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孟庆志,本溪县清河城生人,70后的理科生,从事本溪抗联史实研究。喜欢本溪地域文化,痴迷刨根问底。
一领苇席引发的命案
——本溪县草河城四棵杨树村禚郭两家仇杀记
原创:孟庆志
民国四年(1915年)八月,奉省阴雨连绵,辽河、浑河、太子河河水暴涨,不仅平原各县皆遭水灾。本溪、凤城交界旱涝保收的草河城地区亦未能幸免。四棵杨树村的禚明富望着哑巴岭下,被山洪冲刮殆尽的山地,忍不住长叹一声,看来今秋的粮租是交不上了。
四十六岁的禚明富是本溪县草河城四棵杨树人,自幼为农,父母早年去世,妻子禚刘氏也因病故去。禚明富带着二子一女和弟弟禚明全、禚宋氏两口子,虽没有家业,兄弟二人凭着一膀子力气,勉强能够糊口。
辽东农耕人家
民国元年(1912年)冬月间,禚明富托拜把子兄弟侯德胜、魏清租到哑巴岭郭福名下山地约四日余、没有院落的草房三间。东家郭福三口人居住西头一间,禚家兄弟两家七口人居住东头二间。言明每年秋收交纳房租、租粮二石五斗。这山地瘠薄,产出有限,兄弟俩笃信人勤地不懒,挥汗如雨,拉土垫地,垒石护坡,深耕细作,虽说收成不甚如意,但郭福那不菲的租粮倒是没有拖欠。
这郭福年三十三岁,本是凤城县弟兄山郭氏长子,娶妻郭张氏未久,便与父母和弟弟郭清分产析居。民国初年,奉天省丈放土地,郭福便从凤城县弟兄山迁至本溪县草河城四棵杨树村,买下哑叭岭一大片山地,学着别人当起了小地主,靠收地租过活。别看郭福年纪不大,却分外苛刻吝啬,因地界、排水等杂事与邻佑常生纠葛,且以贪利爱小便宜著称,邻里口碑极差。好在三年来禚氏兄弟吃苦认干,不仅山地地力有所改良,而且每年租粮足斤足两,郭福的小地主生活倒也衣食无忧,十分滋润。
不意民国四年(1915年)的辽东年景不好,七月间几场暴雨之后,本就土层瘠薄的山坡地被肆虐的山水冲出一道道的深沟,正在灌浆的高粱和青豆被暴雨拍倒在垄沟里,一片狼藉,几近绝收。郭福估摸禚家兄弟今年绝对交不上租粮了,便一边谋划着找中保人侯德胜、魏清等两人追讨本年的粮租,一边决意收回禚家兄弟租佃的山地,另觅劳力多的佃户人家。
山地秋收
其实禚明富早就体会到,仅凭耕种四日山地,每年余粮不过三四石,根本不能保障自家的生活,早就想与东家郭福重新估产、再行商订佃单。可转念一想,这佃地交租多亏把兄弟侯德胜、魏清从中做保,自己再不能给把兄弟们添麻烦,禚明富也就不再计较租粮的多寡,干就完了。眼见得这一年秋收无望,禚明富无奈恳请草河城禚氏家族帮助,低价购买了二石高粱,好歹将郭福的租粮如数交纳,分文不欠。
没用中保人出面,禚明富就交齐了租粮,郭福大失所望。这三年,郭福一到秋收变着法子折磨禚氏兄弟,高粱水分多了、青豆颗粒小了、谷子杂质多了、青菜品种差了,反正没让禚氏兄弟泰和过。本年绝收,草河城的地主们都相应减少了佃农们的租粮,可郭福却道:“丰收时你们多收怎么没多交点租粮呢!”
