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妈妈

我的妈妈是一位地道的农家妇女,没有惊天动地的伟绩,也谈不上巾帼不让须眉的动人事迹,她的活动空间不是生产队的田地,就是她的家庭。她是千千万万普通农村妇女之一,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但在我的心里,妈妈是高尚的,是伟大的!多少年来,我真想像孩子一样情真意切地喊一声“妈妈!”这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心愿,却令我永远不能得偿所愿(因为36年前妈妈就已故去)。多少次梦里,我哭着,喊着,追逐着妈妈,一眨眼,妈妈就不见了……醒来,唯有两行清泪,妈妈身穿蓝竹布偏襟褂的形象立刻浮现眼前……妈妈出生于1922年,对女性尚用姓氏称谓的年代,您姓姚,名惠青,枞阳县义津镇洪坂村(今属玉屏村)人。小时候读过一两年书,20岁那年的数九寒冬,滴水成冰,妈妈被一顶花轿抬进了胡家。从此胡家的里里外外都少不了妈妈的身影。妈妈一生养育一女五男六个孩子。俗话说:“儿多母吃苦,滚粥菜遭殃。”此话一点不假。妈妈一生勤劳节俭,却食不果腹。就是解放前,祖父办私塾,爸爸教私塾时的年夜饭,依然少不了喝一碗锅巴汤。解放后,我家因家境殷实被划为富农。部分房地产被政府没收。从此父母只能谨慎小心做人,提心吊胆做事,生怕稍有不慎,便惹出麻烦来。现择几个生活片段,大家看看我的父母当时处境是多么的艰难!片段一:1958年吃大食堂。因我家是穿枋屋,被生产队征用做食堂。为了方便村民打饭排队,房子的内墙一拆而光。我一家老小寄居在三奶奶家。直到大食堂结束,我们才搬回家中。片段二:堂叔胡克智(地主成份),因做生意,落户南京。他的房子被生产队征用做牛栏。我家与堂叔家一墙之隔,墙体中部是平板枋片,平板枋片以上则用芦席蒙着。牛儿吃草、拉粪,听得一清二楚。片段三:爸爸是教师,能参加生产队劳动的只有妈妈和二哥(大姐、大哥在读书,三哥、四哥还小),由于人口多,做工的少,生产队决算时总是超支。为了多挣工分少超支,奶奶向生产队申请放一条牛。结果引起争议。关键时刻,还是异姓的唐安普大伯(生产队治保委员)仗义执言:“你们真的长眼睛不看事。解放前,克信老妈妈哪天不是天不亮就将自家的牛牵到山上放?怎么就不能放牛?……”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最终,我家被允许放一头牛!片段四:文革期间,造反派携同红卫兵小将们不止一次到我家抄家。一副精致的祭祖用的“锡烛台”和价值不菲的工具书《辞源、》、《辞海》以及许多珍贵的古典文集被当作封、资、修洗劫一空。……爸爸经年教书在外,妈妈在家独撑一片蓝天,其间多少艰辛、多少彷徨、多少惊恐、多少血泪,有谁能知?妈妈饱经不公正、不平等的待遇时间长了,她渴望自由,渴望平等的意识却与日俱增。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因姐夫入党,外调小组来我家调查。事后,妈妈仍激动得热泪盈眶,自言自语地说:“我家总算和共产党沾上边了……”再后来,四哥、我和大姐先后加入中国共产党。可惜妈妈早已长眠于地下!哀哉!痛哉!妈妈!您终于可含笑于九泉了,因为您生养的六个孩子已有三个光荣入党! 在极左路线影响深重的年代,不少人的灵魂被扭曲,但妈妈人情味十足,侍奉奶奶胜过自己的亲娘。大跃进时,我们那里兴修青年圩,大家集中挑圩堤。奶奶因浮肿病,不能参加。所有参加挑堤的人,由大食堂集体供饭。妈妈硬是从自己不多的饭食中趁人不备,留下一些,偷偷带回给奶奶吃。奶奶与死神擦肩而过,总算活了下来。每到冬天,奶奶怕冷,几乎整个冬季卧床不起,而妈妈早晚两次用盐水瓶装开水帮奶奶焐手焐脚,从未间断;一日三餐递茶递饭,帮助洗刷等,个中滋味,自不待说。但妈妈从来没有一声怨言。在父母的悉心关照下,奶奶享年八十有四。奶奶逝后好多年,每逢年节或奶奶的生辰、忌日,妈妈总是一个人躲在家里热泪潸潸。妈妈生就一副热心肠,周遭邻居和亲戚六眷,谁家有困难,一准主动帮忙。我曾多次亲见妈妈烧水帮一些行动不便的老奶奶洗脚,再帮她们剪去三寸金莲上的脚指甲……逢年过节,或办喜事过后,剩下一点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总要留下一些。等待周边更穷苦的老人从我家门前经过时,喊进家,加工给他(她)们吃。起初,我们对妈妈的这种做法有些不解。妈妈说:“自己吃了堵田畎,老人吃了逢人说。”并借机教育我们:人生无论顺境、逆境,都应积善行德!因为妈妈为人处世低调、善良,行得正,坐得端,周邻的婶婶们视我妈妈为生活中的一面镜子。邻里之间或夫妻之间闹矛盾,只要妈妈出面调停,大家总会给”大师娘”的面子,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也许这些就是生不逢辰的妈妈很朴素的一种社交方式。
