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曾年轻过 | 作者 吴静

谁不曾年轻过
作者 吴静
听青春期的儿子,聊他班里男生女生之间,出现的微妙状况,我不仅哑然而笑,一边风轻云淡的引导他,一边想起几十年前发生过的事。
确切的说,他是一个高高帅帅的男孩子,只是和帅气相搭的还有一个词:阳光,在他身上不明显。天生一幅好皮囊,本该自带的阳光灿烂,但他给人却是一种月光的清寒。一种与帅气形象不相称的淡淡忧郁,笼罩着他,举手投足间,还有着超越这个年龄的老成。他习惯一个人吹口哨,想心事,当察觉有人发现到他时,哨声就戛然而止,人也垂下了脑袋,仿佛做错了事情一样,从大家身旁赶紧悄然闪过。
那年,我十七岁,他十八岁。都是中专毕业。

起先,他存在于我的视线之内,却没有什么印象。对于帅哥,我多少有些偏见和反感,特别不喜欢花瓶一样缺少内涵的人。所以,我和他毫无交集。他在二楼出现,不是清早,就是夜晚。而我,住在三楼,没有规律的三班倒工作,让我根本无暇顾及,楼下有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有时候,早上下了夜班回来,要去二楼公用的水房接水洗漱,会偶遇到他。心情好的时候,我会点个头,算是打招呼了,从狭小的水房里侧身经过,他则腼腆的笑一下,也不言不语;有时候太累了,我头也不抬,径直从他身旁侧过,他则赶紧让出个通道,即使不需要让,他也躬身做出让的举动。

记不清是哪一次了,我接了满满一桶水,又怕拎不动,想了想,随后又倒出了一大半,正要轻松的拎起来时,他就走了过来,还是不怎么说话,只是把我的水桶,又放到高高的水池上,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接满,然后帮我拎下来,又替我提到三楼。跟在我身旁,就这么一直跟到我的宿舍旁,放下水桶,又腼腆的笑一下,扭头就走了。我们好像没有太多的语言交流。不是无事献殷勤,就是个好人,反正,我也懒得多想。日子就这么静悄悄的,一天天滑过。
那时,我是孤身一人在异地工作。在别人还呆在家里求学的年龄,我已早早工作,早早远离了父母和亲人。我习惯了闲暇时,一个人孤独的散步,双手插在裤兜里,要么双眼眺望蓝天的仰着脸走,要么只盯着自己的脚尖走路,就是不想和人对视,我故作轻松和潇洒,掩盖内心的苦闷与脆弱。

我住的是一栋三层楼的建筑物。在刚进入九十年代,这样高的楼层,在当时,还是比较醒目的。一楼是办公的地方,二楼是厂招待所,三楼是单身女职工宿舍。厂子大,上万人,这么小的一层楼房,是住不下单身女员工的,也不知道为啥,我就有这个福气,直接住了进来。虽然房间极其简陋,除了一张床之外,什么也没有,但总算是有个栖息之地,所以,我也很满足。大一点的宿舍,里面拐弯抹角的安置了许多的床,多达十余人。小一点的宿舍,也是见缝插针的摆了三四张床。我就有幸住进了小宿舍里,人少一点,也就不那么吵,要不,今天你下夜班要休息,那个要接早班叮叮咣当的,真是一刻也不得清静。整个三楼,没有多余的房间,更没有公用的开水房、冷水间,所有房间都用来塞人了。只余一个小小的单人公厕,根本无法满足百十号人的卫生问题。所以,洗洗涮涮都要去二楼,连上厕所,都要去二楼解决。在二楼和他相遇,就是大概率的事情了。

有天晚上,实在是无聊,听说楼下招待所有电视机,我就想去蹭个电视看。招待所的营业室也是又小又狭窄的一个房间,进屋就是一个大半人高的柜台,把不足十平方的房子,分割成两块。来住宿的客人,站在柜台外面,直接趴在柜面上填写单据和办理入住手续。工作人员,则需要把柜台上一块可以掀起的面板往上托起,从露出来的缝隙里穿过去,进入里面的办公区。所谓的办公区,也就是一张床而已。床是一侧紧贴着墙壁,一侧离柜台就一臂之长。柜台上面,醒目的摆放着厚墩墩的带着天线的电视机。那是个十四吋的彩色电视机,在当时是很奢侈的。电视频道就几个台,有时候信号不好,还要手工把那个大辫子一样的天线,左右移动,或上下拉伸,来搜寻信号源。尽管这样,但总能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所以,电视对于我,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那天下楼,我想溜进招待所的营业室蹭电视,谁知,忐忑的我走进去以后,才发现,高高柜台后的床上,居然正端坐着的是他,这下,局促的是他了。看上去他更腼腆了。在那个年龄里,大家还都不善于在异性伙伴面前找话题。我呢,则继续我行我素,大大咧咧,直截了当的告诉他,我是来蹭电视看的,他就鼻子嗯了一声,声音低弱又短促,算是应承我,也算是答复。虽然我们都端坐在床沿,但永远都保持着两只胳膊长的距离。基本上一个在床头坐,一个就坐在床尾。就算是我调台回来,也会故作很随意的又坐回原处,暗中保持高度的警惕和距离,男女授受不亲,这是那个年代根深蒂固的观念。

