缺点则非常明显：浪漫化一个时代的衰落。国企改革不是一个有能力者适应生存的简单问题，导演不断强调父亲的一句台词：“有本事就肯定能有人要。”这种乐观甚至可以说是天真的表现，同样也在上文中谈到的，小雷母亲给下岗的亲戚塞钱一幕中可以看到。
拿东北来说，国企改制前以国家财力为支撑给国企员工们带来的坚实美梦，在一瞬间破灭，一大批人下岗后没有医保、没有任何后备计划，岗位的流失即使直到今日也未能填补，人才仍不断在外流，可能导演无意去深究这个时代社会背景的哀伤，而我并不认为一部电影一定要在社会批评上做到深刻，但在“伤逝”表达下，将一个大时代悲剧轻描淡写地情绪化、感怀化，令人感到难以接受。
也同样是这种过分倚赖情绪氛围营造的创作方式（在访谈中导演自己说过，一开始创作时是先将一些记得最清楚的细节罗列出来，并且最想表达的是一种“自自然然的感觉”），才导致了整部电影的线索不清，人物都宛如群体合影，平面化地点到即止，导演后来对电影题目由“昙花”改成了“八月”，也是由于担心观众对“昙花”的过分解读，而八月则更多代表着一种流水时光的展现。身为一个戏文的学生，我在过去的四年拍片过程中学到的一个经验即是——也因此非常懂得导演此举背后的理由——以模糊的题目来支撑内容的不足，为观众与作者提供更为丰富的解读可能。
但还好，毕竟摄影美，大演员（父亲）与小演员（小雷）都表现出色，特别是小雷的饰演者孔维一，也是拿到了此次金马奖最佳新演员，片中脖子上泳裤里都离不开他的双截棍，内双加少年发育期的瘦，古怪又寡言，灵得让人（怪阿姨）赞叹不已。
讲了一堆坏话，但作为一个北方人，还是很难不去喜欢这部电影的（不光是因为剧中的某位跟我一样会偷带啤酒进电影院）。金马最佳影片也许是过誉，也许你没经历过国企、夏夜街头的台球桌、的确良的白衬衫，可这部电影中某些梦幻般时刻仍会流出银幕外，实在地包裹住你。强烈建议无论是感怀还是装逼，都可以去看看这部电影。预习夏日，复习童年。
《金刚》这个周末会有，下个星期也会有，可能下下个星期都还会有，但《八月》的排片则必定宛如夏日的一阵暴雨，说去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