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 | 填空题:生命在于_________

经过六天国庆假期,游泳池终于重新开放了。我去得并不早,所以整个更衣室呈现出一副“用过了”的模样。地上的防滑垫是滑溜溜的、积年累月的黑色,空气中暗绿色的霉菌味,似乎并没有因为六天的清冷而衰败下去。滚烫的热水自然不需额外收费。因此,阿妈们的莲蓬头下的水浪奔腾、奔腾,却怎么也奔腾不尽这人间天下大同式的慷慨——当然,也奔腾不尽她们的慷慨激昂,还有那句亘古不变的:“哦哟,今朝宁多伐?水冷伐?”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社交需求而加诸己身的短暂性失明失能;是对相较自己早一小时完成每日打卡使命的前辈的最高敬意;也是她们给予自己的最温柔的精神缓冲,要知道,那时那刻,最令她们愁眉不展的事情莫过于人太多、水太冷。那样游不动的呀。我哪能料到有一天,我竟然会这么热爱游泳。虽然,每个清晨,无论朝阳是如何灿烂通透,我的心里总是会盘踞着一块阴霾:在恐人多、怕水冷之外,我还嫌游得太慢的爷叔,惧游得太快的小哥哥;必须千方百计地远离脚蹼男和虚伪八卦的厚唇阿姨。我又怎么会忘记我历久弥新的心理阴影呢:小学四年级全班去学游泳,好朋友拉着我说,嘿——沉默了约莫五六秒,她两颊绯红,说,尿完了。靠。我拉开柜门,咽了咽因紧张而被唾液腺缓缓酿造出来的口水。哎,你怎么把脚踩在地上?地上多——身边的一位年轻的妈妈背对着我尖叫了起来——地上也是湿的,拖鞋也是湿的,个么你干嘛不踩在拖鞋上?“因为地上更干一些呀。”“不是帮你讲了吗,先抬一只脚,把脚擦干,穿上袜子,把脚直接塞到跑步鞋里……你下次再这样我不帮你带拖鞋了。哦哟你烦死了。”“切!略略。”“你切什么切?”“你不要叫呀。”“我不叫?你没毛病我会乱叫吗?”“哦!”小姑娘沉默半晌,淡定地提起了右脚,用米奇的柔软的笑脸欢快地擦了一下她的脚底板,“那你叫就一定没毛病咯?你总是有道理冲我大叫咯?”其实,我口腔里的这数量不多的唾液,对于我来说,太熟悉了。和那在饭前涌现于舌根后的,令人兴奋得想要呐喊的液体不同,它分外咸,虽为液体但分外干燥。它有些颇为虚幻的粘稠度,往往能把我的舌根、上颚和鼻腔紧紧地、扁扁地粘连在一起。与它的近亲不同,它永远出现在一切运动之前。它虽没有垂涎的清澈单纯,但在恐惧、焦虑、烦躁和疲惫的交织中,它与一切唾液一样都奔流向同一种欲望,那是站于将来未来的边陲的、跃跃欲试的残缺与满足。这样的口水也曾出现在我运动的过程之中。游泳池关闭的几天,我若是不和妈妈一起去骑车,就会在路灯尚未熄灭的时候在小区里跑步。有一天,太阳已经越过了远处废弃的啤酒厂的大烟囱,在我微凉的背后颇为闲适地静静上身。我记得的,啤酒厂的烟囱红白相间,就在这样的秋天,但是那是在傍晚,总是散发出一股南瓜粥的气味。桂花的花期真短啊,都已经闻不到了。我突然问我自己,以前我怎么能那么害怕跑步、抵触一切运动——现在我每天要用两小时先满足我的身体,安顿好了所有的腱子肉之后,才能与我的脑子商量一下,坐在屏幕面前。我曾经是那么那么地害怕,就像现在一样,在空无一人的大地上迈动业已没有知觉的双腿。害怕到,就在此时此刻,当我突然察觉到没有知觉的腿的失重般的虚空的瞬间,我依然冷汗涔涔。“以前体育课的经历实在是太糟糕了,尤其是跑八百米。”之后,我龇牙咧嘴地对妈妈总结,似乎又展开了一个关于童年/青春期创伤的老套故事。“我以前也是!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都过去了。你相不相信,我现在比我们班级那时候在操场上飞驰的任何一个姑娘都爱运动。拜托,我五十岁了诶,不容易的!”“这也不一定——”“对,也不是说体育课多么糟糕吧;总之就是特别不适合我们俩。”“对,其实回想一下,从小学开始的体育课,其实也真的没干嘛。每学期开头一个月,不是在复习就是在学习新研发的广播体操,中式的西式的都有,反复扬帆起航。之后的课好像也不干嘛,总之是没有什么印象了。倒是八百米,每个学期如噩梦一般地没头没脑地来一次。