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年味

01
腊货
冬至进九,有的农家便开始杀猪宰鹅,杀鸡宰鸭,而后腌腊。那些年,家家户户都耕种田地,有粮,自然得看些猪鸡鹅鸭,为年而备。年味,年味,没点腊货叫个什么年呢?亲戚六眷来了拿什么飨客?
这些家养家畜以家食为主,猪一天喂三顿,也有人家喂两顿的,野菜加点稀饭,撒点粉糠或麦麸,间或往猪圈扔些菜帮或菱角菜、山芋叶等;鸡鹅鸭早晚各一钵稀饭拌粗糠,便任其在外觅食。户外野生野长的青青百草,草中野生野长的芸芸百虫,水里野生野长的小鱼小虾,听其自寻。若得闲暇,摸些蚌剖开或捞些螺蛳敲碎,鸡鹅鸭便有了顿珍馐。还有塘塥里悠哉游哉的鱼,也与这猪鸡鹅鸭一样,自然长大,肉质肥嫩鲜美,腊之自然香气四溢。
腊货是年货的重头戏,这与别的重头戏压轴一样,须于打春前的寒九里腌腊。自然界有其规律法则,习性与物候,一打春,便纵然仍在九里,天地间也失了那份极端的凛冽萧杀,腊出的货就没有了那浓郁腊香,自不能称其为腊货。农人世世代代顺乎天道,应着自然之道,循着节气做事,似春梅秋菊,二十四节气有序,农人做事便似花开花落,从不会乱。
其实,不光自然界有其规则,各行当亦有其规则,譬这腌腊货的规则是:十斤肉,盐六至七两,不过亦不匮,恰恰好,腌十来天恰恰好。盐少了腊货便欠份腊香,腌长了又咸得齁人,还被行家嘲讽。余曾尝过有浓郁甜香的腊鱼,咸中发甜,问之,人曰是五十度以上的老米酒渍后腌腊的。不按规则行事,什么也不在乎的人,没底线可言,也做不好一件事。
腌到时日,起卤、洗净,曝晒,晒到腊货表层冒微微油,或蒸或烧,那腊货香喷喷,诱人食欲,咬一口,嚼两下,口齿留香。那个香呵,有底蕴,越嚼越香,久久不去。那是自然散发的香,不是人为添加的,哪像现在的腊货及瓜菜吃不出那个香。香,是美食的头等要素,色不正则不香,香不浓则味不佳。农家生活总祈盼老天爷垂佑——五谷丰登靠风调雨顺,六畜兴旺靠气候平顺,这晒腊货也不例外,也赖天助。倘遇阴雨或是飘雪,得等老天爷露笑脸时再起卤曝晒,只是,或烧或蒸前得入水浸漂,漂出那多渍入的咸味。
五十年前的老母鸡,没啄食过任何人工饲料的老母鸡,宰杀后用瓦罐放在锅洞煨着,远远地,香气就扑入鼻中,喝两口,心里舒坦坦的,那个香,尝过的谁能忘怀?当然,那时的老母鸡是“鸡屁股银行”,谁舍得腌作腊货,所以腊鸡自然是公鸡多。即便是腊公鸡,也香郁扑鼻,那口齿间久久不散的蜡香味,吃过的人谁又忘得掉?在冰箱还是稀物的村庄,腊月里,家家户户的腊鸡腊鱼腊肉腊鹅腊鸭,晒着满满一大片,展览似的。
这是古老的农耕文明的一大强项,入口的东西无任何干预,无任何污染,是自然生长的,放心的。若与城市文明一比较,各有千秋,各有优劣,农耕文明的自然、质朴,比道貌岸然下的虞诈、虚伪就单纯且美好得多,有着天壤之别。因为农耕与大自然融在一起,脚始终沾黏泥土,无需精致地谋算,一切皆在良性循环中。
