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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84 期|
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姓名不仅是每个人称谓符号，而且也是一种祝福、期盼和希冀。61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作为一个毛头少年，竟然代同村赵家兄弟俩更名，且获得他们全家一致的认可。如今回忆起此事，我仍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感和成就感。
1957年盛夏的一天晚上，天气异常闷热，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走进村里，一街两行到处都铺着席子和门板，女人们穿着短袖、短裤，男人们光着脊梁，或躺着、或坐着，摇着扇子谈天说地。一些小男孩赤裸着全身追逐嬉戏。我和长架、连架躺在他们家的门板上，说着我们感兴趣的事。两兄弟的父母—四叔、四姨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听我们“谝闲传”。四叔赵殿臣是个慢性子，勤劳、善良，待人温和，平时话语虽不多，但心里有数。他端着个小茶壶，慢慢地品着清茶。四姨（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眼睛长年红肿流泪，视力极差，几近失明。她心直口快，是非分明，爱说、会说，决断能力很强。她摇着大蒲扇，一会儿给他们老俩口扇扇，一会给我们扇扇。连架躺在我旁边，不时地叫唤：“太热了，今晚咋这么热啊？”四姨说：“屋里炕上还有一把扇子，嫌热自己扇。”连架撒娇地说：“让我哥拿去，我嫌屋里黑。”四姨说：“你哥去屋里就不黑了？我看你是懒，怕动弹。”连架还是磨蹭着不想去，四姨又说：“娃娃勤，爱死人；娃娃懒，抠了鼻子挖了眼。还是你去吧。”连架只好去了。在我们三个孩子交谈时，四姨也不时插话。当我问到长架、连架名字的含义时，长架说：“谁知道是啥意思，难听死了。”四姨立刻接过话茬，做了解释。我听后恍然大悟。原来赵家在解放前是开染房的，染过的布从染缸中捞出后要放到架子上去晾干，架子越长晾的布越多，说明生意越红火。长架、连架听了都说:“啥长架、连架，架子早都没有了，纯粹是迷信。”四姨说：“啥迷信不迷信的，反正那时候大人就这么想的。”四叔咳了一声，淡淡地说：“人的命天注定。”他的意思是好名字不见得能给人带来好运气。
四叔的话使我想到解放前夕赵家遭遇的那场令人毛骨悚然的劫难。1948年初春的一天深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睡梦中的赵家老小。当时，赵家住在我家的东边。两家院墙已经倒塌，只剩下一段低矮的残墙，抬脚就能迈过去。赵家发生的事，我们全家听得清清楚楚。四叔开了大门后，几个蒙面人出现在面前，手持杀猪刀和斧头把他逼回院里。只听四叔战战兢兢地说：“兄弟，有话慢慢说，不要吓着了我婆娘和几个娃。”土匪声音低沉、但很严厉地说：“赵四，你的家底我们都知道，你要命、还是要钱？”说罢，几个土匪把他逼回屋里，四姨和大女儿梅儿已披上衣服下了炕，一岁多的长架也惊醒了，爬在被窝里哇哇直哭。四姨见状，拉着梅儿姐跪倒在地，边磕头、边求情：“我家里是做小本生意的，没有多少积蓄，孩子还小，你就饶了我们吧。”土匪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闲话少说，快把银柜（注：陕西关中把卧式柜子称为银柜）打开。”四姨跪在地上不动，哭着说：“银柜里啥也没有，就是些旧衣服……”没等她说完，土匪一斧头下去，银柜上的铜锁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银柜打开了，四姨和梅儿姐大哭起来。为首的土匪啪地扇了四姨一个耳光，威胁着说：“再哭，就把你的舌头割了。”四姨和梅儿姐不敢大哭，只是抽泣着，但睡在炕上的长架却蹬掉被子，越哭越凶，四叔赶紧把他搂在怀里。土匪一阵翻腾，存放在银柜里的银元、首饰及放在明处的一些布匹被洗劫一空。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过后，赵家的大门关上了，四姨和梅儿姐的哭声渐渐大了起来，最后到了撕心裂肺的程度，她拍打着地面哭喊着说：“那么多有钱的人你不抢，怎么偏偏就抢我家，我们小本经营挣钱容易吗？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一家老小怎么活呀……”四姨虽然对劫匪恨得牙根出血，但一想到土匪的凶残，便不敢有一句骂语。赵家遭抢的全过程，我和父母都听到了。母亲搂着我说：“悄悄的，千万不要言传！”并嘱咐父亲溜到后院躲一躲。土匪走后，母亲跨过残墙，尽力安慰四叔、四姨，重复着说：“舍财人安，大人和娃都平安，比啥都好。”自打这天起，四姨终日以泪洗面，以至害上了眼病。第二天，村里人对此事议论纷纷，都猜测可能是北山上来的土匪，对赵家的情况早已了如指掌，蓄谋已久。赵家经过这场劫难，元气大伤，不久就关了染房，四叔挑起了货郎担，走街串乡，惨淡经营。