秋收之后,禚明富本欲拉土垫地,平整坑洼。可租粮收讫入仓,郭福便提出不再租地给禚明富,让禚家倒地、倒房,且见禚明富绝收尚能交租,便断定禚明富手中肯定还有余钱,陡起贪心,以禚明富兄弟所住房屋尚欠岁修,作价一百元,让禚明富把这三年修房苫草的钱补上后,方可搬家。
过去的草房虽造价便宜,但每隔一年就得将已朽糟的房草撤下,重新修葺铺上新草,即为苫草。三年两修,材料成本不高,人工费用却不菲,但也不用一百元那么多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禚明富见郭福狮口大开,无中生有,只得请把兄弟兼中保人魏清、侯德胜帮忙说合,希望郭福能降低修房的费用。
十一月十五日,魏清出面把禚郭两家男人请到村公所,请村长杨喜林见证,共同说合岁修的事情。
“郭老弟,咱俩以前不是和你哥说好,房租和地租总共二石五斗,这怎么还多出个岁修钱呢?”魏清心知郭福这是雁过拔毛的老毛病又犯了,自己也跟郭福没法讲道理,只得找来郭福的弟弟郭清,他们是亲兄弟,有些事儿郭福还是听老二的话。“郭老弟,老禚家兄弟俩愚氓无知,只会干点农家活、挣点力气钱,一年耕作所得刚够交租粮,请郭家两位贤弟抬抬手,就算给兄弟我一个薄面。”
高粱熟了
“虽说‘官不修衙,客不修栈’,可禚兄弟不是住店呀,我看岁修钱不用给那么多,减半总是可以的吧!”二十六岁的郭清以前和魏清有过瓜葛,又都是草河城和弟兄山的头面人物,应允让哥哥让步。
“五十元可以,但是要把禚家小孩砸坏的水缸七元一角给我!”一看中间人魏清把弟弟郭清都找到村里了,郭福只得同意降低房租,从一百元降到五十七元一角,限至今春正月二十五日搬家。
“五十元七元一角,郭东家、郭老弟,你们哥俩可真给我魏清面子呀,那七元一角的零头你还要呀?”心里骂了一句“吝啬鬼!”魏清强作笑脸道:“我看这七元一角的零头就抹了吧,就当是给穷人家的过年钱。再则咱草河城哪有大正月搬家的呀,起码要出了正月再让禚老大搬家呀,我看最次得二月二以后,二月初六怎么样?”
“我是东家,我说五十七元一角就是五十七元一角,一分钱也不能少!我说正月二十五搬家就必须正月二十五搬,一天也不能延!”郭福的大肥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摇着。禚明富的租粮已进仓,郭福就没打算让禚家兄弟继续耕作,迫不及待地收了下家佃户的定金、写了字据,初步议定正月二十五倒房子。
“大哥,话不能说的这么绝对。我与魏大哥的感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从弟兄山搬过来,魏大哥也没少照料。大哥‘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岁修的帐我做主了,那七元一角零头抹了。眼看就要过年了,怎么也得让禚老大过个泰和年,搬家就订在二月初六!”郭清说话办事雷厉风行,言语间没有商量余地。其实,郭清也讨厌大哥的斤斤计较,当初就是因为大哥的斤斤计较,兄弟二人才心生隔阂,直闹得分家析产。
看到二弟言语生硬,不容质疑,郭福只得同意:“就像我兄弟说的,谁让咱们有这么多老关系呢!那好吧,岁修款可以降到五十元,搬家期限也可以出正月。但是五十元岁修帐明天必须结清,逾期一天索利十元。”他始终认为禚明富腰包里有钱,否则不能绝收还交足了那二石五斗粮租。
“禚大哥,怎么样?明个儿能结清吗?”魏清看了看禚明富,那意思郭福让步了,禚明富可以接受了。“没问题,魏大哥你放心,就是头拱地我也把钱交清!”禚明富打心底感谢魏清为自己出首说合,唯恐郭福这贪得无厌的家伙再鼓捣出什么讹赖的褶子,硬着头皮同意了。第二天,禚明富向邻佑魏洛四挪借了三十元,又在堂兄禚明林筹措二十元,硬是把郭福凭空索要的岁修款子怼上了。
东北有句老话说,拉硬是痛苦的,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太难过了。到了腊月初一,还款期限也到了,“咱们老禚家不能不讲信用,这钱必须还上!要不以后我还怎么见人!”可禚明富实在是没钱还债,便咬牙将唯一的耕牛卖给魏洛四,作价四十元,总算把魏洛四和禚明林的借款还上了。
到了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郭福让禚明富帮工套上马车,到白水寺庙会集市上“打年纸”。大灾之年租粮都能进仓,郭福的心里美得冒泡,兜里的钱直往外蹦,一改平日的抠门,见什么买什么,吃的穿的玩的用的,酸的甜的辣的咸的,装了满满一马车年货。而禚明富兜里只有几枚铜板,穷飕飕的看什么都觉得贵,只买回来一领苇席。禚明富记得东屋炕席已经千疮百孔、不换不行了。
等到了家,郭张氏帮着自家男人卸下满车的年货,把禚明富抱着的席子也接了过去,喜滋滋地道:“这郭老大越来越会过日子了,还知道西屋炕席烤糊了呀!”郭福不屑道:“那是禚老大的年货,你别拿错了!”“哎呀,我就先借过来铺上,等过了年再买新的给他们就是了。”郭张氏压根就没在意禚明富的沮丧,她一眼就相中了那花格圆边的东西,这席子是她铺定了。没办法,禚家这年连一件像样的年货都没置下。
