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胎(中篇小说连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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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伍是个补胎的,很忙,用街坊们的话说,他每天不是在补胎,就是在去补胎的路上。
9月29日这天上午,何伍开着一辆福田皮卡上了国道,驶往安州城北方向。柴油机动力就是足,里把路远的一个长坡没怎么给油就上来了,中途还超了一台比亚迪,何伍吹着口哨,换挡加速,刚过磨合期的皮卡闪电一样往北飞驰。
飙车十来分钟,过了一座公路与河流交叉的桥梁,前方百米开外的路边停着一辆红色货车。何伍抬脚松了油门,点了两脚刹,车徐徐溜到货车旁停下。
这是一辆改装过的后八轮重型货车,货厢墙板至少加高了两倍,拉了满满当当一车瓜米石。货车破胎了,左前轮,已经用千斤顶撑着。司机蹲在树荫里抽烟,一瞧何伍钻出皮卡,赶紧起身,他瞟了瞟皮卡货厢顶上那块“流动补胎”的招牌,圆鼓鼓的脸庞挂满了焦灼,“二十分钟能搞好吗?错过交警换班又得罚款。”
“能。”何伍肯定地点了下头,打开货厢里的空压机,端着风炮扳手就上,三把两把卸了车轮,撬开内胎,摸出那枚坏事的螺钉扔了。司机捡起钉子瞅了瞅,一脸的后怕,“得亏刚才反应快,差点儿就戳了大拐。”何伍没应声,埋头打磨那个破眼,刷胶,粘贴片,装内外胎。忙得正欢,裤兜里的手机响了。咣当一声,何伍扔了撬杠,点开接听键。
“嗯,是啊……哪个位子?城南互通三岔路口……好的,二十分钟准到。”
挂断电话,何伍捡起撬杠,一端插入车轮毂里,另一端扛在肩头,一拱腰身“嘿哟,嘿哟”两下,车轮稳稳落在轮轴上,再依次拧上十颗螺丝,端起风炮扳手就是一阵“突突突……”,然后加气、看胎压,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补好啦,”何伍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子,朝胖司机咧嘴一笑,“冇超过一刻钟吧,快不?”
“快,”司机摸出一张五十元钞递给何伍,“妈的,这条破路戳胎也快。”
何伍接了钱,收妥工具,钻进皮卡边打火边回头说,“国道嘛,路况哪能跟高速比,冇得过路费还可以超载唦。”
安州北端那座交叉桥到城南互通的三岔路口有二十几公里远,何伍驱车走外环线,十来分钟就能望见高速路出口旁的巨幅广告牌,绕过前边的山包,下坡就是三岔路口。破胎的是一辆半挂货车,也是前轮被钉子扎了。补完胎,目送半挂上了匝道,何伍一瞧时间快十二点钟,肚子也咕咕叫唤起来,得找个地方吃饭,于是开车顺着国道往市区方向行进。
走了几公里,前面出现一片规模庞大、高楼林立的住宅区——东纺新城,眼下安州房价最贵的楼盘。望着凯旋门造型的大门楼上“东纺新城”这四个烫金大字,何伍心里突然泛起一股难以言状的酸涩。
四十年前,这里叫国营东方纺织厂,是安州市最大的国企,安州人简称东纺。
十一年前,还是这地方,名字换成了鑫盛纺织有限公司,私营的。
五年前,鑫盛前脚搬往安州东郊的工业园区,后脚开来成群结队的挖掘机、推土机,将那些厂房、烟囱、宿舍楼拆了个稀巴烂,处处残垣断壁,活像遭受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地毯式轰炸。
三年后,这片土地终于涅槃出一座气势磅礴的东纺新城。
从何伍记事起,他的幼儿园、小学、中学阶段全在东纺的内部子弟学校解决的。技校一毕业,跟绝大多数东纺子弟一样,何伍进厂做了一名学徒工,然后是转正、恋爱、结婚生子,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如果不是十二年前的那场大改制,何伍一直以为家大业大的东纺能包自己生老病死的。
每回路过这里,何伍总能记起那年东纺正式宣布破产后,去领取买断工龄补偿金回来路上,一个老哥们“眼镜”说的一句话,“黑天无路哇哥哥!”