原先塘塥与河里的鱼是野生野长的,被人承包后便成了饲料鱼,藐视了自然规律,人为干预长大的鱼,鱼肚子里的鱼油满满的,肥而厚,新鲜的或腌腊的都吃不出个清纯的鱼香味。前些年,庄上还有几户看着猪,那种吃野菜与稀饭长大的猪,猪肉都留作自家与亲戚,出高价也买不到。
也是前些年,城里亲友托我在乡下张罗家养的猪腿子,我说而今的乡下,哪还买得到家养的猪腿肉。乡下人多在城里或打工或做餐饮,耕牛消失了,田地流转了,留守老人专职带留守孩童,自己吃的米都是在粮店买;买米买糠喂划不来,加之近些年气候暴冷暴热、动荡剧烈得反常,一年喂几次药、打几次针也保不住多少,谁还看猪鸡鹅鸭?没人看猪鸡鹅鸭,菜地便没有鸡鹅鸭屎与猪粪可施,只好施化肥,可化肥催的菜易生虫,虫一生便打药,谁还“烧灰除菜蝗”?农人也与城里人一样,烧的是电和液化气,吃的是化肥催的、药水泡的、农膜盖的,以及人为催大的畜类。
谁想得到,如今还真有花钱买不到的东西。不信,去买像五十年前那种没啄食过任何污染物也没任何人为干预的自然生长的老母鸡看看。
年虽不能没有腊货,人们腌腊点市场上人为催肥的鸡鱼猪肉,舌尖上却没有了香郁扑鼻的腊香味。年的餐桌上出现了几十年前人们压根也瞧不上的虾子、黄鳝及老鳖。是而今物质丰富了,还是六畜凋敝后舌尖上没有了香喷喷的腊货香,不得不“移情别恋”?
02年味
孩童们盼过年,是因过年有美食,有新衣,还有压岁红包,而我这么个半老头子,近些年却也盼着过年。当然,我非孩童们所渴盼的那些,乃因到了年,又可以与漂在东西南北的亲人们相会相聚。这些亲人,家有老小的年年还回来过个年,而有的好多年才回次乡,哪像从前可随时走动,随时相聚。好在,史上虽有那么多流离与迁徙的记载,然国人心中都有深深的乡土与故园情结,何况年,图的就是个团团圆圆、热热闹闹。
回乡过年的,远远瞅见便招呼着,近前立马掏出硬中华,逢人便散,大大方方,那派头俨然贵族,两块多钱一支的烟算个什么。抑或是他们心中明白,人生虽少不了钱,可毕竟还有比钱更有价值的东西,譬如这亲情。漂在外虽免不了与人锱铢以较,但,回到了亲人族人们中间,自然是情义无价,钱算什么呢?有情,年,便有了浓浓的情味。
在城里虽不得不按城里的生存哲学及伦常伦理行事,但归了乡便得随俗,按老祖宗传下的规矩办。老祖宗传下的虽不是什么都好,然,传了几百几千年,总有其道理与意义吧。这小年,自然得敬灶神。灶神,书上说是专向玉帝打报告的角色,揭人过恶,出卖隐私,然,那是其职责:受一家香火,保一家康泰,察一家善恶,奏一家功过。敬过神灵,心中也似有了神灵,做事自不敢胡来,这是好事。
——一是一,二是二,不遮人善恶,不掩人功过,这灶神是有资格受人香火的。便是诸佛菩萨,不也是劝诫人: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你不信,作了恶,犯下过,能怪佛菩萨及诸神灵?既然做了就不要怕人讲,既怕人讲你就别去做,堂堂正正之人怕个什么呢?
