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知青后生活，——曾经的曾赵园、曾经的文科二（3班）

知青后生活，——曾经的曾赵园、曾经的文科二（3班）有时我们一个轻易的离别，并不知道分量之重。我曾在此读书。一个早晨，天气清爽，我们背起行李，走了出去，那时刻，青春年少，只顾朝前走去，并不会想到再见到它的时候，会是三十又四年之后。
（当年的同学照之一）
我是1978年春天，踏进这个园子的。在我踏进这个园子之前，这里叫苏州地区师范。1977年我国恢复高考，我就是那年的考生。积压了十届中学生（含初、高中），突然都能赶考了，一下子蜂拥而出。可是那年招生指标极其有限，开榜之日，大批的考生都名落孙山。而我，既是落榜生，又不是落榜生，——是扩招生。我竟被录取了，录取学校为江苏师范学院，录取的专业是苏州地区师资专科班，后面还有一个括弧，写着“文科”两字。无疑，我是欣喜的，能够离开农村，且去上大学，至于什么学校，什么专业，对我并不重要。被江苏师院录取，（以后毕业证书盖的大印也是江苏师院，院长张乃康从没有见到过其人，毕业证书却也盖着他的签名章），却与江苏师院无关，报到是在地区师范（当时苏州市与苏州地区是两个行政区辖单位，苏州市只管辖苏州市区，苏州地区管辖吴县、常熟、昆山、太仓、张家港、吴江、江阴与无锡等八个县），我进了戴帽子“高校”。编入文科一（3）班，后来成为文科二（3）班。我最初的欣喜，没多久，就被“失落”取代了。
（当年的同学照之二）
这是一群怎样的学校啊？在常熟城里的小巷深处，大小规模还不如我曾读过的中学。所谓“文科”，就是一幢楼，是三层还是四楼？我已记不太清楚了，因为我们的班级是在底楼，二楼以上我从没有上去过。说大楼其实也不贴切，每层只有四个教室，是那种放在现在江南任何重点高中校园都会被拆除的房子。我们就在这样的大楼与这样的教室里，读了两年书。那是一段十分有趣的日子，我的同学绝大多数比我大，不是大一点点，而是大很多，当年我二十一岁入校，最大的同学要大我十二、三岁，他们都是老三届学生，许多都成了婚，有的小孩都上中学了。我们的班长、副班长入校之前，早已是当地中学的校长。像我这般年龄小的只有几个人，最小的那一位，与他的中学老师一同坐到了我们教室。同学个个厉害、博学，又见过世面。有作家，且早已出了名，有理论家，文章已在类似《红旗》这样的刊物发表。我的同桌就是研究明清史的，对正史、野史了如指掌，只要你随便说出一个人、一件事，他都会头头是道道地对你讲个明白。他从不听老师的讲课，偶然抬起头，那是课堂上爆发笑声，惊醒了他，嘿嘿，那时才会跟着笑两声。他的岳母是日本人，那个年代这样的家庭背景是不可思议的。我班还有一个日本通，他生在日本的，父母吃够了苦头。对他只有一个要求，什么都可以学，与日本有关的都不能学，可他偏偏喜欢日文，整天叽哩哇啦读日语。给我的印象，同学几乎都有奇招。教我们的几个年轻老师真难，大学生小老师，作了充分的备课，往往开口讲的，我的那些同学几乎全知道，什么古今中外，什么名家名篇，他们往往比老师还能说的得出一个所以然来。
（当年的同学照之三）
(当年的“日本通”）
这些人既然这么有水平，怎么才考到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校？后来知道，他们，也包括我，都有些家庭或社会关系问题。刚刚拨乱反正，免不了还会受极左思想的影响。不过，毕竟改革开放了，当政者看到这批考生还是不错的人才，就想尽办法，通过中师“戴帽子”，把我们扩展招了进来。我们有些尴尬，在这之前，都是中师生，从我们开始才是大专生。有一阶段，别人问我是哪里毕业的？我支支吾吾总说不清，说是江苏师院毕业？毕业证书是这样写着，可我们一天也没有踏进过校门；说是苏州地区师范毕业的？可在我们的档案里找不到任何资料可以证明，可而又确实天天在其中读书。不久，苏州地区师范上升为常熟师专，说我们是常熟师专毕业的？我们毕业之时，还不知道在它哪里？我是我们公社的第一个通过高考离开农村的知青，当年没有考上的人，第二年再考，有的进了浙江大学，有的进了南京大学。为何我要急匆匆地离开呢？为何不再等一等呢？
（部分同学毕业照）
多年来，我写怀旧文章，唯独这里没有涉及。最近几年，我的想法却有了很大的改变，到这里来，已是一种期待。虽然前几年我去过常熟师专，一次是“三月三诗会”，其中一个活动就是诗人与常熟师专的学生见面，是在异地新建的校园。我也去了，走在旷达的校园，一切都是新的美丽；还有一个活动是师专举办长江之南诗丛研讨会，有幸我是诗作者之一，又来到了学校，我走在湖光山影掩映的校园，一切更是诗意。不过，我没有感觉，心里并不认同它。我认同的母校，还是那个翁府前的校园。虽然狭小、简陋，但那是我心中的念想。
（曾经部分同学相遇过）