后来,常常去蹭电视,也就不陌生了。从不多的聊天里,得知他是白天结束自己的工作后,来招待所替母亲值夜班的。夜里总有人来入住,还有客人外出回来,他就会拿着一个拴满钥匙的环形铁盘,找到钥匙上的房间号后,给回来的人开门。往往是开完门回来的时候,他就会边走,边用手指摇晃那一圈铁盘上的钥匙,叮叮当当的金属声音,在夜里传递的很清晰,由远及近。这样不断给人开门的夜晚,是没法睡个整觉了。我这才察觉,他虽然言语不多,但人还是挺孝顺的。
看电视的时候,我会常常起身去换台,那时的电视机是没遥控器的,都是手动去屏幕旁的按钮上调整,我调台,他也从来不吱声,由着我折腾。有时候,看到引人入胜的节目,我会忘记时间,一直看到电视机出现了满屏的雪花点,那是一天节目终止后的唯一画面,电视不是二十四小时都有的看。到了这个时候,也差不多十一二点了,我这才想起,一旁坐的还有一个人。他还是不言不语,也不催我走,也不说自己要歇一会。

有时候有客人来,他还招呼着开房间或办理入住手续,仿佛他身边也没有我一样。也有时候,看着节目,我会和他聊上几句,我若不言,他就不语。像把椅子一样,他默默呆在这里。从未干扰过我,又仿佛我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
不过,碰上不想看的节目或百无聊赖之际,我也会故意恶作剧,侧过小鸟一样的脑袋,专门盯着他看,故意去寻找他四处飘忽的眼神,一旦不小心被我抓住,他的眼睛就瞬间闪回,赶紧躲开我的注视,看他刹那间的手足无措,我笑的很开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我下楼看电视的频率高了。但也仅仅是看电视。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因为文章发表又获奖了,我被外省的杂志社邀请去领奖,这在当时,还是很稀罕的。我向领导汇报了情况,领导经过反复斟酌,这个没有先例的请假,被破天荒的恩准了,领导还额外多给了我几天假期,又算全勤,又不扣工资的。于是,兴奋的我就出发了。一周之后,意气风发的我回来了,还是去楼下看电视,还是遇见他。
只是他看上去病恹恹的,又似乎有些激动,神情怪怪的。记不清那天是从什么话题开始聊的,我们越聊越投机,仿佛把半生都聊了一遍。我这才知道,他替母亲值夜班的难能可贵,不仅仅是心甘情愿,而且更关键是,这个母亲并不是他的生母。他的生母被父亲抛弃,现在还在农村呢。他说,现在是一家四口住在一起,小弟弟是后妈和父亲生的孩子,他和小弟弟也很亲密,小弟弟喜欢他,后妈待他也确实不错,所以,能帮这个母亲干点啥,他也愿意。再说了,父母之命不可违,他也没觉得自己多么辛苦。听完这个离奇的故事,我有些瞠目结舌,这个男孩,也心眼太实了,让后妈睡安稳觉,自己白天上班,晚上还来连轴转。后来,他几次欲言又止的问我,这些天去哪里了,我告诉他了事情的原委,他才如释重负的长长吁口气,喃喃低语道,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呢。说完,脸又红了。

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居然发生在我身上,我惊诧的发现,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我,居然还有人关注自己每天在与不在,一股强大的暖流涌上心头。在他若断若续的描述中,我恍然明白,自己这不打招呼的一走,他就病了,等了又等,也没再看到我出现,还以为我人间蒸发了,就终于病倒了。说不清是怜惜他,还是怜惜自己,或者是对家的渴望,我那在桀骜不驯的外表下,深深隐藏起的思乡愁绪,有一泻千里的冲动。我们聊着自己的小时候,聊着无助的现在和茫然的未来,聊着看不懂的人生,聊着抓不住的梦想,不知不觉间,聊到了深夜。夏天的夜,是那么难得的静,静的楼上宿舍没有了踢踏的走动声,也没有客人大呼小叫的嚷着开门,头顶上巨大的吊扇呼啦啦的旋转着,点缀着我们中断话题时的静默,那静默,是心有灵犀时的静默。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时候,语言真的显得多余。有那么一刻,谁也不开口了,时空里的静,静到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听到他的呼吸声,他温热的气息就弥漫在四周,晕染出一片温柔和温暖的海洋。那相见恨晚的感觉,来得太突然、太意外,太措手不及,以至于,我虽然想把所有故作的坚强与潇洒,全部扔掉,可最终还是惯性的保持着自己的轻松与洒脱,一幅安之若素、心如止水的模样,内心的挣扎与抗拒,翻江倒海,突然间,感到脑子一阵一阵的空白。

像所有美好故事的开始一样,我们都期待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在随后的人生画卷中,徐徐展开。但世事无常,谁也不曾料到,不久之后,我还是离他而去。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事故,让我的家庭遭遇重大变故,不得已,我离开了这个栖身之地,回到父母身边。变故后的人生路线,只得开始重新铺设,许多轨迹由不得我。冥冥之中,或许是预感到我们将像两条永远无法相交的铁轨一样,我把所有的情愫都压在了心底,不再允许它生根发芽。而他,则听人说,在工作之余,通过自学,考入了外省的一所大学,重返校园生活了。距离,是越来越遥远了。

一晃又是几年,直到他大学毕业那年,他不知怎的,竟然得到了我的新地址,邮来一封信,信里还夹着他的一张校园照片。我没敢给他回信,也许,我若邀请了,他会舍弃一切的来到我所在的城市?当然,这些都是猜测。我只是默默的读完了这封没有儿女情长的信,很简短,就是告知我,他要毕业了。这封信,我反反复复读了又读,薄薄的纸张,滚烫,烫的我的心,发疼。最后,我还是把它,一点一点的撕成粉末,让它随风飘散,如白色的蝴蝶一样,伤逝我无法表达的情怀。唯独这张校园照,留了下来,却也没敢再看,夹进相册,一放就是几十年……

作者简介:吴静,女,金融从业者,现供职于光大银行郑州丰产路支行,醉心书香,现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专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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