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深流，我从白荡小街走来

人老爱回忆，我现在也有点这样了。尤其是对那儿时在家乡经历过的往事，总是不经意间就在今天的生活中联想起来。这中间不但有尘封的往日情，也有那再回首的童年梦。白荡小街，这个地名出现在枞阳县版图上的时间还不长。是解放后的事，在1954年国家兴修水利，改造白荡湖出水口通长江，建造白荡闸时才有的。原先这个地方是名叫小山院的，有山不大，山前有一条通江的小河，是一个依山傍水的自然村落。记忆里山清水秀，地广人稀，性质属于圩区，一派田园风光。因为兴修水利，开河渠建造大闸，当时外地来参加建设的民工多，用现在的话讲，就出现了消费的需求和商机。因而当时也就有头脑灵活的人来这里做起小生意，在小山脚下搭起了亮脚棚，卖吃的，卖用的。为了方便经营，又出现了棚户，也就渐渐的形成了固定的集市贸易。这样到了1956年，国家开展“改造私营企业、公私合营运动”后，将小山脚下的小摊小贩全部接收组织了起来。然后分门别类，便最先有了集体性质的商店、饭店、旅社、豆腐店等几家正式的店面，形成了街道。街因闸而名，也就正式的有了白荡小街这个地名。后来，外地人只要一说白荡小街，也就是在指白荡闸这个地方了；再后来越叫越响，也就没有人再提小山院的事了。
当然，白荡小街因为发展的需要，同时也还是有大单位落户的。如白荡供销合作社、白荡湖养殖产、白荡水产组、粮食收购站、生猪采购站，白荡搬运站、木帆船运输社、白荡闸管委会、永赖排灌站、白荡医院、山产管理综合厂等，也才能使得白荡闸这个地方，挤身为当时的破罡人民公社下辖的三个乡镇之一。那原有的破罡老街、扫帚老街都是解放前就有的老乡镇。
那时的白荡小街的街道不长，只有百来米的样子。土质路面，是晴天一街灰，阴天一街泥。临街两边初时也只住有十几户人家，都是土墼上顶的草屋，与新开的店面相邻着。店面也好认，都在门的右边挂有一块竖向的白底黑字油漆牌子，上面写着店名，如“白荡合作商店”、“白荡合作饭店”等，在那里招呼着来人。有街道就有早市，周边村庄人家，有肩挑手提上街来卖农副产品的也就多。又因为是“露水街”，到早饭后便下市，所以他们来卖东西是都要起得很早的，才能占到一个好位置，早早卖掉好回家去做事。毕竟他们不是生意人，地里的农活是不能耽误的。于是天还没亮时，小街上就有了卖菜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与那鸡鸣狗叫声噪杂着。那早市的时间虽然短，但市场却是很丰富的，吃的用的都有。有卖小猪的、有卖粉糠的、有卖码柴的，有卖木器、竹器生活用品的。土鸡蛋是常年都有的，小菜的品种也多，又在随着季节的变化更换着花样。那时野生的黑鱼、泥鳅、鲫鱼、黄鳝，还有老鳖、河虾等，却说是杂鱼，要的人不多；倒是那草混、鲤鱼、大水鲢子，都说那是上色的好鱼，也是人家办喜事用鱼的首选。
印象里白荡饭店卖油条也是要赶早市的，也是天天要起早用老虎灶，烧一大锅香油来炸油条的。那香油烧热后真香，等到满街都在飘荡着浓烈的油烟香时，上街的人也就有了，接着人便多了起来，早市也就在晨光中开始了。而我和二哥也就天天在这个时间节点里，该起床准备到学去了。那时家家日子都过得紧，是舍不得乱花一分钱的。那油条也就四分钱一根，也是不能常吃到的奢侈品。我们只能在油烟的香气里，想象着那油条香脆的滋味，吃着母亲烧好的早饭。其实这种无奈也是好事，因为我们是学生了，应该要懂事听话，也就在无意之中从小培养了我们自我约束的做人能力。
我们小时上的小学，是坐落在白荡小街北面田园上的庭主小学(后来改名为白荡小学)，这是一所解放后以当地的一位革命烈士，钱庭主的名字命名的新小学。白墙红瓦四合院，花草也多，很整洁的样子。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只有六个班，一个班也只有三、四十个人左右的。不像现在人多学校大，一个年级就有四、五个班。记得当时的小学校长是吴能加老师、教导主任是唐礼嘉老师，他俩都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也是天天要和其他老师一样在代课的。那时课程少，学得也轻松。打钟上课，学校里的那口铜钟，音色是特别地清亮和悦耳的。只要轻轻一打，那钟声便在校园内回响着，又飘荡到田野上，老远的都能听到。让人觉得特别的神圣，从心底生出一种对文化的敬仰。
当时国家还处在“扫盲运动”之中，乡下没有“学前班”，也没有“入学龄”的说法。人家有小孩要念书，是都要养到八、九岁时才上学，很少有七岁就送上学的。路头再远，天阴雨下，小孩都是自己到学。有同路的就结伴，也有顺路大同学带小同学的。没有家长接送的事，学校也没有开过家长会。星期天，我们那会念书虽说没有课外作业，但城镇户口人家的孩子也还有事要做的。就是要带上一个手提的大竹篮子，去外江边捡柴火回家，供家里烧锅做饭用。这对我们小孩来说也是一件很乐意的事，可以借机会到远处去玩玩。