平时也丝毫没有什么专业的训练,被传授的唯二技巧,似乎就是‘跑步的时候张嘴,用舌头顶着上颚’(学俄语么)和‘女生跑完不能立马坐在地上,屁股会变得很大’。拉伸是什么?完全不存在的。或许,在应试作文中用的一切明喻和暗喻里,‘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是最有真实体会的那个,可惜还被语文老师禁用了。总之,跑过那道坑坑巴巴的粉笔白线的那一刹那,我总是抵不住那股从两侧大腿后方喷薄而出的刀割一般的欲望,无声地跌坐在地上。又有什么要紧呢?二十分钟后,带着一身十月的暧昧的黏汗,我就必须趴在周爽卷子前。心还在砰砰跳。”“不过你看看你现在,不是自然而然就动起来吗?等一等,时间总是会给你最好的答案的。”她总是这么说,在我高考之后。“妈妈你知道吗,那天,我正好朝东跑,天就那样没有声音地、豁然一下就亮了。风吹出桂花的香味,我就问自己,为什么运动是一件这么这么美好的事情,生命是一件这么这么美好的事情——”“那可不是。要是不有劲,我怎么可能十年如一日地游泳瑜伽?”就在两年前吧,回了上海,每天我就像根尾巴似的跟着妈妈去游泳,看上去是随随便便的,其实是像借她的肩背腰腹的力,也拥有一个积极好动的生活。但几乎每次,当我的唾液随漂白水幽幽而起时,我都会咕咕囔囔、咕咕囔囔、咕咕囔囔。哎呀,你要是觉得游泳对身体好、你又喜欢,你就跟我来;你要是觉得水脏、浪费时间,你又不喜欢游,那就不来。这水是不是最干净,可有什么办法呢?你家又没有私家泳池,个么人总是要聪明点,眼睛向上看,办你想要办的事情呀。我觉得运动让她变得特别通透,这绝不是用消毒水天天涤荡才有的结果。她常常在桌边与我谈论瑜伽的某个体式,某个呼吸,某种发力技巧。她问我,她的一个同事说她的眼睛最近特别亮,是不是真的。我想是的。然而,在我的记忆中,运动从来就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更遑论美好的生命中必不可少、也根本令人不晓得怎么分割的一个部分。它甚至不是一件事情,就像体育课从来都不像是课一样。它约等于每学期的若干次八百米。它们让我大约能够感同身受《促织》中科税时节,农民的皱纹中无以言说的劳顿辛酸。不然的话,运动,就是大大小小、星星斑斑的痛感。是突然发现“篮球原来这么硬”的错愕,要么就是中考前夕胳膊上密密麻麻的出血点——可为什么人家的排球就是那么听话,稳稳地越过了五十个还意犹未尽地蹦跶,而我的,只会在我的恍惚、疼痛、窃喜、游离、惊恐过后重重砸掉我的眼镜?再不然,运动给我留下的,就是直到今天还会莫名其妙出现在我左侧股骨头里的阵痛。那一个春寒未褪的夜晚,练完中考游泳,我被杵在马路中央,在黑黄的路灯下狠狠地挺着我的左腿。“妈妈,我的腿真的有点痛。”她可能没听到,因为有一辆土方车在我们之间隆隆驶过。她惊叫起来:“快过来呀,过来呀,你站在马路中间做什么?”对的,背上还背着几张要订正的卷子。我就一边抹眼泪,一边直着腿走路。“快回家喝老鸭汤,专门给你熬好的。冷不冷?”咸的,浓郁却丝毫不厚重的,黑金黑金的;去家千里后,不太敢怀念的。从台大的游泳馆钻出来,穿着短袖,我走在台北的夜风中,通体明亮,宛若足蹬风火轮。但抬头望望月亮:咸的,浓郁却丝毫不厚重的,黑金黑金的。那个妈妈非常不满意地摇了摇头,双手在胸前一抱,叹了一口气:“个么,你就是一点独立生活的能力都没有的咯?连个鞋子都穿不拎清。”其实,在泳池的更衣室或是洗澡间里,多的是这样可爱的母亲——也不能忽略了撑着黄色蓝色或是花色的阳伞站在泳池的玻璃窗外,伸直脖子手搭凉棚或是手为手机屏幕搭好凉棚的那一颗颗漂亮的脑袋。游泳池的更衣室见证了一个事实:如果说“天下所有妈妈都是着急的”这个结论太过概括,那么,说“游泳池的更衣室里的母亲们都是会着急的”还颇为妥帖。或早或晚,肯定的。颇为不幸地,游泳池所见证的少年之泪,怕是它几天的内外循环都用不尽的惊涛骇浪。我妈妈曾经在洗澡间里连续几天遇见一个小妹妹:“当时我就奇了怪了,这小孩子怎么洗澡洗得这么仔细。慢慢较、慢慢较,还跟我‘阿姨阿姨’地聊两句。小嘴叭叭叭不要太能说哦。”