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与汪曾祺,如父如子
如父如子,学沈从文、汪曾祺做师生
沈从文与汪曾祺的师生情,可以用情深义笃来形容。沈从文生于1902年,汪曾祺生于1920年,相差十八岁。沈从文于1988年去世,汪曾祺于1997年去世。相遇于西南联大,从此,沈从文成为汪曾祺生命中“亦师亦父”的人。沈从文去世后,汪曾祺写了一篇《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纪念文章,回忆了沈从文的一生,也写了自己的一生所受的影响。
沈从文的文字是我喜欢的,有一种柔情,虽然是湘西人,可是娶了苏州姑娘之后,身上便多了江南的一份温婉。汪曾祺的文字我也喜欢的,文字像泉水,山里崖头石缝里都是,渗出来、自然地往下流,汪曾祺是高邮人,苏南苏北也是一家子。师生两人,他们身上有不少相似之处。
沈从文与妻子张兆和
老师有趣,学生才喜欢。叶圣陶曾说过一句话,他说,“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而沈从文恰恰就娶了四姐妹中的三小姐张兆和。张兆和是学生,沈从文是老师,老师拼命追学生,拼命写情书,张兆和拿了一叠情书,找到校长“告状”,校长听了呵呵而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么,张兆和很羞恼,这个没原则偏袒老师的校长就是胡适。沈从文最终娶了张兆和,要谢二小姐张允和。沈从文写信给二姐,请她婉转地向其父母求婚,并约定假如父母同意,立即发一份电报给他:“请乡下人喝杯甜酒吧”。父亲一说即成,二姐即发了电文,只一个字”允”。两个意思,既表达了父母已经允许,又署了名。也太简单了吧,张兆和不放心,又羞答答悄悄发去一个补充电文“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兆”,传为美谈。这个二姐后来嫁给了著名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沈从文之所以成为沈从文,与娶了张兆和是分不开的,张家四姐妹给了他诸多的灵感、人脉、资源,都是。
沈从文的许多名作,都是爱的结果。他对张兆和说,“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 ”,他的《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辰河小船上的水手》、《虎雏》、《龙朱》、《萧萧》等散文和小说,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完成的。沈从文还有一句话,很深情:“我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
张家四姐妹:元和、允和、兆和、充和
沈从文去世,四妹张充和与夫君傅汉斯从美国电传来一幅挽辞:“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汪曾祺十分认可,并选取其中“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八字为题,以深深缅怀。汪曾祺说:“这是嵌字格,但是非常贴切,把沈先生的一生概括得很全面。这位四妹对三姐夫沈二哥真是非常了解。”
有什么样的老师,才有什么样的学生。沈从文说自己天资平平,其实是有天赋的人。他没有学历、没有文凭,只读过小学,小学是不是毕业还是一个问号。但是,却成了一位大文豪。汪曾祺说他,“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就想用手中一支笔打出一个天下”。汪曾祺西南联大毕业后,一度找不到工作,情绪低落,甚至想到要自杀,沈从文知晓后,立即写信骂了汪曾祺一顿,说:“你手中有一支笔,怕什么!”他又吩咐妻子,让她也写一封信给汪曾祺,汪曾祺受老师、师母的安慰,果真与老师一样,用一支笔打出一个天下。
张家四姐妹、六兄弟
