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使冯嫽(1-2章)

第一章驭马

上林苑犬台宫忽然鸦雀无声,似乎只剩下了雪青马这一件活物。

它站在日光之下,微仰脖颈,喷着响鼻。它将双目藏在浓密的睫毛下,使得人们捕捉不到它的目光,无法交通那些惊讶或者严厉、赞美或者畏惧的情感,也就阻断了它臣服于人的可能。

它的背上没有骑士,轮廓独立而干净,人们即使耀武扬威地跨在它的同类身上,却也只能远远望着它。

同类?那些羽林军的坐骑,也可被称为它的同类?它们已经是中原人驯养熟了的奴仆,才长几颗牙就要被阉割,在暴戾的抽打和可疑的美餐里迷失了自己。而它,来自伊列河谷,太阳神居住的地方,一匹高大俊美的雄性骏马。

骄傲带来的平静,使它以顺从的姿态随着厩丞来到跑场中央,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悠闲。那意思好像在说,中原人,你们接下来准备怎样?

阿嫽,楚王府的苑厩里,可从来没有这样的马,这马,能骑得上去?翁主像从梦里醒过来,轻声问我,眼睛却不曾离开雪青马。

我看着刚刚被天子恢复翁主称号的女主人,她微皱着眉头,但双眸并无疑惧之色,所以就像以往一样,她其实并不需要我解答她的问题。

翁主,大鸿胪和太仆都来了,掖庭令说只是天子诏曰宗室女不可偏废六技,才让翁主们来练习骑射,你可相信他的话?

怕是那马都不信。翁主笑着说,笑声有些变调。她不是惶恐,而是紧张,抑或是摩拳擦掌的兴奋。

此刻,苑令是最忙碌的人,他就像只出笼的鹦鹉,满场奔波,从公卿们的唇边读取消息。最后,阳春的日头甚至露出毒辣的气息时,他终于来到翁主们跟前。

请楚王府刘翁主驭马。苑令高声说。

其他翁主如释重负,脸色里多出几分得到呵护的甜蜜。天子到底还是圣明,怎舍得让正牌翁主们涉险。可是翁主们不是那些市井粗妇,她们努力压抑着庆幸和观战的念头,摆脱危机的同时,立即升腾起一份轻松的仗义。

刘翁主,这马来自西域,当年中郎将张公使通乌孙后,乌孙岁献我朝良驹数匹,陛下悦之,赐名龙友。这乌孙马高大健硕,翁主上马后务必伏于马颈,任它前后掀蹄子,万不可夹马腹惹恼它。若它没法将你甩下来,想来也会服你。

梁国宗室女侃侃而谈。她梁王府世代功臣,奉诏进京的长女在这关头当着苑令出主意,并没什么冒犯之处。

翁主还礼道谢,不再多言,随苑令往雪青马走去。她的背影是那样好看,高挑结实的身体宣示着她来自祖辈的贵族血液。多年前,我在彭城集市的角落里看到她时,她也是窄袖劲装骑马而来。她向楚王妃说了什么,下马朝我走来,逡巡附近等待我咽气的恶狗,又畏惧又恼火地狂吠起来。她冷笑一声,扬起马鞭赶走那些畜生。我是楚王妃近侍刘解忧,带你回府吃东西,你可别死呵。

我不知道为何这关头想起这些,恨自己的感怀会不会带来不详的气息。可是翁主没有回头看我,步子也没有放慢。

雪青马被厩丞手里的盐蒙骗,低下头舔食。几个身强力壮的羽林军士迅速从两侧靠近它,蓦然扯住马缰,压低它的脖子和前半个身子。雪青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是从它后蹄的烟尘和羽林军骤然吃力的神情,人们立刻就能明白,这畜生发怒了。

翁主并非生手,她已经避开它的后蹄,绕到它左侧,抬手从羽林军的空隙里抓住马缰,一跃而上,旋即伏低身体。

“起……”厩丞和羽林军从马头方向奔散开去。

雪青马蓦然没了头前的羁绊,楞了片刻。它站直身体,甩甩头,终于发现背上多了一件负重。它侧过脖颈,确信那是一个中原人,试图收服它的中原人。它的眼睛彻底睁开了,浑身的肌肉急剧绷紧,厚密的青白色皮毛仿佛扯开乌云的天际神光。它的目光扫过半个犬台宫,在众人尚未回过神时,刹那间蹬住地面抬起前蹄,长嘶一声。