“我要改名字”，长架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改名字，咋改？你睡着说话不嫌腰疼，名字能随便改吗，你改个啥，连架改个啥？”经四姨一问，长架一时也答不上来，但仍固执的坚持说：“反正我要改名字！”连架也跟着起哄说：“我也要改。”四姨思考了一会说：“改就改了吧，长架叫赵富贵、连架叫赵富华。”长架、连架立刻表示反对，长架说：“这名字好像是电影里地主老财的名字。”连架说：“不，是狗腿子叫的名字。”我也跟着笑了，四姨见状，便问我：“你马上就是6年级学生了，你说改个啥好？”在他们议论的时候，我也在琢磨，顺着四姨希望富贵、富华的思路，我突然来了灵感，于是，便胸有成竹地说：“四姨，我看就叫赵富长、赵富连，原来名字的长字、连字都用上了。”未等到四姨表态，刚从屋里走出来的梅儿姐首先表态支持：“富长、富连，这名字好”。长架、连架也随之称赞，说这比富贵、富华不知要好多少。四姨笑着望望四叔，问道：“他伯，你说呢？”四叔很干脆地说：“娃说行就行。”四姨最后拍板：“从今以后你俩的官名就叫赵富长、赵富连。”9月1日赵小开学后，赵家两兄弟就正式更名了，且一直沿用下来。当天晚上，我给赵家兄弟更名成功后，心里也很高兴，蹦蹦跳跳地和富长一起去灶房喝凉水，不慎在墙上碰了一下，立刻觉得胳膊火辣辣的跳着痛，四姨说：“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你可能叫蝎子蜇了，快回家用你妈烟锅里的烟油抹了一下，就不疼了。”我照她说的办法做了，果然立刻见效。
40年后，已经是赵镇卫生院院长的赵富连带着媳妇逛北京，顺便来看我。我们回忆起兄弟俩当年改名之事，恍若眼前。富连说：“时间过的真快，转眼间我哥都有孙子了，但他却已走了30年了。”这使我联想到最后一次见到富长的情景。那是1967年11月，我们七队的青年张存德在兴修水利时腿部骨折，富长陪他来西安治疗，住在钟楼旁边的一个小旅店里。当时，我在基建工程兵211部队当兵，驻在西安市西梢门外的飞机场，每月津贴7元钱。根据我的经济条件，很难对他们有所帮助。我从连队伙房带了5个馒头，一路步行着赶去看望他们。返回时，富长陪送我走了五六站地。我们边走边谝，无话不谈。他告诉我，“现在咱县里、村里乱的很”，‘红造’和‘联指’整天斗来斗去，很可能要发生武斗，你这一段时间千万不要回去。”分手前，我特意请富长在临街的一家小饭馆吃了一碗肉丝面条，俩人花了三毛钱。
一个月后（12月15日），礼泉县“红造”请来211部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赵镇剧场演出，引起“联指”的嫉妒和不满，于是，便在一公里外的尧都村支起大炮，猛轰赵镇剧场。结果，一发炮弹落在南门，炸死了大声催促大家赶快躲避的六队热心好人任彦明，炸伤了八队十婆（吕凤亭的母亲）和二楼的弟弟。另一发炮弹落在了我们前街希臣哥的院子里。当时，富长正在为希臣理发。只听得一声巨响，希臣及其大女儿和富长当场丧命，希臣9岁的大儿子军会受了重伤，大声哭喊，“联指”把我‘大’打死了。后来，军会在送往医院途中身亡。我万万没有想到，富长和我在西安的这次会面竟成了永诀。
这年春节前，我回家探亲，特意到赵家看望了四叔和四姨。年届花甲的四叔须发全白，但身体硬朗、精神尚好。他挑着一担水，沿着门前那高高的台阶，缓缓地走上来。我立刻迎上去，想帮帮他。他摆摆手，连声说：“你不管，我能行。”四姨抱着刚出世的孙子坐在门口，不断地自言自语。一会儿诅咒“联指”的头头“作孽”，应该千刀万剐；一会儿感叹赵家“倒霉”、儿子“命短”、“好人多难”。听到我的声音后，她边哭边向我诉说：“你看这老的老、小的小，日子可咋过啊？”又说：“菊花〔富长媳妇〕人家还年轻，迟早要走出去，我不挡她，可娃不能带走，我和你四叔就是吃糠咽菜也要把这两个娃拉扯大。”我没有太多的话安慰她，只是静静地听她诉说着。富长出事时，富连尚在二炮部队当兵，是连队的卫生员。在得知其兄身亡的消息后，他为刚出生的侄儿取名“革武”，以表达对武斗的深恶痛绝。如今，革武已年过半百，事业有成，家庭幸福。我的发小赵富长如果天上有知，一定会开怀大笑的。
作者简介
祝建华，礼泉县赵镇人，生于1944年。退休前系中国核工业集团公司部门主任，直属机关党委常务副书记。曾兼任《研究与应用》杂志主编、《中国核工业》杂志副主编，核工业报刊管理办公室主任。
编辑︱常佳
审稿︱赵晓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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