牛车冬运
到了除夕,郭家三口人穿红戴绿,喜气洋洋,西屋这边贴对子、挂灯笼、祭祖宗、接财神。而东屋的禚家老小鸦雀无声,全没有过年的喜庆迹象,此时禚家已山穷水尽了。若不是草河城本家叔叔禚拱辰家杀猪,派儿子禚明林给兄弟二人送来一个猪肘子,恐怕饭桌上的年夜饭连个肉腥都没有。
雪后砍柴
禚明富租种的山地被郭福收回了,租住的草房过些日子也要倒出来,农民的灾年难过呀。古道衷肠的魏清不忍把兄弟喝西北风,到处帮禚明富打听谁家往外租佃地亩。当初郭福到四棵杨树来,魏清受郭清委托帮忙,跑前跑后,帮郭福买地、建房、寻佃,亦是无微不至。
可正月里谁家都不往外租地呀,只能另想办法。魏清便找来村长杨喜林做中保,将自家在林家堡的平地、最肥沃的十日黑土地,作租十一石租给了禚氏兄弟。“禚大哥,我那十日地旱涝保收,每年产出都不错,你若是不嫌弃,来年你就先种上,这租粮高是高了点,但总比郭福的山地强,那块地的收成绝不会让你们兄弟俩白忙活。”魏清家的那块平地显然要比郭福的山地好得多,农活老把式禚明富从心底里感激这个把兄弟。
来年的耕地租好了,家里顶天的事儿就算落定了。禚明富早就想离开郭福这个吸血虫,早离开早安生,便对弟弟禚明全道:“魏清兄弟对咱家太够意思了,咱家现在没有钱了,我想上山轧一千捆柴禾给他送过去,就当作咱们兄弟的酬劳金。”禚明全佩服大哥想的周全:“大哥你去林家堡租房子,我去轧柴禾,家里大小事和侄儿侄女有我媳妇呢。”就这样,禚明富趁着搬家之前的闲暇时光,多往地里送了不少肥料,同时还在新租的房子烧炕、糊棚、糊窗户。弟弟禚明全年富力强,给魏清家的柴禾也很快起了垛儿。家里这边就交给禚宋氏收拾,就等着二月初六搬家。
草河城四棵杨树地图(局部)
二月初二,正是龙抬头的日子。禚明全夫妻没有心思也没有钱去买猪头肉,给孩子们改善一下,开始忙着挪动家具,打包衣物。郭张氏故意抱着儿子显摆自己家的好嚼咕,把禚家几个孩子馋得眼睛直勾勾地,不停咽口水。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里确实没有钱再去买猪肉了,明全媳妇禚宋氏脸上挂不住,一边打孩子:“你们几个讨落子(土话,要饭的意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呀,没吃过的什么都当宝!”一边对着郭张氏“拔小肠”:“哎!我说东家媳妇,俺大伯子借给你们南炕的苇席滑溜吧,俺们都要搬走了,你看是不是应该把席子还给俺家了。”这就是禚宋氏的不对了,那席子本就不到两元钱,禚明富已经默许给郭福家了,你怎么还能往回要呢!禚宋氏也没想到,自己解恨的一句话一下子就捅了马蜂窝。
以前呢,同在一个屋檐下,共吃一眼井的水,禚郭两家难免“锅碰着勺,勺碰着锅。”有点小摩擦,禚家兄弟都能忍气吞声,绝不跟郭福两口子计较。每天起炕,从来都是禚明全早早挑水,把两家的水缸装满。劈柴不够了,从来都是禚家兄弟把柴禾垛码得高高的,供禚郭两家使用。但凡郭福家有什么力气活,禚家兄弟都是不讲代价,全力以赴。
郭张氏一听禚宋氏“拔小肠”,跑进屋子,对郭福叫嚷:“郭老大,你是死人呀,你没见那禚二媳妇欺负我,就那么看着呀!”其实,郭福在屋里早听到禚宋氏的尖嗓门,便接过话茬:“我说禚二媳妇,你若是这么说,咱们可得好好算算账。去年俺家郭清和魏清给你们家说事,抹去岁修钱七元一角,你现在就得给我!要是不给,你们想要搬家?哼!门都没有!”想起冬月间,郭清与魏清调和禚郭两家房租抹去的七元一角钱,郭福就心疼得不得了。有自家男人帮腔,郭张氏破马张飞与禚宋氏一场大闹,可是论打架,她真就打不过成天干活、手脚有力的禚宋氏,于是郭张氏抓脸又撞头,还让郭福把村长杨喜林找到家里评理。
“杨村长,是我兄弟媳妇乱嚼舌头。算了,算了,这席子就算咱们两家交情的见证,我们不要了,从一开始也没打算往回要。郭东家,我给您赔不是了!”闻讯赶回来的禚明富连连作揖,兄弟俩如惊弓之鸟,只得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其实我也不在意什么席子呀,零头呀……对于俺们老郭家只能算作九牛一毛。”郭福却不愿意就此作罢,拿出一副赶尽杀绝的架势,又出了“幺蛾子”:“可你们一家七口死皮赖脸地拖延至今,大正月地我也不能把你们全家撵出去,这也不是我这大善人的做事风格。其实,你们早该从这滚出去了,若不是我家老二苦口婆心地劝解,杨村长山南海北地帮腔,我本着慈善之心,容留你们兄弟俩居住至今,但是住可不能白住,你看这么行不行……”禚明富知道郭老板肯定不会发什么善心,便指望杨村长能晓以大义,主持公道,让郭福收敛贪婪的念头。
这房租的事情早已板上钉钉了,郭福弟弟郭清和把兄弟魏清两人已经讲妥不准增加。禚明全忍不住要还口,禚明富拉住弟弟耳语:“你该干啥干啥去,甭管他用什么损招、提什么过格的要求。到日子咱该搬家就搬家,有魏兄弟和他家老二的面子,他还能坏到哪儿去!”