老师刻苦,学生才会更敬畏。沈从文的文字流畅,无一点滞气,可写时却不是如此轻松。以雕刻的苦功夫,写出畅快自如的作品,是沈从文的特点。他写不到七万字的《边城》,写了半年,每天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搬个小桌子、搬个小椅子,还是在新婚的日子里,天天坚持。沈从文说:“有些路看起来很近走去却很远的,缺少耐心永远走不到头”,确实如此,他凭自己的执着与耐心,写了《湘西》《湘行散记》等作品。很多时候,一边流血,一边写。“伏在自己的一摊鼻血里,第二天才被人发现”,汪曾祺说,“我就亲眼看到过他的带有鼻血痕迹的手稿。”
老师有才,且又用在“教”上,学生才会真触动。沈从文与其说是一位优秀作家,不如说是一位好老师。他的许多创作,都是“下水作文”,为了教学的需要。为了教小说的“对话”,他写了用“对话”组成的小说《若墨医生》。张兆和是四个姐妹,还有十个兄弟。沈从文为了给五弟演示如何“讲故事”,就写了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的《月下小景》。张兆和的一个弟弟,他的女儿与我做了好多年的同事,有事闲聊到她姑父,说他是一个很平常、很和气的老头,讲故事总是一气呵成。
老师有义,学生有情;老师有情,学生有义,师生是相辅相成的,用这两句话,来形容沈从文与汪曾祺的师生关系,最好不过了。汪曾祺读书的时候,真不能拿现在好学生的定义去看待他。有一天晚上,他喝酒,喝得烂醉,一个人坐在路边,无法回家。沈先生路过,看到了以为是生病的难民,原来是汪曾祺,找了人,一起送他回家,给他灌茶,等他醒来。有没有教训他,我不知道,但是责怪中有爱,是一定的。什么是师生之情?一件小事、一个细节,在不经意中所流露的情感、所作出的举动,那就是。
汪曾祺在纪念文中,还回忆了一件事:沈从文自己掏钱为学生柯原出了第一本诗集,假如没有这第一本诗集也就没有以后的诗人柯原。沈从文买书、藏书,有些不是为了自己看,而是为了别人看,尤其是学生,借出的书,多是有去无还。汪曾祺视师如父,一生如此,他俩都是六、七十多岁的老人时依然如此。沈从文有高血压,还常为了资料上的小事到处跑,有一次要路过汪曾祺的家,学生请老师过去吃饭。老师也不空手来,带了一幅古代马戏图的摹本。沈从文问汪曾祺的女儿:“精彩吧?”老人的得意神情仿佛如在我们眼前。汪曾祺说,“那天我给他做了一只烧羊腿,一条鱼。他回家一再向三姐称道‘真好吃。’他经常吃的荤菜是:猪头肉。”老师得意、学生得意的神情,同样仿佛如在我们眼前。
专业是广义的,职业更是生命,对沈从文来说,更是如此。沈从文是一个老师,爱好之多、爱好之广,也是许多人无法企及的。对瓷器、漆器,对古代服饰、丝绸、刺绣,对书法字画、旧纸,对古董鉴定等都有很深的造诣,都是那些领域的顶级专家。比如,沈从文喜欢搜集旧纸,收集到的多是乾隆以前的老货,染色的为多,瓷青的、豆绿的、水红的都有。“触手细腻到像煮熟的鸡蛋白外的薄皮,真是美极了。至于茧纸、高丽发笺,那是凡品了。”作为学生能见到如此珍贵的收藏,真是荣幸,汪曾祺动情地回忆道:“他搜集旧纸,但自己舍不得用来写字。晚年写字用糊窗户的高丽纸,他说:‘我的字值三分钱。’”看到这里,我总是叹息,沈老真是看不到自己的价值,他的字如写在这些乾隆旧纸上,多有意思啊,还能用价钱去衡量吗?
沈从文
情义是相互的,回响也是怀想。汪曾祺在西南联大读书时遇到了许多好老师,还有金岳霖、朱自清、闻一多、老舍等,但我以为他对沈从文感情是最深的。沈从文八十岁生日,汪曾祺给老师了一首诗,其中有一联:“玩物从来非丧志,著书老去为抒情。”太好的评价,实事求是。沈从文去世了,告别在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中进行,那是沈从文生前喜欢的曲子。“沈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详地躺着。我走近他身边,看着他,久久不能离开。这样一个人,就这样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汪曾祺抑制不住泪水,如是说。
我是一个老师,我常从老师的角度思考问题,包括读文学作品,从文学作品中,感悟教育。我素来喜欢读沈从文的文学作品,常有感触。前两天是三月五号,是汪曾祺的百年诞辰,我又一次找来了他的散文作品,看了他回忆老师沈从文的文字,真诚地令人感动。从他们两人身上,看到了理想的师生关系,学生眼里真性情的老师,才是真老师。此刻,千言万语只能用一句话来概括:好老师、好学生、好的师生关系,要用一生来定义。
2020年3月6日于石湖
汪曾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