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第二章/二孤女北上投舅父 一家人难中见亲情(3)

3 “新新小区”,高大的拱形铁门上锈迹斑斑的四个大字迎接姐妹俩的到来。这不是什么高档住宅,而是建于1985年的首批商品房,在此之前人们的住房都是所在单位按职工户口分配。萧跃进分到了一室一厅,那时小两口住得蛮温馨。谁知道1994年开始实施房改,两人刚交上钱成了房子真正的主人,1995年萧跃进就下岗了。丁木兰可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她硬是咬着牙从摆地摊开始,用三年时间把地摊换成化妆品商行的档口,把一室一厅换成三室一厅,虽然还在这个小区里,但她已经成为街头巷议的“花木兰”,上阵不输男子汉。车子停在楼前花坛边上,坛里早没人种花,坛边的碎石路也早被压成碎泥路。下车向前走十步,便是一个敞着口的方形水泥井,井里没有水,大约1米多深的井下有一个遭弃用的供暖管道阀门。方向盘那么大的阀门也不知被谁偷去,两条管子中间留下一尺多的空隙。就是这一尺多的空隙,让庄晓寒捡回一条命。当时,她在楼前跟一群小孩子玩捉迷藏,淘气地跳着踩上一辆停在井边的卡车轮胎,对面的小孩捉她的时候,她往下一蹦,不知怎么,脚卡在井边,一失足,就大头朝下跌进去。当时丁木兰正坐在窗前给晓寒缝一条花裙子,眼前一个小小身影一晃就掉进井里,吓得她光着脚敞着门就跑出来。晓寒的小腰正卡在丢失阀门的两根管子的缝隙里,她沙哑着声音叫救命,木兰就光着脚爬下去把晓寒背上来。晓寒的锁骨骨折,木兰背着她去骨科医院打上板、缠上纱布固定,回来直奔房管所讨说法。后来,这井上便多出个水泥盖子。大家说木兰就是木兰,没怕过事,没失过理。还说晓寒“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都是一年以后的事情,此时刚走下车的晓梦和晓寒,谁都没有注意这个水泥井口,也不知道舅妈会怎样待她俩。她们忐忑地朝2单元1楼装着铁栅栏的厨房窗口望去,暖白明亮的灯光下,一个系着碎花围裙转来转去的身影,炒菜的动作干净利落,火苗蹿起来的时候能映到她泛着红光的脸,顺着外排的油烟管道飘出令人食欲大增的香味。一进屋,听到丁木兰在厨房里面喊:“这么晚才回来呢!”萧跃进怕木兰担心,只说下班时间有点堵车。他给姐妹俩指了指卫生间,示意她们洗手,便跑进厨房去端菜,两口子一前一后出来,不一会儿就布置好一桌子菜。小姐俩根本来不及插手帮忙,已经被舅妈按在椅子上坐好,谁都不必说话,只听木兰的安排。她一手举起酒杯,一手搂着晓寒的肩,开口就像戏曲的念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从今后你们就是我亲闺女,谁敢欺负我闺女,我丁木兰绝不轻饶他!”她声音清脆得如同掉落地上的珠子,薄薄的嘴唇快速翻着,露出小玉米碴子般细碎且白的牙齿。多年以前她还是某县评剧团里的一个小龙套。一次演出在后台备场,与她同龄的一个配角演员仗着自己是团长的亲戚对她呼来喝去,把她自己新买的一瓶汽水喝了,还骂她是一辈子上不了台面的打杂的货。气得她冲上去就跟那人撕扯起来,用尖硬的小玉米碴子牙把那人的耳朵咬得鲜血直流。但是她却能救场,顶替那个被她咬伤的人,把配角的戏漂漂亮亮地演完,甚至演得更好。这件事以后整个剧团里没人敢再欺负她,“花木兰”的称号那个时候就已经代替了她的原名。后来她还拜评剧皇后新凤霞的传人为师,一点点当上真正的主角……庄晓梦望着舅妈认真的表情,抬头又看见餐桌旁墙上镶着玻璃相框的大剧照,那是丁木兰唯一在奉京大剧院演出《杨三姐告状》时的剧照。照片里的杨三姐一身蓝底碎花的小布褂,长长的一条麻花辫子垂在胸前直到腰际,头上扎一朵绿线绳结成的蝴蝶结,一脸的大义凛然,薄薄的嘴唇里还是一口细碎的玉米碴子,在诉说着冤屈,斥责着一切不公。照片里的脸跟眼前的脸没什么变化,这让晓梦顿时有些许安全感,她想她可以放心地与舅妈相处吧。三间卧室都不大,最小的一间堆满木兰的货。于是姐妹俩被安排在靠里间的北边卧室,舅舅特意搭了上下铺,腾出来的窗边放一张写字桌,床边的壁橱用来装衣服。晓寒一骨碌爬到上铺去,又探下半个身子跟姐姐说晚安,她活泼机灵的小样儿从一进家门就填满了丁木兰的心。这会儿,木兰给两个孩子拿来两条毛巾被、一瓶花露水,以及一盘蚊香。“咱家住一楼,北屋房后还有条运河,夏天就是臭水沟,蚊子贼多,点上熏熏。”木兰说着翘起兰花指划火柴。她将手里的蚊香架在一个金黄色的小铁片架子上点燃,一举手、一投足都有惯性的戏味儿——即使再没机会登台。