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寺最后一个和尚//张彦文

壮美昭陵◎中国西部文艺微刊
︱第777期︱
壮美昭陵︱原创艺术平台︱致力于最优质的阅读体验


南寺最后一个和尚
张彦文
1985年,我任咸阳市政协文史委员。
有一次,政协文史委开会,我的邻座是一个叫孟锐祥的老同志,年龄70开外,精神矍铄,是市政协常委。他听说我是礼泉赵村人,非常兴奋,一会问石鼓还在不在,一会问南寺那里现在是什么模样,言谈中表现出对赵镇和南寺非同一般的眷恋。
我就问他跟赵村有什么缘分?
他说:“我在赵村的南寺当过和尚,而且可能是南寺的最后一个和尚!”
哇!我的好奇心一下就被调起来了,便约了吃饭深谈,从此我和老孟就有了交往。
我把他说的和后来发生的事记了下来,现在讲给你们听。
(一)
孟锐祥出生在河南渑池县一个偏避乡村,村名他不记得了,只记得家里姓孟,他小名叫祥娃,前边还有一哥一姐。
民国初年,河南兵乱,大概是白狼(朗)造反。父母带他逃难,进潼关到陕西,四处乞讨。那年月陕西也不安宁,他一家五口漂泊了几个月,一日到了礼泉赵村,镇上逢会,人山人海,不小心他和家人走散了。
他哭天喊地,发了疯似的到处找父母,最终也没有找到,估计是父母怕养不活他丢下他让他自己碰运气。那时他不满3岁,孤苦零丁,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他在街上睡了一天一夜,饿得奄奄一息,最后被一个和尚捡起来了。和尚把他带回寺院,就是赵村的广济寺,赵村人叫它南寺。
广济寺主持慧能和尚看小祥娃可怜,就把他留在寺院,给吃给喝给衣穿。慧能师父是有道高僧,对祥娃犹如慈父,凡事不让祥娃吃亏。祥娃稍长,就教祥娃认字读书。
那时新学兴起,各地纷纷兴学办堂,赵村镇方圆的绅士贤达,筹资兴办了赵村镇完全小学,地址选在南寺,占用了寺院的房舍。当时民生艰难,寺院香火不旺,况且大势所趋,广济寺只留下大雄宝殿和僧徒的住所,其余全交给了学校。
楼台近水,慧能和尚就让祥娃和别的孩子一起上学念书。学校占了寺院的地方,也就免了祥娃的学费。小祥娃很是聪慧,书念得好,字也写得好。
长到12岁,慧能和尚为祥娃剃度,正式收为徒弟,法名瑞永。原打算等成年后再行受戒,不料兵荒马乱,香火不济,和尚纷纷外出挂单。偌大的南寺,只剩下住持慧能和小沙弥瑞永师徒二人。
(二)
民国十五年,瑞永15岁了,慧能师父也日见苍老。
有一天,师父把瑞永叫到跟前说:“我老了,保不住那一天就上西天找佛祖去了,有些事该给你交待了。”
师父说,广济寺是唐时的皇家寺院,兴盛时良田千亩,信众上万,僧徒居士超过300人。每逢初一、十五做法事、做道场,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这里祈福。寺院香火旺,香客多,南来北往的客商看到此地有商机,便纷纷来此地做生意,赵村就有了集市,有了街道,有了热闹和繁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寺院成了这个样子,也是世事如此,非人力能为。
师父告诉瑞永,广济寺有三宝,御鐘、石鼓、三寸佛。御鐘上有唐高宗祭享昭陵时的祭文,叫《述恩纪》,是唐高宗李治亲笔书写,铸在鐘上。此鐘重可达千斤,可惜五代时周世宗柴荣灭佛,被砸碎铸了铜钱了。石鼓也已残破了,没了往昔的风光。只有这三寸佛是秘传,它是皇家供奉之物,是广济寺的宝中之宝,只在皇家祭祀时才请出来,对外一直秘而不宣。
慧能师父把三寸佛的埋藏地点告诉给瑞永,叫他好生守护。并对他说,自己是在长安华严寺出家的,一旦自己归西,让瑞永把他火化了,将骨灰葬于华严寺。
民国十六年,慧能和尚圆寂,瑞永找人帮忙火化了师父,把师父的骨灰仔细收拾起来放好,打算选一个时机,按照师父的遺愿,到华严寺把师父葬了。
一日中午,瑞永见学校院中无人,找了一根长竹竿,插在大殿西边核桃树正西一丈处。这天正午时分,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照到竹竿上,形成了长长的影子。他在影子的九尺九寸处,做了记号。夜深人静时,他悄悄来到西院,从白天做记号的地方往下挖。挖到二尺多深的时候,发现一个木箱。打开木箱,里面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匣。再打开铁匣,看到一块锦缎包着佛像。佛像不大,也就三寸许。
瑞永对着佛像拜了几拜,然后将佛像揣入怀中,把铁匣木箱原样放回,把坑埋了。(1973年,赵镇小学在西院盖教工宿舍时曾经挖出过一个木箱套铁匣,当时谁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原来真相就在这里!)
回到住处,拨亮灯捻子,瑞永在棉油灯下仔细观察佛像。佛像是铜铸立佛,高约三寸,不像常见的佛像那样深目高鼻,而是一副中华人圆润和善的面像。耳廓、发髻缝隙间有早年鎏金的痕迹,底座上阴刻了一个”?”字。瑞永看不出有什么奇特之处,看来不过是一尊极普通的小铜佛而已。不过既然师父说这是宝中之宝,那就敬心地守护着吧!
瑞永一路化缘到了西安,在南郊七、八十里处才找到华严寺,华严寺已是一片废墟,毁于何时,因何而毁,瑞永不得而知,只有一高一低两座佛塔孤零零立在山下,甚是凄凉。