那个我念想的校园，现在恢复叫“曾赵园”。始于明朝，为“小辋川”遗址。所谓“曾赵园”，其实是两个园子，一个曾园，在东；一个赵园，在西，曾园曾是《孽海花》作者曾朴的家。赵园曾是中国实业之父、中国商父盛怀宣的家。两园紧挨着，作为校园的时候，就合而为一了。那时，许多景观已毁，只存一个格局。我们入学，一切都仓促。我们的宿舍就在教室楼北面几米的地方，两层楼，每层楼有四个教室，我们班的三十多位男生，都安排在同一间教室。双层铁床，竖着、横着，空间都被挤满。晚上一个人说话，人人都会听到。老三届，串联、文攻、武斗、上山、下乡，什么都经历过。什么苦都吃过，什么快乐也快乐过。在那个环境里听到、学到的知识，比课堂上还要多。我进校时，还没有谈朋友，而他们都是经历沧海桑田的人，开始说起男女之间的事，还隐晦，多少富于一点美感，不多久，就几乎是莫言《丰乳肥臀》中粗鲁、粗旷般的言语了。那个寝室，是我最早进入的“百家讲堂”。
（许多年之后，当年的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如今满脸都是沧桑）
走过宿舍，朝北走上百来米，就是食堂。简陋的平房，餐厅放着百来张桌子，木制的方桌，比标准的八仙桌要小。没有一张凳子，也没有一张椅子。读师范，还有津贴，津贴是发的饭菜票。吃饭时，每人一只搪瓷饭盆，八个人一组，来到规定好的桌子前。饭菜都是统一的，一大盆饭，用脸盆装，四个菜，四个盆子装，另加一脸盆汤。一桌八个同学，一般是六个男生两个女生，分好组，两年都没变，所以那两年最亲近的同学，就是饭桌上这八个同学。八只空饭盆放在桌上，由一个同学分菜、分饭，先分菜，再分饭。菜在下，饭在上，汤却不用分，可以自由舀。分菜、分饭，是最有趣的，也有故事。清贫，令人善良，也会令人琐屑。分菜的人，如对某个女生好感，会为她多分一点，分好一点的，且还要掩掩藏藏；如某女生总把自己的饭拨给某个男生，那就预示着会出现爱情。
食堂与教室之间，还有一个池塘，有九曲回廊。春天的嫩绿的荷叶铺展在水面，被阳光照着，反射着柔柔的光艳。夏天的荷花含苞欲放的、盛开的，都绽露着诱人的美，一种是成熟的美，另一种是稚嫩的美。秋天的荷池叶与花都枯萎了，那些残梗败叶，虽然苍凉，也会让人生出无限感慨——走到生命尽头还呈现的美。池子最西头，贴着水面，有一回廊，廊上有一间又一间的琴房。艺术科的女生特多，早晨、傍晚都会到琴房练琴。优雅的、舒缓的、柔美的琴声传到水上，再加上朝霞，或晚霞的照耀，让人身心荡漾。晚自修坐在教室里，寂静中也能闻到此声。女生们也要晚自修，她们晚自修往往就是练琴。我班有一位男生，他就喜欢晚自俢以后，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大声朗诵《离骚》，开始是朗诵，后来就是背诵。每天总有女生在我们晚自修结束以后，还在那儿弹琴，而他就喜欢在这样的氛围中用功。我们常打趣他，是不是那个时刻读书的效率最高？
我回来了，可是当年我们留在那儿的痕迹都没有了。按照方位找到那个地方，大门朝南，需要买门票入内。门口张扬一阵，却不敢进入。当年的校门是朝北的，怎么朝南了呢？沿着围墙走去，怯怯地问询：当年苏州地区师范的大门在哪儿？得到指点，朝北又转了几个圈子，终于到了那个我们曾天天进出的地方。可是，门呢？门的影子呢？只是高高的围墙，挡在我的路上。再从原路折回，进入园内。假山池塘、花木扶苏。站在园内，回想当年这里的情形：这片水，是当年宿舍所在地？这条长廊，是当年教学楼之处？我竭力把当年的楼宇房舍从记忆深处搬出来，搬到眼前的这个园子里。园子里都变了，恢复古园林的旧貌。那我们的旧貌，——我们在此读书时的旧貌，也是历史，——特定的历史，对未来来说，或许也是珍贵的遗迹，会不会也被恢复呢？
虽然，园子内的一切都变了，校园成了园林。可抬起头，朝北望去，那虞山还在，在变中还有不变的东西。每天早晨五点起床，洗漱完毕，五点半就开始爬山，不走山道，就从无路的岩石、树林之中攀越而上，直登山顶。辛峰亭是我们的终点，也是休憩之处。遥望东方，常常是霞光满天。很可惜，这样的光景只有两年。说到虞山，还不能忘了尚湖。我们读书之时，正是围湖造田之时，学校的小农场就在湖底。曾经去那儿学农。我还记得，农场正对虞山剑门，石破天惊，一道石罅从地裂到天。我们曾越过湖底田野，来到剑门下，沿着陡峭的山崖，徒手攀越而上。何等勇猛？真是少年当年不知少年勇。如今尚湖碧波荡漾，可谁还记得起当年湖底的往事？
有一件事一直在我心底：有一晚大家都睡了，半夜突然被惊醒。缘由是一个同学开门去小解，走到墙角，蓦地看见河边有两个影子，一男生一女生，并排坐着，那是深秋季节，深夜的寒风几乎已经刺骨，可是那两个人如两尊石雕。一个惊吓，然后是惊异，然后是惊喜，那同学小解都忘了，跑了回来。两个苦难的同学，进校之前都有一段伤心史。从那夜开始，也是石破天惊，走到了一起。由于这一步，几乎放弃了世俗的幸福，共同演绎了一般人无法演绎的，而且延续一生的悲喜剧。他们的故事，是无法言说的，因为最深的情感常常是无法言说的。能说出来的往事，往往都不是最隐秘、最动人的叙事，包括这个园子，今天的曾赵园，——曾经的校园与曾经的人，难道不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