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因为《列子》中的一篇《愚公移山》，王屋山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庚子中秋，时逢国庆，正是桂枝花满天心月圆的良辰佳日，友人约我去王屋山，我吃了一惊，这么远的地方，真的是要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一问，方知不是被愚公挖过的王屋山，而是本市青草镇江岭村的王屋山。10月2日，天气晴好，用小时候写作文的话来说，那是秋高气爽，阳光灿烂，在当地网友胡子的带领下，我们一行7人直奔江岭村而去。跟《列子》里“方七百里高万仞”的王屋山比，江岭村的王屋山是座小山。王屋山负阴抱阳，自左右两侧向西北向和东北向缓缓降脉，绵延合拢，在山麓之下围成了一片葫芦状的山间平地，清清的三湾河从其中蜿蜒流过，河道两旁，平畴如绣，冈峦如画，稀稀疏疏的农家院落点缀其间，著名的王屋寺亦坐落于此。王屋寺曾是江淮十大丛林之一，始建于何时，已不可考，当地有一条谚语：“先有王屋寺，后有大唐朝。”相传隋朝末年，王屋山下住着一对无儿无女的王姓老夫妇，二人虽然穷苦，却一心向善。时天下大乱，李渊起兵反隋，兵败之时，孤身一人逃到王姓老夫妇家里，老夫妇二人冒死将李渊隐藏在家中，让他躲过了一劫。后来李渊做了皇帝，派人找到当年救他的老夫妇，要重重的报答救命之恩。谁料二位老人不要荣华富贵，只要皇上赏老两口两付寿材，再请皇上在当年避难之地建一座寺院，以保一方平安，这就是王屋寺的来源，也因此才有“先有王屋寺后有大唐朝”的说法。这当然是一个传说，明清《桐城县志》均记载王屋山崇福寺为宋慈明禅师所建，后屡废屡建，然至民国时期，王屋寺被改建为县立三育小学，后小学亦迁走，岁月流转，王屋寺终成一片废墟。2011年，九华山的僧人妙航法师云游至此，见此地群山环抱风景秀美，山上历代僧人的舍利塔星星点点，而王屋寺已无迹可寻，乃发心重建王屋寺。在省市宗教局和佛教协会的领导下，依靠十方信众的支持，重建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当我们来到王屋寺的时候，庙宇已颇具规模，但重建工作依旧在进行之中。
在寺庙西侧净心堂二楼禅房里，妙航法师用禅茶招待了我们，法师年近六旬，中等身材，着白色僧衣，法师面色平静，动作从容，言谈举止之间自有一种有别于世俗之人的冲淡与祥和之气。法师后座上是法师手书的“应无所住”四字，字体朴拙而不乏秀丽，工稳而不失灵气，正所谓字如其人是也。这四个字是《金刚经》中的句子“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上半句，据《六祖坛经》记载，当年六祖慧能未得道时，五祖弘忍法师为慧能秘授《金刚经》，讲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六祖顿悟佛法妙旨。然而我是俗人，正如东坡先生所言，“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贪嗔痴爱我慢贡高无一能免，面对无上佛法，竟不能有丝毫领悟，倒是禅师的茶让我满口生香。此茶似红茶似绿茶，又非红茶非绿茶，茶汤深红透亮，法师自言是藏茶，也许是得到佛法加持的原因，滋味醇厚清和，异于平常。我们一边慢慢品茶，一面听法师给我们讲述王屋寺历史渊源与高僧轶事。大清道光七年的《桐城续修县志》中也记载了两条王屋寺高僧的故事：北齐文宣时，安禅师在王屋寺说法，为大众讲授《涅槃经》，有一只雌雉鸡（即野鸡）飞来，伏在禅师座侧听经。到禅师讲到三卷以后，雉鸡不再来，有人问起雉鸡哪里去了，安禅师说：“雉鸡已经投生到越州一家人家去了。”过了七年，安禅师说要往越州去看望雉鸡徒弟。到了越州一户人家，家里有一个女孩，取名为“雉”，安禅师问女孩为何取了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她的父亲回答说“女孩刚刚出生时，头发像野鸡毛一样，所以取名为雉。”安禅师笑着说出了女孩的前世佛缘，女孩于是请求出家。安禅师为她讲解《涅槃经》，前面的内容完全领悟，等到讲到后三卷的时候，女孩茫然不解。于是约定日子让女孩来王屋寺，到了那一天，安禅师在寺中诵读《度人经》，让一个徒弟下上去等候女孩，告诫她说：“听到庙里钟声响起就可以升天。”徒弟出去，女孩果然在山下等候，长跪在山下听着，钟声响起的时候，女孩就合掌坐化了。今王屋山下，有雉鸡塔存焉。