如今,眼镜和他老婆坟头那棵乌桕树已经窜到两三层楼房那么高了,而何伍像个不知疲倦的工蚁,天天在公路上奔忙,没有尽头。
过了东纺新城,前面往右有一条先前没有的岔道,七八米宽,路面的沥青又黑又亮,显然是通车不久的新路。直觉告诉何伍,走这条路也能回市区,于是一打方向盘拐了过去,走了几分钟,看见路边一幢三间三层的楼房门前停满了摩托车,电动车,还有几台运砂石土方的农用车,一楼阳台上挂了个“桑镇鳝鱼馆”的喷绘招牌,典型的路边餐馆。餐馆后面有一棵枫杨,像把巨伞庇荫着整幢房子。何伍将车开到树荫停好,进了餐馆。里面的食客很多,只点了一荤一素的何伍被一个小嫂子带进后院。院子面积很大,十来张大圆桌上坐了好些吃小炒的散客。寻了个位子坐定后,何伍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虽然第一次来这儿吃饭,这大院、房子却瞧着眼熟得很。
考虑随时可能来活儿,何伍不到十分钟就吃完了饭,出门回到树下的车边时,发现后面还有一道很长的围墙,里面是成排的钢构厂房。何伍恍然大悟:以前的确来过这地方,十年前,和眼镜两个人一起来的,准确地说,是被人抓进来的。
东纺垮掉的当年,何伍并没跟大多数工友们那样选择背井离乡外出打工,他家有一对正念初中的龙凤胎,老婆一直病病歪歪,何伍没办法,只能就近找事做。
半老不老的年龄,学历又低,何伍只能干点朝不保夕的散活,捱到年底,不谈盈余,连那笔补偿金都快花光了。没等新年过完,何伍撇下妻儿跟一个哥们去了广东。
在南方才干了小半年,何伍就辞急工回了安州,因为老婆孩子煤气中毒进了医院。没几天都出院了,俩孩子回了家,病秧子老婆没救过来,被送到城西的殡仪馆,直接回了老家。办完丧事,再去医院结清医疗费后,家里只剩下区区几十元钱,真正的一贫如洗。
老婆的意外去世,何伍并不觉得多么地悲痛,不是他心肠硬,因为实在没那个闲功夫。孩子们马上要期末考试,资料费、补习费、午餐费、校服费,这费那费俩孩子得交六百多元。钱,得马上弄到钱。
眼镜不知哪里搞来个液压钳,找何伍去干活——偷电缆。何伍去了,忙了半宿,第二天一大早在废品收购站分到七百元,的确来钱快,一下子就解了燃眉之急。
然而,干第二票就出事了。
那天是大端阳节,早上出了一会太阳,然后下了一天的雨,十年过去了,何伍仍记得清清楚楚。捱到后半夜,何伍跟着眼镜刚摸进东纺北边的一家工地就被人发觉,放狗来撵,两人慌不择路地爬到墙外一棵枫杨树上面,不想脚下一滑摔在地上跟泥巴狗子似的,被看工地的逮进一个大院子里。何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苦苦哀求,人家总算答应不送派出所,最后,胖揍一顿放人了事。何伍皮厚肉糙并无大碍,眼镜不禁打,右腿被活活地打折了。
在家里躺了两天,何伍又去找事做,这回歪打正着被一家炊具厂录用了,而且还是做修理工——何伍擅长的老本行。家里少了老婆那张吃饭的嘴,关键是不菲的医药费开支省了,何伍这份工作刚刚够俩孩子吃饭、读书。眼镜就糟透了,瘸着腿完全不能挣钱,只能靠患有间歇性精神病的老婆出门乞讨,再就是厚着脸皮东凑西借勉强度日。
过往的辛酸就像经久难愈的疖肿,一不留神撞到它了,生疼。何伍浑身打了个寒噤,脚步踉跄地走到皮卡边,手刚搭上车门把手,突然身后有人喊了声“小伍?”何伍回头一瞧,餐馆门口的台阶前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胖警察,正笑嘻嘻地朝他招手。是艾文松,一个东纺老哥们。何伍一怔,再瞧他身上穿的并不是警服,是一套保安制服。当年,艾文松,何伍,还有眼镜,都在一个车间干活,同一年被遣散。
何伍有两年多没跟艾文松来往了,因为前年的夏天,他们之间发生过一件尴尬事,之后,艾文松两口子到深圳带孙子去了。何伍做梦也没想到此时此地会碰见艾文松,避无可避,只得打着哈哈走了过去。艾文松也是刚刚吃完饭,就在这家餐馆,跟几个同事在楼上的单间。艾文松递给何伍一支黄鹤楼,二人坐到皮卡里边抽烟边聊。艾文松清明节回的安州,他老婆跟儿媳妇关系不好,反正孙子已经带到了上幼儿园,老两口懒得再去。三个月前,艾文松去涢东中学当了保安,有五险一金,混个几年退休,也省了儿子为他买社保的钱。
艾文松听何伍说每天都要上路补胎,连连摇头,“做哥的喜欢说直话,姑娘儿子那么有出息,你又不缺钱,迟早身体掰拆了,怎嘛划得来哟。”
何伍笑了笑,“伢们也是这样说的,这车新买没几天,本钱弄回来了,说收手就收手。”
聊着聊着,话题自然而然地聊到了当年东纺破产时的苦难日子。跟往常碰面时一样,何伍和艾文松用他们想得出来的最下流的语言,挨个地将当时的厂长经理,还有主导改制的官僚家的令堂大人问候了个遍。骂够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后,艾文松一声叹息,说昨晚做梦梦到眼镜了,拉着手不放,说哪晓得哥几个的日子这么听头,肠子都他妈悔青了,那年真不该寻短见,害了自己,害了伢……
何伍只是摇头,叹气,其实,同样的梦他也做过好多次。这时候,艾文松同事打来电话催他回去。艾文松说了声再聚,下了皮卡走到路边,挥别何伍,骑着一辆豪爵摩托车一溜烟走了。何伍呆坐在车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完全沉浸于十年前那桩轰动安州城的悲惨往事里。
那年元旦的中午,艾文松跑到何伍家里,告诉他一个惊人消息:眼镜死了!