瑞永此时两难,华严寺荒无人烟,总得给师父修一块墓吧,但他身无分文,人地两生。他忽然想起学校的刘校长家好像在西安桥梓口开了家粮食行,由他侄子打理。他侄子曾经来过广济寺,有一面之缘。自己在西安举目无亲,何不到他那儿找份活干,先得把自己安顿下来,再攒钱完成师父遗愿。
(三)
顺义德粮行的刘掌柜,礼泉肖东人,过去常到学校找刘校长,见过瑞永。见瑞永找上门来,就收留他在粮行当相公(学徒),管吃管住,没有工钱,每月只给几个零花钱。瑞永伶俐勤快,又识文断字,很得刘掌柜喜欢。
一天,店里来了一位客人,刘掌柜叫他郑先生。这郑先生二十出头,穿着打扮文明得体,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人。郑先生买的东西多,刘掌柜叫瑞永把货送到他家里。郑先生住在庙后街,离这儿不远。一进家门,瑞永看见郑先生的方桌上摆着一尊一尺多高的铜坐佛。他问郑先生:“你也信佛?”郑先生说:“我不信佛,只玩古董。”
郑先生儒雅,有学问,人也正气,他很崇拜。一来二往,他和郑先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郑先生叫郑水山,祖孙三代玩古董,他在西安亮宝楼当帮办。西安是九朝古都,全国各地来这儿淘宝的人很多,西安的古董市场越大,造假的就越多。旧社会西安有两多,大烟馆多,假古董多。亮宝楼专门经营古董,郑水山为亮宝楼识别真假。去年军阀刘镇华围西安,围了八个月,城里饿死了四万多人,亮宝楼因此歇业了。冯玉祥将军为西安解了围,但兵荒马乱,亮宝楼也就没有再开业。郑水山无事可做,就到古玩市场转转,有时候还带上瑞永。
不久,冯玉祥的部队招兵,瑞永想去当兵。他找到郑水山,让他给自己起一个大名。郑水山说你小名叫祥娃,法名叫瑞永,各取一个字,瑞锐同音,你还有一股锐气,就叫孟锐祥吧。
孟锐祥开始在连部当勤务兵,连长看他字写得好,就让他当了书记员。他还有一件大事未了,就是安葬师父。他怕有一天队伍开拔,就没有机会了。
他给郑水山讲了师傅的遗愿,然后拿出三寸佛,希望郑先生帮忙换一笔钱,好安置师父。郑水山把三寸佛拿在手上反复看了又看,却看不出什么门道。
他对孟锐祥说:“这东西要是说不出个来龙去脉,就不值钱。像这样的小铜佛到处都有,三五块钱一个。干脆,你不要卖了,留着做个念想吧!既然你能叫我一声大哥,念你对师父有情有义,安葬师父的事我来办!”
郑水山花了一百大洋,在华严寺修了个很像样的墓地,安放了慧能和尚的骨灰,了却了孟锐祥的心愿。按说高僧大德应该塔葬,但那时活人都自顾不暇了,那能顾上这个?
冯玉祥的队伍要东征了,孟锐祥来和郑水山告别,他说队伍要拉到河南去,他想借这个机会回老家找找家人。他把三寸佛交给郑水山,说是还葬师傅的情。郑水山死活不肯要,他就说让郑大哥替他保管,他这一去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郑大哥的恩情什么时候才能还清。郑水山推脱不掉,只好收下三寸佛,又顺手拿出另一尊更小的小铜佛交给孟锐祥,让他时常装在身上保佑平安。
(四)
民国二十四年,孟锐祥回到西安,他已经是上尉连长,是来西安陆军补训处受训的。郑水山还在庙后街,两人相见,郑水山问找到家人了没有?孟锐祥摇了摇头,说不找了,南寺就是我的家,你郑大哥就是我的亲人。郑水山拿出三寸佛,交给孟锐祥。孟锐祥问这是干什么,郑水山说,这东西是有故事的,确实是个无价之宝。他这几年为此没少费功夫,终于在一则宋人的日记里发现了蛛丝马迹。
根据郑水山考证,说这小铜佛是玄奘法师(唐僧)从西天(印度)带回来的,是天竺人按照玄奘法师的模样铸造的,一套六尊,各有编号,大小一样,姿态各异。玄奘法师本来打算把这套佛像献给太宗,不料取经回来太宗皇帝已经驾崩,他便将之全部献给朝庭,高宗皇上就下诏将六尊小铜佛分别送到各大寺院供奉。其中?号小铜佛就供奉在昭陵山下的广济寺中,是为太宗祈福的。
孟锐祥终于弄清了三寸佛的来历,看来广济寺的历代住持守护着的确是珍宝,送回寺院吧,寺院已经不存在了。自己留着吧,又觉得没多大用处,他已不在乎什么宝贝,只是一个情结而已。他问老郑怎么办,郑水山叮嘱他,先收拾着,一定不要露出一点风声,怀璧是祸,平头百姓是没有力量保护宝物的,无人知晓最保险!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孟锐祥要上前线打日本,又把三寸佛交给郑水山。他说,战场上枪炮无眼,说不定就回不来了,这东西要是落到日本鬼子手中,那可罪孽不浅。郑水山只好接下,继续保管。
抗战胜利后,孟锐祥已经是上校团长,他的部队划归胡宗南指挥,又回到了陕西,在咸阳一带驻防。他到处打听郑水山,就想见大哥一面,却没有半点消息。
1949年,时为少将副师长的孟锐祥在扶眉战役中被俘,坐了二十多年监狱,1972年特赦,安置的时候,征求他的意见,他说他在陝西长大,在陕西时间长,只会说陕西话,就留在陕西。组织上就把他安排在咸阳公园。