(妈妈的表弟张桂丛,10岁时躲匪患,寄居我家并在我家私塾读书。因妈妈对其无微不至地关怀,几十年后,妈妈已去世多年,表爷还来信提及此事。)奶奶心中,妈妈是少有的好儿媳;爸爸心中,妈妈是难得的贤妻。爸爸自幼娇生惯养,养尊处优,染上不少不良习惯。烟、酒、茶、牌样样在行,尤嗜喝酒,且一日三餐。自我记事时起,爸爸就不吃粥,一日三顿,妈妈从烧开的粥锅里捞些米粒放进搪瓷缸里,再伸进锅洞去煨。不知煨破了多少瓷缸!家中偶有好吃的菜,妈妈总叮嘱我们兄弟少吃点,留待爸爸二餐。爸爸是个读书人,广交广结,不时有客人光顾。这时妈妈既要忙烧茶水,又要忙做饭菜……由于爸爸脾气暴躁,偶尔妈妈也和爸爸吵嘴。吵嘴归吵嘴,家中一旦来客,一切恢复正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以致妈妈病逝后,爸爸写了不少悼念性的文字。因我年幼无知,没有搜集保存。仅知道搜集在《铜陵当代诗词选》上的《悼亡妻十周年》:一别于兹已十春,睹君遗物倍伤神。海枯石烂情难尽,午夜孤灯泪湿巾。以及“煨饭瓷缸常烫手”、“出门诫少饮,进门劝加衫”等片言只语。总而言之,文字内容叙说妈妈的贤惠、豁达、善良、勤劳等优点,流露出爸爸的思念、感激和内疚之情。妈妈是贤妻,更是良母。她是我们的主心骨,为了我们孩子,真的做到了舍生忘死。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妈妈因孩子多,只能选择没日没夜地干活。秋天菱角成熟时,妈妈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总是三更半夜喊醒奶奶和大姐,三人一起舂菱角。一直干到天亮,做成菱角豆腐,卖了贴补家用。也许实在是饿极了,妈妈看到不少壮劳力到河汊里踩藕,您一个女流之辈,带着年幼的二哥义无反顾地走进了河汊。母子俩踩着踩着,收获不小,但天黑前,必须带藕上岸!母子俩一步一挨地向岸边蠕动,由于体力不支,加上饥饿,被困在泥潭不能自拔。天越来越黑,也不知在泥潭里挣扎了多久,母子俩终于爬上岸来。总算捡回了两条性命。妈妈很注重教育儿女,主张一切事情”忍”为上策。她的一句口头禅:“忍是高,忍是高,忍字头上一把刀。”她还告诫我们:“少说话,多做事!”要懂得“言多必失”的道理。在妈妈教育影响下,我们兄弟干事务实,一个个谨小慎微,崇尚宽容、忍让,遇事生怕树叶落下砸破头皮。妈妈欢喜热闹,欢喜门庭若市,常教育我们:“筷子撑门常常有,石滚撑门鬼鸟不上门”的道理。在我们兄弟聚齐的时候,她多次讲过《一只筷子和一把筷子》的故事,希望我们兄弟加强团结。我家是个大家庭,十四口人在一口锅中吃饭。大嫂、二嫂、三嫂相继过门,在妈妈的引导下,妯娌和睦相处。这期间,妈妈是总调度,谁去地里择菜、洗菜,谁烧锅、洗碗等等,都安排得有条不紊。特别是生产队集体出工的日子,许多家务活都落在妈妈身上。妈妈任劳任怨,总想在自己有生之年,将这个大家庭再维系一段时间。但“没有不散的筵席”。1978年,这个大家庭一分为四。妈妈为此耿耿于怀,总想不通:孩子们大了,怎么就不听话了?您哪里知道,这是社会发展的规律。家是分了,嫂子们吃过晚饭,依然喜欢带儿女来到奶奶的身旁,讲她们永远也讲不完的知心话,谈她们各自的打算和心事,不时谈笑风生。每每这时,我就凶神恶煞地大吼(影响我读书)。孩子们像炸了窝的小鸡,东躲西藏。妈妈这时总是笑着责备我:“你这孩子?”意思是说,怎么这么不尽人情?这时嫂子们也很识趣地领着各自的孩子回家去了。直到现在,我的侄儿、侄女们早已自立门户,生儿育女。见到我仍有些拘束。现在想想,我当年恐怕太过分了!我读高一时,周三、周六下午放学回家。妈妈多半在田地间劳作去了,也偶有坐在门前的小竹椅上,鼻尖挂着一副老光眼镜(也许是爷爷奶奶留下的,妈妈戴着并不合适),做针线活。这不由让我想起唐代诗人孟郊的《游子吟》。妈妈一边做活,一边举头朝路口张望。见我回家,很是高兴。笑盈盈地起身,从锅洞里端出早已煨好的糯米饭。揭开罐盖,香气氤氲,吃在嘴里,甜在心头。偶尔,妈妈喊我抬一筐草木灰去自留地里,途中悄悄递给我一只煮熟了的鸡蛋。