年三十,祭祖,贴春联,吃年夜饭,围炉守岁,祝老人安康,愿孩子康健且努力。人,都有美好憧憬,都盼着梦想成真,所以这年,忌讳自然就多,尤其这年三十。拿春联来说,曩时是于桃木板上画专降妖魔鬼怪的大神“神荼”、“郁垒”,称之为“桃符”,以避邪镇妖,祈求安泰,后来演变成吉庆词语。所以春联上忌“四”、“事”、“思”等与“死”谐音的字,手写前便需斟酌好。谐音是汉字的一大功用,生活在这古老文明的国度,置这些传统规矩于不顾,自会遭人嘲讽为数典忘祖。
然而,这也是从前的事了。网络时代,除了书法爱好者和书法课上的学生手执毛笔,谁还写毛笔字?大多是买现成的印好的春联。那些印刷精美的春联,且不说谐音,有的“平起平落”、“仄起仄落”,以至竟有“平起仄落”的。春联起码的知识与传统规则一点也不知(若晓得定然不会那么做),可还让人无法笑之,因那上面概无款注,压根也不知是谁所为。
年夜饭也有忌讳,餐桌上的鱼是压席的,认认真真做做样子、摆着看的,谁也不可动筷子,要有头有尾的鱼完完整整地留到来年,寓意年年有余(“余”与“鱼”谐音);碗里的饭也不可吃得一粒不剩,得余点。世世代代,农家在旱涝无常的岁月里,这“余”(鱼)的情结根深蒂固,从不敢寅吃卯粮,总把好日子多多地留到后头,所以,勤俭便成了中国农人的优良传统,即便是富裕人家也从不奢华奢侈。“穷不丢书,富不丢猪”是曩时桐城人的古训,也是历代中国农人的真实写照。
在空调、电暖器还没下乡的几十年前,下乡取暖用的是火钵。大年夜里的火钵中火不可泼洒出去,火钵更不可碰破或打破,若不小心泼了、破了,寓意来年做事不顺。总之,这年头年尾,要顺顺当当,有个好兆头,一年便平平安安。——这人心里有点忌讳总是好的,自不会天不怕地不怕地颠颠倒倒,胡作非为。身心有所栖泊,邪念自然也冒不出来,因为无从生起。
年夜饭后,男人们自又去敲锣打鼓,庆贺丰年,感恩并祈愿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日子红红火火。毕竟人在茫茫天地是渺小的,也是弱小的,得向神灵祈愿,愿神灵垂佑。那份虔诚,仿佛人人心中皆有神灵,人人皆相信天地间真的暗流着神灵,否则,他们敲打得那么投入干吗?一旦谁乱了拍子,一帮人立马停下,经老鼓手指正后再敲打,那样子,好像生怕敲打得不好,神灵会怪罪。却惜余不谙锣鼓妙诀,据已故老鼓手说,此中有大学问。
报恩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是妇孺皆知的常识,所以农人敲起声声锣鼓向上界神灵报告收成,并感恩神灵,向神灵祈祷祈愿。同时也向大家传递信息:有神灵护佑,大家在新的一年尽管使出浑身解数,鼓足干劲。这便是那位老鼓手生前与我所言的。春节里的舞龙舞狮也是一样的感恩与祈愿,一样地虔诚,一样地盼着一年平平安安、红红火火,否则,人们会心甘情愿地于凛凛寒冷中舞得汗淋衣背?懂得感恩,自会懂得珍惜。而有祈愿,心中有美好愿景,自会发奋努力。
有的在外打拼多年的已落户城中,老人故去,故乡已成了故土、故园,若非晚辈办大事也不会大老远返乡过年,再聚首不知猴年马月,血脉亲情,当然得聚聚、聊聊。然,他们聊起谋生的不易,漂在外种种各各的艰辛,及遭遇的冷眼、白眼,竟然轻描淡写;那轻松的语气,哪像是他们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是因为俱成云烟还是因为年是一年的至大节日?
回乡过个年,心里温习了一遍老规矩、老传统,蒙尘之心似受了一场濯洗,为人做事又有了圭臬。当然,这是他们的感受感悟。我只是打心里说,别忘了常回乡看看。
其实年味,过的就是个情味。且不说庚子鼠年因抗击新冠肺炎,年没拜,亲没走,友没访,灯没舞,锣鼓没敲,年冷冷清清的。便是往年,也因回乡过年的与年俱减,加之忌讳少了,灯舞稀了,锣鼓声稀稀落落,婚宴甚至家宴也多改往了饭店酒店,年味早已越来越淡,越来越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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