没等郭福把坏水吐完,杨村长接过话茬:“我说郭福呀,你个大老爷们,往地上吐口唾沫那得是个钉,那拉出去的屎还能坐回去呀!什么房租呀、岁修呀,不都经你家老二和魏先生说妥了嘛!既然说妥的事就不能反悔!”杨喜林知道这几年禚家兄弟让郭福欺负够呛,面对胡搅蛮缠的郭张氏也只得和稀泥,转头诘问禚明福:“我说禚老大呀,那席子才几个钱,你还往回要吗?!”
“我什么时候说往回要那席子了,都是我兄弟媳妇不省心、抠抠馊馊的……请郭东家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禚明富小声说着吉祥话、好听嗑。
“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郭福见杨村长说的在理,想要说的话卡在嗓子里。“好啦——好啦——这事到此就算了,谁也别再挑衅打架啦!俺家老娘们还等着我往她娘家送猪耳朵呢,这死娘们也真够呛!我没工夫在这和你们闲扯,我得马上回家!”见郭东家不吱声了,杨村长以为一领席子引发的矛盾了结了,便匆匆离开是非之地。禚明富小心翼翼地把杨村长送回家,便又到林家堡去看守新房了。
谁知杨村长前脚刚走,郭福后脚又露出凶相,硬逼着禚明全交清所谓的房租。正月以来,大哥在林家堡干活不在家,禚明全本是木讷之人,寡言少语,也知道家里已经没有钱了,他被逼无奈,只得到自己岳父家筹借钱款……
民国五年(1916年)三月九日,即农历二月初六,搬家的日子终于到了。黎明时分,禚明富风风火火从林家堡赶回哑巴沟岭郭福家,进到东屋一看禚明全不在,便问禚宋氏:“老二哪去了?今个儿搬家,怎么还不装车呢?”过去无论农民还是富户搬家要看时辰的,事前都会算准适宜搬迁的黄道吉时。
没等禚宋氏说出原委,只听得郭福在身后阴阴地道:“禚老大你回来的正好,我觉得咱们两家还有房租没有算清呢!”郭福誓将禚家家底掏空,并不在意禚明富能不能接受,继续道:“这房租呢,从腊月十五日起,按日计算,每日交纳房租五元。禚老大你想呀,你们全家若是到白水寺客栈里去住,一天没有十元肯定住不了店。我丑话说在前头,今天是你们搬家的最后期限,这房租若不交足,你们七口人可以走,但这屋里的家具和外面的农具甭想搬走一件。”说完,右手拎着一把柴斧、坐着一个板凳堵在门口。
禚明富杀人案卷宗
“郭东家,去年大涝,咱那山地几乎绝收,可我欠东家一斗租粮了吗?!你说这两年修房苫草有费用,我欠一角钱了吗!你这又从哪儿算出来的房租,当初咱们两家不是说好房租和粮租一起算吗!”禚明富实在是压不住火气。为了交岁修,家里连耕牛都卖了!
