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葑门横街(老苏州系列)

葑门横街
四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葑门横街。那是一九六六年,随母亲去黄天荡,看人山人海的围荡造田。去黄天荡,必须从横街经过。那时,还没有葑门路。从一条短短的、像一弯玄月的草鞋湾进入横街,家家户户,门傍门,门对门。站在两边的屋檐下,伸出手,相互都能握着。走过横街,拐个弯,是东街,东街同样是长长的窄窄的,与横街一样,贴河而蜿蜒。那河就是葑溪,古人无数次的咏诵过,"溪雨急,岸花狂。趁残鸦、飞过苍茫"的句子,就是对当年葑溪的描摹。穿过横街东街,就穿越了姑苏城,再走一些田埂土路,就是黄天荡了。老实说,当时,并没有把留在我的记忆深处,我留下的是黄天荡。
我真正认识横街,是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1975年去太仓插队,与我一起去的知青,有五个人家住横街。因此,我们回城探亲,只要有空闲,我们都会聚集在横街。那时的横街,店铺少,招牌少,阳光也是斜斜地从屋缝里射下来,石子路面也是湿湿的时候居多。以后,苏州城几乎日新月异。横街的北面开辟了葑门路,东面新建了东环路,后又架起高架路,南面铺设了杨枝塘路,西面拓宽了莫邪路。我几乎每天都从这四条路上走过、路过,竟然有三十余年未踏入横街。横街被团团围在其中,如一件古董,存放在某一个时光的角落。
但横街依稀还在记忆中。横街似乎是一幅市井画卷,店铺从早上三四点钟开始,直到晚上八、九点钟。街上人头攒动,三百六十行,一行都不缺。最多的是鲜鱼行,白鲢、鳊鱼、鲫鱼、虾、蟹应有尽有,穿着苏州青布衫的卖鱼娘娘满街吆喝,操着浓重郊外口音的黄天荡周边的农民,也会是横街的主角,农民在荡里种植"水八仙",到了成熟收获季节,就挑着担子,箩筐里装满荸荠、红菱、莲藕、茭白、慈姑、水芹、莼菜、芡实,拿到横街来卖买。横街靠近黄天荡,黄天荡不能说烟波浩淼,也是迷蒙,因而横街多有晨雾。有晨雾的横街是最美的,横街上的人只是隐约,横街上的店铺也只是隐约,隔着晨雾,叫卖声、吆喝声、买主与顾客的叫卖声,几乎也是隐约。下着濛濛细雨的时候,那就更好了,无论清晨、午后,还是傍晚、深夜,在街上走走,随手可及的都会是诗意。那时的横街几乎就是一条浮在水面上的街,浮在黄天荡水面上的街,它是与黄天荡连在一起的。
今天的横街,还是那个老苏州心中的那个横街吗?前几天的那个晚上,坐在家里,百般无聊,突然竟萌生了重游横街的念头。开车又驶上了每天都要经过的东环路、杨枝塘路、莫邪路,车停在横街附近了。明知道横街就在附近,竟一时找不到入口。折折弯弯,街灯依稀,所有的店铺都已关门打烊,我只见到一个影子,一个记忆与现实不断冲击、冲撞的的影子。那不是我所想要的感觉,我所要的感觉不是这个样子的。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横街。现实的横街真实地展露在我面前了,这就是原生态的苏州百姓的生活?一条五、六百米长的小街,几乎就是一个大菜场。我与摊主闲聊,我所见到的是,江西人在这里卖常熟的玉米、吴江的咸鸭蛋,安徽人在这里卖苏北兴化的鲫鱼、太湖的扁鱼。但买主、顾客却仍然本地苏州人为多,都是些居住在周边公寓里的苏州人吧。苏州人把房子都租给了外地人,由他们作为主角演绎着横街的现代版市井传奇。临河而建的横街,前街后河,河街并行,典型的枕河人家,这都没有变,可这里的生活状态和文化气息却变化了。左寻右觅,我来到一个摊位下,说是摊位,其实只有两个竹篮,一位中年农妇随地坐在一户人家的台阶上,吆喝着卖莲蓬。我听出是本地口音,一阵高兴,就与她攀谈。她每天四点从太湖东山坐班车到横街,天不亮就坐在这里了,卖掉莲蓬等水作物,一般到晌午。虽然吃不到黄天荡的莲蓬了,但太湖的莲蓬同样引诱我。我问怎么卖,她说,十元五个。我就与她讨价还价起来,我说十元六个,她坚持十元五个。我说十元五个不买了,她就一把拉住我,说,就六个卖给你吧。于是她一个一个地挑选,往我袋里放。我随意让她挑选,也不管大小,还不清查。与其说是买莲蓬,不如说是一种体验。讨价还价,为一分钱、两分钱而讨价还价半天,也并不是真就是为了这一、两分钱,而是一种习气,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习气。可等我回到家,打开袋子,却发现莲蓬还是只有五个。我哑然失笑,苏州小农与小市民的习气竟还没有消失,竟这样顽强地存活着,这种习气浸润出的那种精打细算、精明、吝啬的市民品行,既有它庸俗的一面,又有它可爱的一面,多少让我还有点亲切感。