因为白荡闸的大闸，处在白荡湖通江的河道中间，这就把河道分成了两个水运港湾，有了内河码头和外江码头，是常年都有船只在进行水运的。老话说的好，靠山吃山，靠河吃河。天时地利人和，白荡闸是山河通吃。小山上产的是石灰石，岩页平整，岩质纯粹。开山放砲打石头、烧石灰，是那时白荡的主要产业。建国初期，百废待兴，各处都在搞建设，这是那时建筑的主要原材料。那人力板车是一天到晚、一年通头地从山上往下拉，从街上经过去上船运走。云蒸霞蔚，兴旺发达，一派繁忙热闹的景象。
我们一路看过去，看那挤满在外江港湾里的那些木帆船，在等待在装运；一路指点着这只船大，那只船新，在江堤上疯走。来到外江边的护堤林带里，便开始去寻那被风吹落的枯柳枝捡。等到篮子捡满后，如果时间还早，又站在江边一起看那大江东去，看那江面上来往的船只和帆影，有时还能望见江猪滚浪，于是又欢呼起来。我们也听说过有“百万雄师过大江”的事，但人小又觉得那事很遥远，更别说心里有诗人临江时的那种感慨了。这里还要特别地说一下，白荡小街后面那条通江的小河。它应该算是白荡人的母亲河，白荡人当时的吃水用水全靠它。每年春水盈河后，就碧波不改地荡漾了起来。到初夏时那河中央，又年年野生出满满的荷叶荷花。夏日的清晨里、黄昏后，沿河两岸柳影依依，俚语相亲，棒槌响应，鹅鸭潜戏，尽显水乡民风俗韵。我现在时常回想起来，还有那红花绿叶的碎影在眼前飘飘荡荡。我对家乡小河的感情，不单是夏季我们可以洗冷水澡，有莲子吃。那到了冬季枯水时，则又还有一番享受。那时冬天好像要比现在冷，浅浅的河水会满河地结起冰冻的，有的地方还会露出河床来。我们中间总有胆大的人，经不住诱惑，会先在冰面上小心地试着走过去。只要没事，我们就开始满河的滑着、追逐着闹起来。撞倒了也不要紧，不是摔得太痛就暗忍着，便又慌忙地爬起来嬉笑着继续。现在的乡镇都早已通了自来水，小街后面的这段河流，也就顺从当地的发展需要，被改变成了一条暗河在静水深流，继续交通着清淤后的老灌溉渠。上面成了白荡闸的开发新区，开发商在上面做了商品房和菜市场，还有各类专卖超市，方便消费者。因而小街也就成了老街，这里要感谢有老街的底蕴在，使开发新区依然是人气蔚然兴旺发达。要说这白荡闸是块风水宝地也不过分，它是从一开始出现后，也就成了三镇之首到现在的。
不过具体到老街，云淡风轻，功成身退，现在清静下来也是自然的事了。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诗意的田园里，呈现出一种完成了使命后的安详。小山上也不再有人来开山放砲打石头了，曾经的沸腾景象，早已偃旗息鼓；那满处的树木林荫、漫山的绿化，也早已还原成了儿时优美的记忆。
上次有事回老家，有幸在老街上还遇见了，定居在白荡的唐礼嘉唐老先生。老先生今年已有94岁的高龄了，看着他满面红光走路生风的神采，根本不像是在这个年龄段的老人。而我站在老先生面前，却又自然而然的从心底，生出了那种做小学生时的拘谨来。老先生是一生都没有波澜壮阔过的，一生都在默默无闻地做着教书育人的工作。
老先生耳聪目明，思路依然清晰十分健谈。他慈祥地笑着说，上街是来买点菜籽，他与老伴在小学家边还种了点菜地。说是每天只是在菜地里搞搞休闲，算是锻炼身体。为爱南山青翠色，东篱另染一枝黄。感怀老先生，这真正是在冗繁削尽度春秋啊。
他又说现在国家重视环保和人文环境的改善，以人为本，回归自然；也是在老家住惯了，故土难离。现在这里样样都在变好，空气也好，吃住也方便。还是爱这老地方适合住家，最是心中理想的栖息之地。他摇头笑叹我都退休了，是看着我长大的，现在人也老了。老先生笑得惬意笑得对，不过我在老先生面前是不敢言老的，但我也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我出生在白荡小街，儿时在白荡念书，后来在本地做了下放知青，等到享受“知青回城”政策后，我又被分配在白荡工作到退休。我也是一个一直没有离开过白荡闸、离开过家乡的人。
我现在有时去城里看儿女，高兴自己老来有机会也能过过城里人的生活。但心中存下的那份对故乡的眷恋之情，却又时时在撩拨着我的心弦，是怎么也难放下的，反而是越离开越紧起来。这是不是在说明，我心里需要它，我们生活中那些曾经看似平淡无奇的过往，有时也是生命里值得的追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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