见禚明富一改平时的唯唯诺诺,竟敢翻脸说理,郭福竟破口大骂:“你个穷棒子,二月二连个猪头肉都吃不起,你还敢龇牙咧嘴了?!今天也不用你们交房租了,你们现在就给我滚出去!”他觉得骂人不解恨,还抡起柴斧往屋外撵人,禚宋氏和四个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
禚明富见郭福凶横万状,那冷森森的柴斧直奔自己的脑袋,便左右躲闪,唯恐避之不及。幸亏身边木棒一支,禚明富顺手操起木棒,遮架郭福那锋利的柴斧。郭福可能是作威作福惯了,柴斧拿的并不牢固,没几下便被禚明富夺过。
“你还敢还手?!”刘福怒不可遏,又从旁边的菜板上拿起一把剔肉的尖刀,向禚明富恶狠狠地捅去。禚明富连忙用柴斧和木棒遮架,右手大指却还是被郭福用尖刀划开一道口子。
这时,血光刀影之中,禚明富看见郭福双眼通红,知道若不还手,恐怕性命不保,这才躲过郭福的刀锋,抡起手中的斧棒,一齐向郭福头部打去。不知是郭福不经打,还是禚明富的手劲大,郭福被禚明富斧棒连击数下,立时殒命。
见郭福倒卧血泊之中,禚明富定了定神,暗思无辜遇此凶事,难道是自己前生的冤孽。回头看看惊魂未定的四个孩子和禚送死,这一家人可怎么办呢,想来想去,不能就此潜逃。便喊过禚宋氏:“你赶紧去告诉明全,我把郭福杀了,让他赶紧躲起来,说什么也别回来!”说罢,便捡起柴斧和木棒,径直到杨村长家投案。
人命攸关,接到四棵杨树村长杨喜林的报案,县公署派来检验吏(法医)陈维新出现场。三月十二日,陈法医到这一看,好家伙!下手挺狠,这是多大的仇呀。只见郭福的头部及目棒伤一处,头部太阳棒伤一处,颞部、耳部均有斧伤二处。一问原委,禚宋氏和郭张氏哭哭啼啼地说了经过。陈法医与一众巡官也陷入惆怅之中,就为了多要房租,就把性命丢了,郭福这也太不值了。
四棵杨树村长证言
三月二十五日,时任本溪县知事毕维垣开庭审理了禚明富杀人一案,将禚郭两家地租、房租涉及到的郭福之弟郭清、郭福之妻郭张氏、四棵杨树村长杨喜林、中保人侯德胜和魏清、放债与买牛人魏洛四等均传唤到县,由于杀人案是在二月初六黎明时分发生的,谁也说不清具体原因和经过。郭清、魏清因袒护各自的亲朋而各执一词,处置郭福、郭张氏霸占一领苇席的杨村长、帮助禚明富租地的侯德胜、借钱给禚明富度过难关的禚明林等人将苇席纠纷、卖牛纳租、绝产收地的经过做了证实。禚宋氏将二月初六郭福持斧头阻拦不准搬家、继而行凶被反杀的情形做了证实。惟郭张氏全然不说自己挑起两家纠纷,而是一口咬定杀人正凶为禚明全,禚明富只是帮凶。众人大惊,这郭张氏用心竟如此恶毒,显然要禚家“一命二偿”。
郭张氏的证言引起了毕知事的注意,他发现到庭的一干人等中,唯独少了禚明全这个关键人物。毕知事即断定,禚明全有可能参与了杀人,即便可能外出借钱,那也应该在此时到庭为其兄长作证。不到庭就是畏罪潜逃!原来禚明全在岳父听闻哥哥怒杀郭福,便要赶回家去,岳父时害怕女婿心愚嘴拙,便安排禚明全藏匿起来,任凭巡警到处寻觅也未见踪影。
打场时光
此时,毕知事忙于追剿本溪湖猖獗的胡匪,没有闲工夫搭理禚郭两家的乱头事。五月十二日毕维垣听信郭张氏的一面之词,以禚明富、禚明全用柴斧、木棒将郭福杀死,判禚明富、禚明全犯杀人罪,处死刑。
见县公署将禚明富下了死牢,郭清、郭张氏等郭氏族人便将郭福尸体领回,运到弟兄山郭家祖坟一侧下葬。惟郭福年岁不大,又系横死,族中耆老不让葬于祖坟之内。此事让手足情深的郭清耿耿于怀,心中暗暗较劲:绝不放过你!郭清身为保甲人员,捕盗擒贼的职业让他实在难忘那逃匿的禚明全,时刻惦记着为兄长报仇。
一接到判决,这杀人犯禚明富就坐不住了。这郭福明明是自己杀死的,怎么还会牵连到并不在场的弟弟呢!自己判死刑无所谓,反正将郭福打死,算是解了三年的窝囊气,但是让弟弟禚明全也给郭福抵命,禚明富不干了。他在五月二十四日对本溪县公署判决提出了上诉,不服一审判决中认定禚明全参与杀人,为杀人正凶之一的认定。