烟雾立刻缭绕在房间的空气里,蚊香的气味与木兰身上的花露水味交织在一起弥漫开来,让晓梦和晓寒不约而同地想起家乡和母亲。家乡的夏日蚊子更是多,母亲每晚都不忘点燃蚊香,给两个孩子的衣服洒上花露水,然后娘儿几个摇着扇子说说笑笑——这样的日子再也没有了。晓梦的眼睛湿润,假装是给蚊香熏出的眼泪。晓寒从上铺爬下来扑在舅妈身上,“哇——”地一声哭起来,这时候一个38岁的舅妈比一个20岁的姐姐更能起到安慰作用。木兰虽然没生下过孩子,但她肚子里曾经有过一个。十二年前,她26岁,欢欢喜喜地等着做母亲。快三个月的时候,她发现肚子经常疼痛难忍,医生告诉她是宫外孕,她立时没了主意,强烈的神经刺激仿佛从卵巢里直冲到大脑,这神经刺激的发端里住着她的孩子,而这孩子不肯搬家。再后来,手术后的并发症使她做母亲的机率逐渐降低,一再降低,但她依然固执地认为还有机会,直到现在……晓寒把脸贴在木兰的肚子上。木兰的四肢纤细,哪里都瘦,唯独腰身前的小腹被她自己硬是堆积出几两脂肪,给孩子留着房间,也给她的固执留着信念。晓寒感觉到一种既柔软又温暖的力量在撑着自己的脸,她使劲用鼻子去嗅木兰身上的花露水味,用脸蛋儿去蹭她的小肚子,哗啦啦的眼泪和鼻涕瞬间打湿她的白地儿碎花睡衣前襟,蹭碎她的固执,这一刻开始她决意减肥,与这几两脂肪诀别。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蚊子或许被蚊香熏得转了向,居然晃悠悠地从窗前飞回来,跌跌撞撞地落在晓寒的胳膊上。这白嫩并散发着儿童乳香味的皮肤把蚊子彻底吸引住,它不顾头晕目眩地狠狠吮吸下去——但它不及木兰的手疾眼快,“啪”地一声,没吃饱的蚊子当场横尸在一摊血泊里,这一餐成了它的断头餐。“晓寒不哭啊,快擦擦!”木兰把沾着血迹的手在衣襟上擦擦,捧起晓寒的脸,抹去她的鼻涕和眼泪。她这件睡衣彻底变成抹布,但她更心疼的是晓寒,仿佛是那个未出生的女儿现在活生生地在她面前哭泣。“舅妈知道你们为啥哭”,她清脆的声音变得低沉,语调缓慢却有穿透力:“也知道你妈为啥把你的名字改成晓寒,她想让你记住,晓得人情淡薄,世态炎凉,以后凡事都得靠自己,是吧!”晓寒点头,小手还紧紧搂着木兰的腰。“所以呀,你们得坚强起来,不能被坏人给吓住。自己强大,才能斗过那些坏人。坏人就像这吸血的蚊子,你得比它大一百倍、一千倍,就能一巴掌把它拍死,对不对?”这个比喻浅显却生动,让两个小女孩一下就明白了自己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是什么。庄晓梦心想:那失去的一切虽然找不回来,但是强大后的自己说不定可以找到新的奋斗目标。而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很快止住眼泪,说这么晚了舅妈也该休息了,我们没事,放心吧!木兰安置好晓寒后回到自己房间,晓寒很快疲倦地睡去,晓梦躺在下铺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她眼巴巴望着半透明的窗帘,想象窗外的天空是否有家乡一样的星光和月色。东北夏天的夜晚有微风,比家乡的夏天空气清爽得多,一点也不湿不黏。耳边一阵阵能听到悉悉簌簌的蝉鸣声,不像家乡的夜晚,人们都在院子里乘凉,一直聊到后半夜,久久不肯散去。她想着,想着,居然入了梦,梦里的母亲躺在医院病床上,那张被肝癌折磨得变形的脸在絮絮地说着什么。忽然病床被盖上白布,房间四壁全是白色。接着,舅妈穿着蓝底碎花的布褂子出现在一片白色中间,唱起《杨三姐告状》。她正痛骂着“他们手眼通天财势大,买通了赃官把我欺压……人说您湛湛青天是睁眼瞎……”。突然,舅妈的背后又冒出一只硕大的脑袋,凸起如玻璃球的两只眼睛占满整张脸,是齐家根!齐家根的脑袋大脖子却细,细脖子后连接着一只蚊子的身体,扑扑振动着的翅膀下一根巨型钢针上挂满毛刺。这只怪兽向舅妈扑过来——晓梦大喝一声就冲上去,她感觉身体里充满了气,瞬间便长高到天花板,两只手掌也充满力量,啪的一声巨响就拍扁了齐家根,两只手里沾满血,那血是又粘又脏的黑紫色,顺着她的指缝汩汩地淌出来……“死了……他死了……被我拍死了……妈妈……”寂静的夜传出晓梦的梦魇声,熟睡的人们依然熟睡,她的泪水沾在枕巾上,昏昏沉沉地度过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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