二人匆匆赶到眼镜家一瞧,两个大人倒在客厅里,都是仰面朝天,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死死瞪着天花板,四肢蜷缩扭曲活像两只死耗子。孩子倒在厨房门口,120上来后,一检查竟然还有口气,赶紧抬进了急救车。随后赶到的110叫来左邻右舍一问,说是眼镜的孩子元旦过生日,家里大半年没沾荤,孩子想吃碗肉丝面,于是眼镜一大早瘸着腿去汉丹村菜场买肉,兜里只有三元钱。屠户瞪着眼镜瞧了半天,一把扔回那三张皱巴巴的一元纸票,吼了句:三块钱来割么肉?一大早晨无鸡巴屌事!眼镜灰头土脸捡起钱,肉没买成,却买回一包毒鼠强,拌在米里煮了一锅稀饭……眼镜一家的惨死轰动了整个安州城,一时间成了街头巷尾最热门的话题。人们同情、叹息,也有谩骂,骂那个屠户,骂社会,骂眼镜想不开。外人不明真相,何伍最清楚,眼镜拖着条瘸腿,老婆又是个疯子,一家三口吃饭都成问题,想得开才怪。跟几个老哥们操持完眼镜他们的丧事,何伍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大半宿,满脑子都是眼镜两口子倒在地上像死耗子的影像。半个月前眼镜来借钱,囊中羞涩的何伍给了他五十元,临走吼了眼镜几句,哪晓得竟出了这样的惨事……第二天,何伍起了个早床,他决定换一种活法——不上班了,改行。为了两个孩子,更为了避免眼镜那样的命运。
何伍没有贸然辞工,落空就骑车到处转悠。只是一无资金二无门路,能做什么?十来天过去了仍没个头绪。有天何伍转到安州北边的洑港镇,回城半路上车胎破了,推了好几公里才找到补胎的摊点。也就是路边空地上摆一辆三轮摩托,撑一把大号遮阳伞,伞下搁一条小板凳,外加七七八八的补胎工具。补胎师傅是个其貌不扬的小块头,拆下轮胎一摸,扎了颗夹板钉。小个子正忙乎着,手机响了,他老婆打来的,说走亲戚打麻将输了一千多,要过来拿钱赶本。几分钟后果然坐一辆的士过来,从男人手里拿走了三千。路边一个补胎的,手头随随便便就是大几千地揣着!何伍在一旁看呆了。
半个月后,何伍的补胎摊也在凤凰路开了张。开始只补两轮三轮车轮胎,两年后,何伍买了一台旧双排座,在国道省道提供补、换汽车轮胎服务。
何伍超级敬业,只要接到电话,不论是在饭桌或者牌桌上,甚至已经钻进金玛莉十元休闲店那个胖女人的被窝里,何伍都要爬起来及时赶往现场,为那些倒霉司机提供又快又好的补胎服务。
有付出就有收获,这十年里,何伍一个人供孩子们考重点高中、名牌大学,如今都毕业两年了,儿子在上海,姑娘在杭州,工作体面待遇优厚。
(未完待续)
【作者】——王家永,网名镜子里,湖北安陆人,装载车司机,专业的。也是文学期刊《太白风》编辑,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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