直到有一天,当一个气变了形的母亲的影子冲进淋浴房时,这个恬淡的沐浴公主瞬间被哗哗的水流冲成了一滩抽泣不止的泡泡。我只是不想游泳……我真的不想游泳……我不想……所以,她就在被“送”进检票口后藏在浴室洗澡,逃过了几堂课。七月,我练完车正准备扎进一池冰凉的时候,发现淋浴房里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小孩。她本无所事事而局促不安,但看到我在看她,她却好似片场打了板后的老戏骨,立马咧嘴——我伸出左手,以交警的手势表示制止,再用右手捂住眼睛,意思是你这样没用我不看你我不看你。之后,我觉得实在过意不去,便告诉泳池的阿姨有个小孩在哭诶。阿姨是我的老友,在小孩面前却突然变形成了托儿所的阿姨。去去去,下去。小孩哭得愈发猛烈,阿姨便戴上了故事的最开头,印在小姑娘脸上的那种无所事事。就在这时,我忽然看见了更衣室的门口,有一颗局促不安的、伸进又缩回的男人的头颅。“哎,爸爸爸爸,你进来,你女儿我搞不定了。”阿姨大叫。爸爸说他害羞,他不好进女生换衣室的。阿姨说哎呀没事里面没人。爸爸就很局促不安地进来了,被一滩抽噎不止的泡沫紧紧搂住了脖子。我当然没有跟妈妈认真地说过我左侧的股骨头,哪怕是在这个秋夜,我再次捧起她那一汪明月般的老鸭扁尖汤的时候。无从说起,正如它曾无从怀念。“我想,说来说去,我还是幸运的。”我重拾话题,“刚才我回忆了一下,我发现我在更多的时候,生活在一个比较善意的环境里。虽然我记不起来所有的体育老师的脸庞,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大多都是乐于在我们的‘课余’,以他们的课程抚慰一下我们的好人。八百米的话,我总是有笑或是别的朋友拉我。虽然,哎,怎么那么赤裸裸。这个项目就是我们平时生活的写照吧。怎么能那么孤独?那么大的操场——所以我从来不觉得一个学校有400米还是几百米的操场有什么值得吹嘘的——那么短的我,好像要把心啊肺啊全部都涂在地上一样。血瞬间也会被草坪吸干吧。怎么那么直白?被狼一样的朋友们追,平时也就是这样拼命地追着别人、又惨淡地微笑着被别人套圈、套圈、又套一圈。都是在纸面上、在红榜上的隐喻罢了,瞬间就被这么表演出来。真的像狼一样。反正,勺子,笔,一本随着学期慢慢弯折起来的成绩册。密密麻麻的、时常与名字对不整齐的成绩们,我永远是一片黑色间那豁然血窟般的不及格。”“所以你还是害怕和别人竞争咯?”妈妈笑嘻嘻地问我。她也总说,我都多大的人了,这一切也应该过去了。其实,在过去的几年了,为竞争而生——或是说,为竞争而养的那些好斗、易怒、冲动、坚韧、自傲与自卑,都是我竭尽所能想要从自己身上消除——或是说,竭力控制、平衡的特征。这不光是因为,在某圈自由泳途中终于被三根泳道之外的一名爷叔超越时,我的心态崩得令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可鄙;也不光是因为我疲倦于与他者比较,写论文比、跑步比、吃个饭也要比,仿佛没有了一个强悍的他者,一切的抱水推掌都索然无味。这也是因为,一天,妈妈还在我背后,在台灯笼罩出的阴影的尽头沉睡,空气中将弥漫生乳酪蛋糕和挂耳式咖啡的香气。我读拉冈,终于读出了一丝豁然开朗。拉冈或许可以被翻译成大白话:一切运动如果少了阻力,譬如如果游泳时少了划水带来的劳顿感,那一切运动都是极度无趣的。镜像原理是指,人在镜子中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样子时,看到的其实不是自己本身,而是一个异于自身、又完全等同于自身的他者。这意味着人类主体的根本性分裂。而objet a是指,人在进入一切与他者、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时,必然首先进入以语言为基础的逻辑关系。因此,语言体系即是人的本我与他人交流必不可少的媒介,又是一个阉割原初自我的无情机器。因此,在我与他人这两个集合的交集处,绝不是“我+世界”这样的交集,而是一个经由语言媒介而产生的空洞。