我毫不客气地吃了。现在细想,真是难为妈妈了:在一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在一个十四口之家的大家庭,妈妈想宠爱自己的幺儿,但又不能公开偏爱。我近视后,妈妈更没少操心。常挂嘴边的一句话:“哎,孬儿子书没念成,眼又瞎了,以后哪里有饭吃咯……”为此妈妈种了一畦苋菜,让其结籽,搜集起来,和米一起炒熟,磨粉子给我吃;妈妈还种了不少扁豆,剥了很多枯米,煨给我吃。我问妈妈为何这样做?“苋菜籽、扁豆籽光亮,吃了对你眼睛有好处!”妈妈回答说。听后我哈哈大笑。讥笑妈妈的做法没有一点科学依据。现在想来,这需要科学依据吗?这分明是妈妈一颗爱子疼子之心!除了妈妈,谁会想到这些?谁又能这么做?由于过分恋家,高一未结束,我就成了走读生。妈妈每天起早做饭让我吃了上学。终于有一天,“小伢子,我自20岁进了你老胡家,每天第一个起床,开了40多年的大门。”妈妈说,“现在老了,你还是去学校住宿吧!”当时,我将妈妈的话当成耳旁风,依然早出晚归,依然让妈妈起早为我做饭,依然过着无忧无虑的少爷生活。直到妈妈病倒,我才意识到:妈妈确实老了!妈妈真的太累了!妈妈没有能力再为我们操劳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家的成份由“富农”改为“干部”。妈妈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没想到,妈妈的人生并未因政治的解放而变得灿烂起来。相反,妈妈老境颓唐。三嫂丢下不足半月的女儿先“去”了。六十多岁的妈妈带着襁褓中的孙儿睡觉,怎能睡得安稳踏实?孩子的吃、喝、拉、撒、洗浆几乎落在妈妈身上。这样辛苦了半年,孩子还是不恋祖母的殷勤、辛苦,过早地夭折了。差不多半年时间,妈妈失去两位下人,这是多么沉痛地打击呀?妈妈一下子老了,白发添了又添。农历1984年4月13日,妈妈永远地病倒了。那时土地已经到户,年景风调雨顺,温饱不成问题。可是中风后的妈妈,吐出来的全是莴笋叶子。这不由又使我想起以前的一幕幕:我们大家吃饭时,妈妈不是喂鸡,就是喂猪。爸爸曾多次因妈妈不和家人一道吃饭大发脾气。其实,爸爸哪里知道,十多人的大家庭,饭食多的时候少,少的时候多。大家吃剩了,妈妈再吃;若不剩,妈妈就饿一餐。妈妈!您心中总是装着爸爸和我们晚辈,却为什么总是刻薄并忽略自己?妈妈病后,附近几个村庄不少人看望过妈妈。特别是一些受惠于妈妈的老人,更是声泪俱下……当年的腊月初一,妈妈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永远撇下了您魂牵梦绕,难以割舍的丈夫、儿孙们。妈妈出生名门闺秀(外祖父开盐坊,几位千金足不出深闺,偶尔出门,便女扮男装)念书不多,知礼却不少,且女工活优秀。绣出的花卉葳蕤,鸟鱼生动;钩织的毛线等小饰物,让人称口叫绝。解放前,妈妈不曾干过粗活,初次挑担时,竟找不着支撑点。每每弓着腰,两只手压在份量较轻的一头,挑担的姿势难看极了。多少年后,妈妈初次挑担的情景还被当作笑谈。终于在几十年的艰苦岁月里,您磨练成一个出类拔萃的中国标本式的农村妇女。干任何农活并不比别人逊色。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代,妈妈小心谨慎做人,提心吊胆做事。总算让大姐师范毕业,大哥初中毕业;二哥、三哥过早回家种地,这是历史潮流。妈妈虽心有不甘,但您却无力回天!
妈妈!三十六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您。现在我泪如泉涌。我终于悟到“宁隔千万里,不隔一层土”的深意了。古语云:“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妈妈!您病逝时,我尚未成人,您养我育我有何用呢?真是“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妈妈!我能以什么方式报答您生我养我育我的深恩呢?我唯有将您善良、贤惠、豁达、勤劳、俭朴等优秀品德发扬光大。善待长辈,善待家庭,善待兄弟姐妹和妻儿,善待我的学生和事业。这是我能做到的,一定能够做到的!愿妈妈在天之灵安息!祈求我们母子梦中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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