它小看了这中原女骑手。楚王妃好马成痴,翁主自幼被她收在身边,深知生马的花招。她马靴的前端死死勾住雪青马的脖子,以免被它一次次的举蹄而掀下马背。

羽林军呼喝助威,胯下的军马不安地挤挤挨挨,有不耐烦的军士举起马鞭,狠狠地抽打自己这畜生奴仆。

雪青马生出一阵狂怒,它改了计策,却坚定了杀戮的心思。它开始以前跨为中轴线,前后跳跃。这西域马身形本就高大,未曾想弹跳也如此惊人,它腾空而起时,颈部与臀部几乎拉成了一张反弓,柔韧而有力,落地时毫不留情,一心要将翁主震下马背去。

我陡然生出绝望的情绪来,翁主固然和那些娇柔虚弱的宗室女不同,但也经不起这畜生如此折腾。离开彭城时,楚王妃的依依不舍中并无悲凉,只告诉我们大喜降临,凡事依宫中规矩即可,不必畏缩。而此刻,翁主性命都堪忧,何喜之有?!

公卿观战的台阁边,飞驰而出一人一马。骑手通身绛红劲装,一声喝叱,音色尖利,原来和翁主一样,是名女子。她左手掣缰,右手擎了一副套马索。胯下的枣红马不过五尺有余,却颈壮背阔,四膝如团,正是一匹漠北良驹。

雪青马此时已近癫狂,一味昂首猛跳,对这凭空驰来的枣红马似乎不以为意。绛衣女子策驾贴近翁主与雪青马,待雪青马落地后再次扬起头颅时,她大喝一声,猛扬右臂,避开了翁主,却将马索稳稳地套住雪青马的脖颈。

绛衣女子一夹马肚,枣红马明了指令,加速奔驰起来。雪青马颈项受制,惊诧间只得随着枣红马撒开蹄子急驰,哪里还能摇摆跳跃,马背反而平稳了许多。

数十圈之后,两马的速度渐渐缓下来,翁主和雪青马似乎都精疲力竭,绛衣女子和枣红马的到来算是终结了这场短暂的恩怨。

你是痴了吗,还不快去照应你家翁主。苑令的喝骂让我的魂魄重回身躯。我随着羽林军士奔入马场中时,绛衣女子已将翁主接下雪青马来,跪在翁主身前。

“奴婢李桃,卫长公主府骑奴,见过刘翁主。”

翁主满额满颊都是豆大的汗珠,方才的战役使她气血充盈,艳若山花。我扶着她,她则摇晃着身体要去扶李桃。

不远处,恢复平静的雪青马面向我们,我却又看不清它的目光了。

第二章卫后

黄门侍郎托着诏书来到掖庭的时候,翁主和我终于明白楚王妃此前与我们告别时的复杂心情。其实无论是彭城还是长安,一些围绕身边的飞语,已使我们的猜测离谜底很近。

细君公主去世了。宫里的人说,天子大哭一场,哀恸的程度,与多年前得知霍将军故去时不相上下。汉使前往乌孙,带回了细君公主的一副衣冠,也带回了同样处于悲痛中的乌孙王的请求。

“圣明的天子,我东方的昆弟啊,我失去了美丽的右夫人,我的臣民失去了仁慈的国母,黄鹄在伊列草原回旋哀鸣,乌孙人听懂了它们的话语,请天子再赐予乌孙人一位汉朝公主,带来东方帝国的福祉吧。”

我的女主人,就这样被天子选中成为和亲公主。她的封号也再次更改,从翁主变成了楚公主。而掖庭令似乎比我们还高兴,他的治内已整年未曾出过好消息,看着那些罪妇和贱婢哭丧的脸,他真觉得倒霉透了。太初四年看来是他的好年景,吉事连连,这不,他刚送走黄门侍郎,又迎来了椒房殿的人——卫皇后嘉赏掖庭,并召见楚公主。