此刻,我真实地说出了我的欲望;可这样的表达自然不能覆盖我这个实在的全部面貌,而被它遗漏的、或是它根本无从触及的部分,恰恰也是我的实在。人会拼命地言说更多,企图以解释诠释注释填补言语所产生的空洞;可这样的努力恰如人想要拎起自己的冲动,执其一端而万端失矣。因此,人的欲望是一鼓永恒的驱力,流窜于言语与沉默之间,只随生命熄灭。“你胆子也太小嘞!”在一旁努力剥下自己的泳衣的一位阿妈突然加入了对话。“深水区,不要怕呀。”小姑娘刚在两只鞋子里站稳了自己的脚,尚有些恍惚。“刚刚救生员也不是帮你讲嘛,不要怕,不要怕——”“就是,她这个胆子,小得嘞——”妈妈嗔怪着补刀。“游泳啊,一个是练技术,一个是练胆量。”“我发现,我比较遗憾的不是什么模式化的教育有什么短板。譬如应试教育吧,它有用;而有用高效,就是它的使命,那就够了。我最觉得可惜的,是从前从来都没有人告诉过我,原来运动是——是这么一件关乎自己的生命的事情。不是怎么在一列纵队里站准自己的位置;不是怎样拥有一向精妙卓绝的技艺;不是怎样像狼像牛一样跑过别人;或是在被别狼别牛超越时,微笑着说‘没关系心态要够好人生是长跑’;甚至,不是怎样拥有活泼开朗坚忍不拔的性格。而是,这一切仅仅关乎于我自己。跑步、游泳、高空击球,就像音乐、像文学、像数学一样,是一种很好的生命的表达方式。我可以用它抒情,用它记录,用它辩论,因为如果我喜欢它的话,感受身体,就像是用最真实的自我表达最遥不可及的自己,是张爱玲所说的那种‘被包括在外’的奇妙感受。“如果我不擅长或是根本不感兴趣某项运动,那没有关系;同时,我也要明白,我的力所不能及,多半与他人无关。我的一切欲望与欲求不满,都是来源于我内心的那场永不停息的自我追逐之役。”这场我与自我欲望的空虚的搏斗,自然不等同于我养成过程中的主旋律,也就是那一次次外于我的、与牛犊狼崽们的竞逐。我有一个朋友,也是运动狂人。她曾经在隔离期间,因为怕马甲线脱落,在房间里日走两万余步,最后告诉我膝盖略有不适。我骑车去市中心陪她吃工作餐,烈日炎炎,坐在她面前时自然也是乌黑油亮。可惜,我没有立马参透她啧啧咂嘴的文本原意,还热切地推荐她每天骑车上下班——你们这里的路面骑起来也太爽了吧。那怎么行。怎么不行啊?我要拎包啊,我才不会像你一样背个双肩包呢。程序猿吗?是夜,我宛若一只猿猴一般拱着鼻子,请教我妈,为什么手拎包就不能骑车;问题的矛盾点在哪里。包放在箩筐里不会被刮坏的吗?哎你是真憨啊?正当我开始庆幸,庆幸于我的内追逐高于别的外围猎的时候,我突然哑然无声。的确,我自认为不容易被各色凝视套上马甲:无论是父的、男性的、女性的、自媒体的,正如我不容易在我的母亲的凝视下穿上两用衫和秋裤那般,但不得不承认,在每一次我以“动物福利”之名,将双手游移在一块食物之上时,我的脑中,往往勾勒着那个大众审美之美。诚然,目前我可以随心而动、为心而动,每天逆着早高峰去游泳,被我妈调侃为一名准全职太太。可如果有一天,我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必须拎着一个不长不短的手袋去为胃而动呢?如果有一天,食欲,禁食欲,色欲和围猎的刺激感,足以满足我对欲望的欲望;那么,我内心的欲望空虚,别说高高在上了,被声色犬马填得脑满肠肥,也非不可想象。去游泳的前一天,我晨跑了一个小时。本已经缓缓收脚,但我看见了一个草坪之外,一个看似温柔且跑得似乎不快的小姐姐。我便毫无征兆地突然加速狂奔起来,直到又绕着小区跑完了一圈。那一路上,我心跳飙升,呼吸扎嗓,仿佛在下一秒就会长出一对雄鹿角。我对自己说,我真是可怖、可鄙、可耻、可畏、可亲、可敬又可爱,就在那几个瞬间。
运动完我们通常吃这样的早餐。关注动物福利,控制肉量;珍惜鸡蛋,适度增加植物蛋白。尽量避免深度加工产品,避免高耗能耗水食材,食本地精华。啰嗦过无数次,再来一遍,热爱万物的驱力,无论内外,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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