(五)
1974年的五一节,孟锐祥回了一趟他成长的地方——赵镇公社赵镇小学,那地方过去的影子找不见了,只有孤独的石鼓苍凉地见证着曾经的南寺。物是人非,有些伤悲,正打算离去,忽见一行人也向石鼓走来,当中一人,觉得面善,又想不起在那儿见过。听到同行的有人叫”老郑”,他再仔细一看,原来是郑水山!
他忙上前打招呼,郑水山却已不认识他。他急喊:“我是孟锐祥呀,还是你起的名字呢!”郑水山这才认出他来,激动地握手拍肩,满脸泪花。分别几十年再度重逢,两个人都成了老头了。
老郑说,他是旧社会留用人员,到处做临时工。最近礼泉要发掘几座昭陵陪葬墓,请他来帮忙,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老朋友。他住在三塚?的工棚里,便带老孟到工棚住下,两人彻夜长谈。
老郑说,老孟找他的那几年,他正在西府。西府军阀党玉坤有次挖战壕,挖出了4件青铜器,他不懂是什么东西,就送给了上司宋哲元。宋哲元是个大行家,识货,当即奖给党玉坤4挺机枪、20杆步枪、10箱子弹。那年代军火值钱,党玉坤尝到甜头,对古董特别上心,带着队伍把宝鸡斗鸡台的西周墓葬群包围起来,掘地三尺,挖出了300多件青铜器。(这次破坏性极大的挖掘是中国文化史上一大浩劫。)郑水山在业界的名气很大,党玉坤就请他当古董博士。直到党玉坤的部队被消灭前夕他才离开。
至于三寸佛,郑水山说他一直珍藏着,这些年也经常打听他的下落,希望物归原主。但不幸的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红卫兵抄家,三寸佛被抄走了。因为当时是大运动,抄的东西也不登记,连是谁抄的都弄不清楚。他后来找过多次,都没有下落。
孟锐祥心里为三寸佛的下落担忧,但事已至此,也没办法。
(六)
孟锐祥出身佛门,佛心不灭,终生未娶,孑然一身。至今仍然素食。心如至水,了无牵挂。如果牵挂,也只有两人,一个是养肓他的慧能师父,一个就是水山大哥。他和水山大哥重逢,很是珍惜。过一段日子就得见上一面。见面的话题,总也避不开三寸佛。不是孟锐祥放不下,而是郑水山放不下。他总觉得有负所托,心存愧疚。他对孟锐祥说,1966年,在八仙女庵搞了一次大规模的销毁活动,专门烧毁文革破四旧的查炒品,他专门去了一趟,结果没有收获。1973年,国家落实政策,发还过一批查抄品,他也找过有关部门,还是没有下落。一是因为当时太乱,二是因为东西太不起眼。孟锐祥就劝水山大哥,身外之物,不必太过操劳。
郑水山在古玩界人熟,消息也灵通,一天,他来找老孟,说是有人在大慈恩寺见过三寸佛,就拉上老孟去了一趟大雁塔,确实见到了一模一样的东西,但仔细观察,那下边刻的是”陸”字。
1981年,郑水山去世,临死仍念念不忘三寸佛。念起大哥为自己的事操心了一辈子,孟锐祥大哭了一场。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国家对孟锐祥的待遇也越来越好。加之又发现了一份旧文档,那是扶眉战役时一部分国军将领的起义通电,上面有孟锐祥的签名。只不过未来得及起义战役就结束了。国家仍然按起义将领落实政策,选举他当区政协副主席,市政协常委。并安排他住进第二干休所。