六月十三日奉天高等检察厅邱廷举检察官、朱夺魁书记官对禚明富杀人一案再次提出公诉,奉天高等审判厅推事对案件进行了复审,郭福苛刻无常是案件的起因,禚明富激愤夺命是案件的结果,毕竟事出有因,遂改判禚明富犯杀人罪处无期徒刑,至于禚明全待归案后再行审理,禚明富杀人一案才算告一段落。
要钱不要命。死者郭福血气方刚的年纪,初始为富不仁、难辞其咎,继而持械霸门、出口不逊,是这起杀人案件的起因。且他那女人郭张氏属于那种能惹事不能平乎事的主儿,为了一领苇席竟然与同住一屋的禚家人生起是非,对自家男人反悔已成协约,既不相劝,也不制止,在这样女人的“襄助”下,恐怕郭福即便此次未遭血刃,以后也会遭遇血光之灾。
禚明富上诉状
冲动是魔鬼。杀人者禚明富为了家中老小、为了兄弟全家,三年多的窝囊气尚且能够忍耐,山地几近绝收尚且能够交租,说明他确实是忠厚老实,素无不法之人。而面对抡过来的斧棒,先是躲避,接着架夺,最后除恶务尽,激愤杀人,这是突发刑事案件的基本模式,按照法理应定为正当防卫。可民国初年“杀人偿命”的朴素报复理念深入人心,如果不是县公署牵连至其弟弟禚明全,估计禚明富就会认命伏法,难逃被推到本溪湖河沿枪毙的厄运。正因为他怀着一人做事的担当、一家之主的责任,让他运用上诉这一法律武器,最终博得了奉天高等检察官和审判官们的认可,从死刑减为无期徒刑,不能不说是一个虽辛酸但还算完美的结局。
而县知事毕维垣对于义愤杀人的禚明富,不论青红皂白直接判处死刑。在民国初年,崇尚乱世用重典的毕知县看来,只有以暴制暴,方可维护地方治安。对于胡匪肆虐的本溪湖,剿匪当然不能留情。但是对于普通百姓之间的诉讼和纠纷,须采取以和为贵的法治思维。这毕维垣本是吉林长春富可敌国的大地主、手眼通天的大官僚,他显然是低估了奉天境内外来户与坐地户、地主和农民之间的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不懂得“以暴制暴”,只会让社会矛盾越来越激化。
如果此案就此了结,似乎郭家死了老大,禚家抓了老大,死得其所,罪有应得。
农村妇幼
接下来的日子里,禚郭两家的杀人案似乎已被草河城的百姓们遗忘了。到了民国八年(1919年),随着郭家老二郭清升任凤城县第二保甲所的保甲长,两家的恩仇又翻开了染满鲜血的一页。
本来禚明富一人坐牢,全家平安。禚明全领着三个侄儿、侄女和妻小,悄悄地搬到了与四棵杨树邻近的草河城村,因草河城村保长是本家叔叔——禚拱辰,一个办事公道、为人仗义的老乡绅。在魏清、侯德胜等亲友的庇护下,等待兄长出狱的日子并不算难过。可是安静的日子还是被死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执念的郭清打破了,四十二岁的禚明全竟被郭清等族人用酷刑折磨致死。
那郭清本来对禚明富兄弟二人没有什么隔阂,碍于魏清的情面,他还帮助禚家做了力所能及的调解工作。可是身为威震弟兄山的保甲长,自家亲哥却被一个蔫吧咕咚人给砍了,累及自己的名声也搞臭了。几年来,“为哥哥报仇”这个结始终没有解开。为了报仇,郭清撇开魏清那个草河城的老朋友,利用甲长的身份,用酒肉与草河城保长屈宝山结下了交情……
民国八年(1919年)十月二十九日即农历九月初六,再过三天就是传统节日重阳节。草河城村长徐清成根据村中百姓“演戏酬神”的提议,从本溪湖和安东分别请了有名的戏班子到草河城来演戏三天。
本溪南路的交通通衢、水土丰沛的农耕粮区、满汉交融的人文环境、佛道兴旺的宗教宝地,使民国之初的草河城白水寺、娘娘宫等庙会成了远近闻名的重大活动。得到区公所的许允,徐村长张罗在草河城最大的场院上搭起了戏台子,看戏的、卖货的、十村八屯的老百姓齐聚草河城,就连毗邻的草河掌崔家坊、凤凰城弟兄山的老百姓也闻风而至。一时间戏台下是人山人海、幌幡招展,欢声雷动,好不热闹。徐村长只得请区官调集六个村的保甲长咸来维持秩序,唯恐出个一差二错。