雉鸡即野鸡，佛曰“众生皆有佛性”，这只雉鸡闻法悟道成就正果，岂非自无始以来，夙有慧根存者？我坚信雉鸡是有灵性的，这源于一起真实的事件。文革期间，坐落于龙眠山中的大清名相张廷玉墓园被毁，坟冢被炸开，其遗骸被造反派从棺中抛出，弃置泥土之中。文革结束，当地请土工从土中捡拾回小宰相遗骨，重新安置到原墓穴之中。桐城风俗，这种情况，必以一活公鸡祭祀亡灵，祭祀后的公鸡被土工带回享用。就在当日，一只雄性雉鸡自山林之中飞来，落在坟圹上方，久久不去，赶也赶不走，有人用木棒击打过去，雉鸡不避，当场殒命，竟是活活充当了祭品。这件事发生在1985年，亲历者至今犹存（详见拙作《张廷玉墓园劫难五十周年祭》）。两只雉鸡，一古一今，一雌一雄，而境遇迥异，前者听经悟道修成正果，何其幸也；后者甘为牺牲投身鼎镬，亦何其悲乎？道光版《桐城县志》还记载了王屋寺高僧稠法师的故事，当僧稠在王屋寺修习经典之时，有两虎在山下相争，咆哮声震动山谷，造成周边百姓恐慌不已，僧稠以锡杖从中隔开，为二虎讲授佛法，二虎遂各散去，百姓始安。僧稠临终之时，异香满寺，茶毗（僧人火化）之时，有白鸟数百，在王屋山上空盘旋飞鸣，很久才飞离了王屋寺。旧时王屋山之下，有斗虎桥古迹，上世纪50年代末兴修水利时期，斗虎桥桥面被16人抬至上游段河发电站，做了出水槽底面，至今尚存。
法师还向我们介绍，王屋寺历史上高僧辈出，在王屋寺后的王屋山上，还留存着许多僧人的舍利塔，辞别法师，胡子领着我们去参观山上较近一处的舍利塔。随着化石燃料的普及，近若干年以来，当地已无人上山砍柴，山路已被灌木遮蔽人不能行，所幸在我们来之前几天，因为有人前来寻塔，沿着旧有的山中故道，砍开了一条小路，沿着山路斜斜的上了两三百米，竹林之后，一座两米多高的舍利塔出现在我的面前。胡先生向我们介绍，这是一座普同塔。一般高僧大德圆寂之后，徒弟们会为他的骨灰单独建塔，这就是在许多佛教名山上常见的舍利塔。所谓普同塔，就是普通僧众往生之后，庙里将他们的骨灰合葬于一墓，上面建塔纪念，所以普同塔也叫普通塔。此塔以方形麻石块堆砌而成，四层六角，塔顶部是一个三层结构的圆形石雕，形状如同地葫芦。胡先生说，底下还有两层，露出地面的第一层中空结构，内可蹲坐数人，塔正面有碑，碑文已漫漶，然左侧文字犹可辨识，“善緣庵僧碧浪捐貲造普同塔”，中间部分已完全磨平，右侧上方依稀可见“大清康熙叁……”胡先生说：当时王屋寺应该已经衰落，庙里已无力为亡故僧众造塔纪念，所以才依赖别寺捐助造塔。普同塔周边，林木森森，绿草葳蕤，300年来，只有它们不离不弃的陪伴着塔下的亡灵。自东汉明帝时，白马驮经，佛教东来，佛教在中国的影响迅速扩大，并深刻的影响了汉以后的中国文化。自此以后，由于诸多主动和被动的原因，历朝历代，遁入空门的人难以数计，然修行者如林而成道者盖寡。塔下的这些普通的僧众，当年他们离开自己的亲人，告别祖先的坟井，来在这里，晨钟暮鼓之下，青灯古佛之旁，长年累月，克制着由肉体凡胎带来的种种欲望，用一生的时光苦苦寻求佛法的奥义，他们可曾开启了智慧之门，又有几人悟出了生命的真谛？石塔无语，青山不言，唯有耳畔的瑟瑟风声和林间的啾啾鸟语，似在回应我无声的发问…
下得山来，山下是一农户家的小楼，门前黄的红的紫的鸡冠花泼喇喇的开得正艳，高大的桂树散发着馥郁的醇香，紫色的山楂果挂满枝头，池塘里鹅鸭戏水，田畈里稻浪如金……即使是一个烟火人间的农家院落，也似乎濡染着佛国净土的不凡气象。回到寺前的三湾河边，我们一众文友合影留念，然后乘车离去。回望秋阳之下，王屋寺红墙朱瓦飞檐雕甍，掩映于青山绿水之中，似乎正昭示这这座千年古寺的新的活力与生机！
（感谢何艺春老师及胡卫斌先生为本文提供精美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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