三日后,我随公主跪在椒房殿下,被一股独特的温暖的香气包围。

时令到底还在蚕月,上林苑驭马后,长安城的天气突变。我在公主的深衣里加了两件彭城带来的丝絮里子的上襦,依然无法抵挡这京都的陌生的严寒。但奇怪的是,一进到卫皇后的宫里,无端的融融暖意就扑面而来。

我如今仍能记起卫皇后如水的眼神和温柔的声音,还有丰盈的黑发。楚王妃说天下的宫廷,皆是不许红颜见白头,所以,青丝永盛的卫皇后才能有福享受这数十年的盛宠吧?

解忧,来我榻前说话。大鸿胪已回禀陛下,你的骑术了得,胆色过人,是我刘氏宗脉的气魄。至于那乌孙烈驹,已经被杖毙了。

公主脸色骤变,似乎没有理解卫后的意思,抑或是不愿意理解。我觉得心肝处剧烈地颤了一下,庆幸自己跪在远处,可以低头掩饰。

陛下纵使喜爱良马,但更看重宗室情谊,那乌孙龙友到底是让陛下的公主受了些苦,陛下怎会留它。何况,李将军再征大宛,贰师城被破也就是眼前的事了,何愁我大汉难获大宛天马。陛下向来赏罚分明,于人于马都是如此。

卫皇后未见苍老的声音娓娓道来,我偷偷抬起头,望见她眼中的一丝凄凉。

公主僵直的身体慢慢松弛,复苏的还有她的话语。陛下仁厚,皇后多慈,解忧罪臣之后,初蒙楚王和王妃不弃,视如己出,今又负陛下圣恩,和亲西域,解忧无以为报,唯振心提气,必不负汉室嘱托。

卫皇后的脸上浮现出一阵笑容,很浅,但很清晰。这笑容让她从一位迟暮的美人,变成仁爱的长辈。

孩子,不要再提你祖父的事,先帝当年留下了你父亲,又让你叔祖继任楚王,就已经宽恕了你一家的罪行。那是往事了,现在说来,你既奉诏和亲,便成了我汉室的有功之人。只是孩子,乌孙离长安万里之遥,陛下与我都担忧塞外风霜委屈了我汉家公主。想必你也知道,江都细君公主就过于柔弱……但你和她看来很不相同,不要害怕,乌孙也是西域富饶之地,乌孙王壮年英武,仰慕我大汉已久,此番诚心求亲,他必会好好待你。对了,你初来长安,想来生疏谨慎,有何牵挂之事,尽管说与孤听。

这交心体己的话语从卫后口中说出,比椒房殿的气味更暖了三分。令人心旌荡漾的亲近氛围,迷惑了公主。她略一迟疑,竟开口道,解忧在彭城时曾师从一位故人习琴,他如今是陛下的鼓琴待诏,解忧不知可否与这位故人见面道别。

我惶恐地抬起头,盯着卫皇后。楚王妃在公主行前,对我千叮万嘱的禁忌,终于还是没有避免。可我只是公主的侍从,难道能封了她的嘴不成。

卫皇后果然收起了笑容,但公主的话,对她来说似乎并不新鲜。把东西呈上来吧,她向宫殿深处说道,嗓音里的威仪刹那间覆盖了此前的和蔼。

一柄直颈琵琶。

解忧,这应该就是你所说的故人给你的礼物,他来自下邳,眼有疾患,没错吧?他是陛下的琴师,却送你这柄汉琵琶。你还想见他吗?

公主再也忍不住,这几日的长安生活已让她太过负重,而眼前的汉琵琶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粟草。她双唇颤抖,泪如雨下,驭使龙友那日,她都不曾如此害怕过。

皇后恕罪,解忧并不识得下邳的琴师。公主跪在卫皇后脚下,说完这句话,便只剩下抽泣。

孩子,不要轻易地把心思说出来,有些话,烂在肚子里,于人于己都好。陛下不会降罪于他,你放心地去乌孙吧。

卫皇后闭上双眼,侧靠在榻上。她也仿佛是累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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