等戏台上好戏开演之后,人群便渐渐安静下来。“原来是郭甲长,您来看戏也不知会我一声呀!”正在巡视的保长屈宝山在人群中发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弟兄山甲长郭清和其弟郭钧、郭若三等人也在人群中扬脖看戏。“我哪有空呀,这不是发现一个要犯混在戏台子下面,一会儿我们要抓他!”郭清见自己的行踪被发觉后,他便向屈保长、徐村长提出要在草河城查案拿人。“郭甲长无事不登三宝殿呀,我们还得看住场子,你们人手够,我们就不耽误你们了,只是别搞出太大的声响,影响了台上演戏、台下看戏。”屈保长、徐村长没有工夫帮忙,只得听任郭清等人查案拿人。
草河城关帝庙同治碑中的禚姓子弟
“郭甲长,你怎么抓禚老二呀?他可是老实人!”等郭清等人从戏台下把正在看戏的所谓要犯拿获时,屈宝山才发现郭清所说的要犯不是别人,竟然是同村保长禚拱辰的侄儿禚明全。
“禚明全是杀死我兄长郭福的正凶,他就是我要抓的要犯,这家伙已经潜逃五年了,这回终于难逃法网了!”郭清口口声声要为其兄郭福报仇,并要求屈宝山派人护送。这屈宝山略知禚郭两家的恩怨,他还真够朋友,竟然派了两名会勇,将郭清等四人连同禚明全一齐送到凤溪分界。
郭清等押着禚明全回到弟兄山郭家,郭氏的几个愣小伙便甩开膀子,将禚明全一顿暴打,令其供认杀死郭福的经过。因禚明全不认,郭清害怕兄弟们打出事,便将禚明全送至凤城县三岔子保甲所。
这三岔子保长卢俊峰乃当地满族大户人家子弟,与郭清有莫逆之交,当然对郭家几个子弟的刑讯不闻不问。那禚明全被打得嗷嗷直叫,但其依然没有承认参与杀郭福。见其不供,郭家人便继续加码,用麻绳将禚明全的双脚捆住,倒吊在保所的房梁之下,一边用藤条抽打,一边逼问口供。打累了、问累了,郭氏兄弟自顾自去睡觉,没人在意禚明全的死活。可怜禚明全只有四十二岁,竟然在重阳佳节被公报私仇的郭家人硬生生倒悬而死。
难道禚明全被弟兄山保甲带走,就没人给禚家送个信儿吗?当然有,当家人禚拱辰也是草河城的保长呀!在戏台子开始演戏的时候,禚拱辰受区官指派,负责草河城村四外巡逻,并未在场。等到禚拱辰晚上回家时,惊悉禚明全被人带走,便向徐村长、屈保长打听情况。徐村长忙于张罗演戏,对弟兄山前来拿人确实不知,可屈保长却支支吾吾说不上所以然,他不仅知道郭清怎么抓的卓明全,而且还派人送郭清出县。在禚拱辰逼问下,屈宝山说了经过。禚拱辰顾不上生气,连忙央恳屈宝山前去弟兄山打探情形。到了第二天,屈宝山悻悻回来,道:“那禚明全已于九月初八罹患急症病死了。”
“死了?得急症死了?这好端端一个棒劳力怎么说死就死了呢?”禚拱辰闻讯又惊又怒,他当然不信屈宝山的说辞,自己也是保长,自然对保甲会勇们的毒辣手段深有体会。他不顾年迈体虚,连夜赶到本溪湖,请求面见时任知事李心曾。
草河城白水寺乾隆碑文中的禚姓子弟
李心曾秋天时曾经到草河城微服私访,对草河城办事公道的禚拱辰印象极佳。心怀忿恨的禚拱辰也不客套,将禚明全被刑讯致死的经过向李知事做了陈述:“禚明全原与郭清有杀报兄仇,甲长屈宝山、村长徐清成因何允许郭清等拿人、却不向其追要公文?既然拿人因何不即为留下,反派人送出境外?卢俊峰既系凤界保长,因何放任郭清等人匪刑逼供?恳请李知事秉公查办,严惩公报私仇的郭清兄弟,并追究屈宝山、徐清成和卢俊山等公职人员的责任。”
禚拱辰的冲天三问,入情入理,振聋发聩,饶是杀人抵命,可这郭清身为保甲人员,竟然假公济私,动用匪刑逼供,致死人命。李心曾认真调阅了五年前禚明富杀人的一审和复审卷宗,将事情来龙去脉了然于胸后,提笔给凤城县公署知事魏墨林写了一道咨文。这咨文是清末民初的一种公文,主要用于平级机关之间的公务往来。既然禚拱辰相信自己,而且他贸然去凤城县兴师问罪,搞不好郭清等郭氏族人会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也给毙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李心曾认真分析了禚明全毙命经过,决心为禚家做主。