我清楚地知道,过去是无论如何回不去的。距离产生美感,哪怕当时是有段很苦很累的生活,甚至有许多怨恨,可以相隔了许多以后,回过头来那回想,总是有些美妙和不舍的。我对待横街也许也是这样,三十多年前的横街真比现在的横街好吗?那是夹杂着自己的一份情感,对逝去的人和事的一份情感。我走到西街,即横街的西入口,都是完全改造了的明清样式的店铺,可我总觉遗憾。我总期待能找到当年曾多次去过的一位知青的家。塞板木门,进门就是简陋的厅堂,一张八仙桌,几把竹椅子,两个和蔼的老人,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呢?她家共姐妹五人,几乎都去农村插队了,小女儿与我们插队在一起。那个年代,在一起插队就是一家人,不管谁回苏州,都要一一去每家看望父母,把乡下的农产品,如新收上来的大米,新采摘的蚕豆一一送去,回乡下时,再去各家把父母要捎带的烧好的菜、新买的衣服等带回去。横街过半,还住着一位同队知青。三年插队,几乎都与他搭伙在一起,烧饭烧菜都是他,我连碗盆都不洗,洗过几次,说我没洗净,从此只能呆在一边了。他家沿河而居,后门开出来是水尤清冽的葑溪,河埠头上浓荫蔽日,一棵大大的无花果树,过年过节回城,我们还聚在一起,我去他家,常在那放两个小凳子聊天。他家出身不好,父亲去世早,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也去了农村,姐姐留在城里,是姐姐做工养活全家。他母亲十分宠爱他,宠爱到他小儿子的伙伴也一起宠爱。我们去了以后,会烧一些绿豆汤、鸡头米给我们吃,我们大声嚷嚷,她在一旁只管做自己的家务。可惜的是,我回城做了老师以后,竟没有再去过他家,也再没有见到他母亲。
三十年以后再踏入横街,心境、情感都不一样了。走上横街上的红板桥,就到了红板桥街了,那里住着一位知青,曾与我在农村时同住一起,患难与共,许多年以后,他的小孩成了我的学生,从不叫我校长,只叫我老伯。现在,他的电话我可以不接,信息不回,但是他小孩的电话可一定要接,信息一定要回的。红板桥不远处就是肖堡场,传说赛金花就生于此地。光绪十年,她遇见了苏州状元洪钧,演绎了一段动人的情史,曾朴以她为原型写了小说《孽海花》。再往南走几步,就是杨枝塘,清代乾隆年间曾住过一个很有名的诗人,他叫沈德潜,编过许多好书,其中的《古诗源》就是学古典文学的人,必读的。这些人都是葑门的骄傲,如今都成了横街文化品牌的门面。可是,在我心里却激不起涟漪,能激起我涟漪的,还是那些曾与我在那个年代息息相关的普通人家。
从横街出来,跨过葑溪,到了南岸的油车场了,从远一点的地方,再一次回望横街,我的感觉、感受和感触又不一样了。横街不是一个孤立封闭的横街,周边环境变了,它也一定会变,周边都是高楼大厦,它躲避一隅,最终是躲不掉被一步步同化的。郁达夫眼中与笔下的葑门所散发的风情,不仅仅只有横街,还包括与横街左临右傍的东街、西街,甚至,还有黄天荡,黄天荡是横街的背景、是横街的底色。老苏州人或许还知道,黄天荡还是苏州最佳的郊游观荷之处,近葑门那一片遍植荷莲,铺天盖地,又被称为“荷花荡”。每年六月二十四,苏州人倾城而出,过荷花生日。黄天荡不在,安有横街?我说的是那个有着浓郁江南水乡风情的与苏州古典民俗的横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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