1986年春,孟锐祥老人来找我,说他给政协要了一辆车,想让我陪他去赵镇和昭陵博物馆,我满口答应。在南寺,他只走马观花的转了一圈,他的心思在昭陵博物馆,那里的很多展品,都凝结着水山大哥的心血。
1988年,老头子又来找我帮忙,说西安市把文化大革命中查抄的属于文物范筹的东西统一集中在小雁塔,有主的发还,无主的交给西安市博物馆筹建处。他想再尽一次心,看看有没有三寸佛。我大学同学正好是筹建处副主任,我陪他去了,结果还是无功而返。
我对孟锐祥老人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情操是很敬佩的,有时间就去干休所看望他。他再也没有提过三寸佛。有一次我问他,再听到过三寸佛的消息没有?他一笑,说不用打听了,一切随缘吧!他还说前些年他的俗心凡念太重了。佛家无上境界是无我无物,三寸佛也是我、也是物。
看来,晚年的孟锐祥,已然是佛在心中了。
孟锐祥1998年去世,他无亲无故,丧事由政协安排,我参加了老人的葬礼。并得到政协领导的特批,讨得了老人的一杯骨灰。
1999年清明,我孤身一人,悄悄来到南寺,在石鼓南侧埋下了老人的那一杯骨灰,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祝愿祥娃、瑞永、孟锐祥除却诸般烦恼,得大自在!
(作者声明: 本故事我姑妄说之,你姑妄听之。茶余饭后消遣而已,大可不必为它的真伪费神。)
About◎本期作者
张彦文,礼泉赵镇石鼓村人,1982年西北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毕业。曾任咸阳地区文物管理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咸阳博物馆馆长、咸阳市文化局社会文化科科长、新闻出版科科长。2009年退休。现正在享受平淡、平安、平常的平民生活。
– 全文完
长按下面二维码加关注,每天与您分享艺术之美。
2018
往期精彩文章

礼泉玉峰观//壮美昭陵
爷爷的棉袄,孙子的心//壮美昭陵
棉窝窝//常乐人生
日子天天像过年//田建国
安望//礼泉,这方热土
邓智华|| 柿乡情思
壮美昭陵//拐枣的记忆
故乡的传奇//杨生博
父亲的最后日子//陈永强
礼泉最优农特产在这里–礼泉味道
声明︱转载请在后台留言获取授权
致力于优质的阅读体验

(西部文学艺术平台之壮美昭陵编委会成员风采展)
这是中国西部文化艺术原创精品交流推广平台,欢迎广大文化艺术爱好者关注、踊跃投稿。您的诗歌、散文、小说、民间故事、书画、雕塑、剪纸、音乐等艺术精品,都在投稿之列。
投稿邮箱:360701503@qq.com;微信:13468916590

编稿︱安望
审稿︱洪建武

版权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