李心曾前在奉天省法库、磐石等县主政,深得奉天大帅张作霖的信任,本应遵循回避官制到外省做官,但张大帅偏偏任李心曾署理奉天本溪,说明李心曾资历和阅历应属一流,肯定有不同于常人的本领和见地。在给凤城县的咨文中,李心曾一针见血指出,凤城县知事对禚明全毙命未加详查,亦未将禚明全毙命之事依法通知尸亲。同时,对凤城保甲人员以什么名义抓捕禚明全、为何不通知家属,三诘保长卢俊峰、甲长郭清等越界枉法作为,咨请凤城县知事彻查。
凤城县知事魏墨林咨文
其实,以何名义拿人、通知家属与否是民国司法中的通病,捏个罪名就能抓人、想起家属就通知家属。李心曾咨文中先是客套地说:“贵县保甲越境私擅逮捕酿毙任命,而事发地方属贵县管辖,敝县未敢越境……”然后提出最关键的意见:“贵县所属保甲屡次越界在敝县干预政治,实属超越权限,早欲于问,顾念深关同僚,有碍情面。该次贵县属界弟兄山甲长报复私仇,并不携带公文,令同查拿,竟敢擅自带人至敝县草河城,将禚明全拿获,回甲即被重刑逼供。保长卢俊峰亦不详查,准为刑讯,以致禚明全倒悬而死。”越界枉法、干预政治这两项已经“上纲上线”了,既可以追究具体办案人员,也可以追究上层领导的责任。张作霖执掌东三省督军以后,最忌讳的就是当官的胡乱来。李心曾这条意见就是往凤城县知事脑门上拍砖。
凤城县公署知事魏墨林号称“取予不苟”,自律有余,却不善管人。李心曾所强调“越境”二字,在魏墨林在任凤城知事期间经常发生,或是追拿匪贼,入境不报;或是管束不严,误伤无辜。接到李心曾的咨文,魏墨林心中发慌,连忙带领员吏前往三岔子保甲所验明禚明全死因,只见禚明全尸身遍布紫痧,顿生疑窦,问及缘由,答曰:禚明全身染急病,延医在其胳膊、腕、腿、脚及前后心等处刮痧,未料调治不及,不治而亡。对于郭清越境乱拿,魏墨林却认为凤城保甲观戏偶遇,拿人乃保甲职责,无可厚非。
民国八年十一月十二日,魏墨林将凤城县查办情况回复给李心曾。李心曾一看咨复和验伤单,暗叫不好,这凤城地方保甲有人才呀!民国年间法医全靠眼睛和经验,又没有现代解剖等手段,一目了然的毒害和伤情还能判断结果。那禚明全尸体全身紫痧,即便有伤情也看不出来呀!至于郭清越境抓人,无论是偶遇而为还是故意而为,均属违法,这魏墨林显然藉词袒护下属,糊涂呀!据民国《滦县志》载:魏墨林任奉天凤城县知事,“率由旧章,卒以不明新政,为长官所不喜,罢职。”从弟兄山甲长郭清刑讯草河城农民禚明全毙命一案看,魏墨林这哪里是不明新政,简直就是不懂律法呀!禚明全算是白死了!
草河城关帝庙光绪碑中的禚姓子弟
据老人讲,本溪县草河城的禚氏家族是清朝到道光年间从山东省海洋县琅琊庙禚家庄迁来的,遵循着“从,世,得,士,建,明,振,玉,秉,志,恒”等字辈,繁衍生息。从草河城现存的碑刻中可以看到,乾隆年间的《白水寺碑记》中就已经有禚氏族人禚士魁的踪迹,到了清同光年间的两块《重修关帝庙碑记》中,禚氏族人禚士禄、禚建章分别担任草河城村的会首和关帝庙的经理人,显然已成为草河城地区的望族大户了。民国五年禚明富面对恶霸地主的敲骨吸髓,本可以苟且退缩,但是他却用自由去换取最宝贵的家人平安。民国九年禚拱辰面对残酷无情的粗暴法治,本可以退避三舍,但是他却用正义去保护最难以割舍的血脉亲情。三百年来,禚氏族人在经受了自然灾害、瘟疫战争等洗礼,在苦难中以坚强意志力抗争,辛勤劳作,节俭度日,为子孙后代创造了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和精神财富。
编辑:一寸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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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领苇席引发的命案——本溪县草河城四棵杨树村禚郭两家仇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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