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过年

过年
我最早有记忆的过年,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早、中期。过年,是了不得的大事,我们小孩是这样盼望着、期待着,大人也无不是这样,还比小孩多一份虔诚。我记忆中的童年与少年,过的日子是漫长的,一天、一周、一个月,好像要很久很久。不像现在,时光飞快,感觉过了春天,马上就到了秋天。秋天一到,似乎冬天即将来临了。日子还没有来得及品味,就飞逝而过。成年以后,特别是现今的过年,更多的是感慨。
小时候的过年,才像是真正的过年。家里穷,兄弟姐妹多,吃粗喝稀的,但过年食物却丰盛有余。小年夜、大年夜特别忙,母亲准备菜肴,我们小孩就负责“炒货”。一只煤炉,一只铁锅,一把铁铲,不停的炒。炒蚕豆、炒黄豆、炒瓜子。家里弥漫着烟火混合着的各种豆香、瓜子香,要好几天散不开。我家炒葵花籽很少,炒花生米就更少,价格贵,买不起。(西瓜子、南瓜子、冬瓜子,都是日常吃了西瓜、南瓜、冬瓜,瓜子被母亲留着、晒干,专供过年用。)。门口来了爆米花的,我就央求母亲能够多舀几碗大米,也去爆炒米。看爆米花的一手转动着爆米锅,一手拉风箱,眼睛一眨不眨的,快爆了,赶紧掩住自己的两只耳朵,“喷”的一声,一碗、两碗的白米,瞬间就爆成了一大袋白白的、脆脆的炒米,那几乎是我过年能吃到的最好的奢侈东西了。
我长大一点,大、小年夜会帮母亲做点“实事”,我最拿手的就是做蛋饺。把煤炉拎到客堂,挑拣一处有阳光的角落坐下,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做蛋饺火不能大,微火就行,一把勺,一块没有被熬制的生猪油。用猪油在勺子里一擦,舀一小调羹蛋液,在勺子里铺均匀,薄薄的一层,不能有气泡。然后,就舀上一点肉馅,把蛋皮翻转、微考,一个蛋饺就做成了。做蛋饺,关键要把蛋皮做得金黄,不能烤焦,火候、炉上时间长短,都很有讲究。吃年夜饭时,大家围着一大桌,每当大家夹着我做的蛋饺时,我总把眼光对着母亲,启发她快告诉在外地工作回家过年的兄姐:那些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蛋饺,都是我做的。
过年是快乐的,初了能吃好的,还能玩好的。对放鞭炮之类,我家是玩不起的。但我能站在一边看邻居的小朋友点鞭炮,同样是享受。我只是买过几张火药纸,火药纸上排满一颗颗火药籽,拿一块砖头,对着火药籽砸,砸一下,炸一声,也是其乐无穷。一分钱可以买几张火药纸,很便宜。可是,即使玩火药纸,我也是偶然为之,为何不玩?啪啪几声,钱就被炸没有了,不舍得。到现在我都不喜欢点鞭炮、放烟火,更从不掏钱买这个、玩这个,就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放鞭炮,是过年的标志,除旧布新,除此之外,还有在门上贴春联。那时候的老人,毛笔字都很好,我父亲就写得一手好字,铺开红纸,毛笔饱蘸墨汁,很快一副对联就写好了,笔力遒劲,我感觉到比现在能卖钱的书法家的字好多了。那个时候家家户户的对联,都是“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
我盼过年,还有一个目的,能拿到“压岁钱”。家里虽然穷,但是,每年除夕,总会拿到“压岁钱”。钱不多,一角、两角,后来条件渐渐好了起来,我也能拿到一元、两元。我拿到的压岁钱都是新钞票,那是母亲想办法与做会计的邻居换的,她认为只有没有使用过的新钞票,才能给子女带来快乐和幸运。压岁钱,在我手里,我只有所有权,但没有使用权。派什么用处呢?开学交学费和书费,或交给母亲替我买新衣服,我很少有新衣服穿,兄姐多,都是穿他们穿剩下的衣服。现在,我衣着不讲究,也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我的压岁钱,还有一个用处,就是放“高利贷”。每到月底,父亲都会出现“前吃后空”现象,领工资还不到时间,但身上已无分文,他就来向我“借贷”,许我“利息”,有时借我一元,要还我两元,借我两元,还我四元,我的一些新衣服或文具,就是靠此“挣得"的。
过年,是邻里情与亲情最荡漾的日子。大年初一,穿着新衣服,吃过汤圆,就去拜年,友邻右舍,大伯大叔、大姨大嫂,一个个喊下来,上衣袋里、下裤袋里,装满了好吃的。我家买不起的糖果、蜜饯、花生米等贵重吃货都会带回家。我有两个舅舅、一个姨妈在西山乡下,他们一年中养一两只猪、两三只羊,年底宰杀,每家都会送我们一个猪腿、一个羊腿。这样,过年我家就吃得上肉了。红烧肉,大块大块的,土豆烧肉、茨菰烧肉、笋干烧肉。过年时其实只能吃一小部分,大部分都会被母亲腌制起来,割成一块一块的,挂在屋檐下,风干,慢慢地节俭着吃,几乎要吃上一年。现在,我西山亲戚,猪羊早都不养了,可过年过节,还会送一些青菜、萝卜、南瓜、山芋等农作物,说是环保的、不用化肥,让我们吃着放心。但我心里明白,在有毒雾霾的空气里,这些蔬果如何能逃过一劫?
我小阿姨,住在阊门外上塘街附近的杨安里。每年初一,她都会来我家拜年,她从不坐汽车,几小时,都是走着来,她不能坐车,一坐车就头晕。每年都来,一年又一年,在我记忆中,几十年都是如此。母亲八、九十岁的时候,小阿姨七、八十岁,她在我家坐上一会,要回家了,母亲总是依依不舍,总要送她走一程,小阿姨不让,可又没有办法劝阻,就坚持再返送我母亲一程,来来往往,总要有几个回合。开始,母亲从定慧寺巷要送到察院场,慢慢体力不济,后来只能送到宫巷口,再后只能送到干将路口,最后只能送到家门口了。她要看着小阿姨离去小阿姨也是一步三回头。现在,母亲已经去世多年,而小阿姨还健在。
小时候,我最大的遗憾是吃不到水果,往往过年也是如此。我曾经最大的期望之一,就是水果能降到与萝卜一个价格。小时候,天天吃胡萝卜、白萝卜,一年也吃不到几个苹果、几个梨,几个橘子。没有想到,真有我所期盼的这天,现在水果竟真比萝卜、蔬菜还要便宜,便宜到我常常不可思议。现在,我仍有生吃白萝卜、胡萝卜的习惯,为此,常受到朋友们的“奚落”。写诗作文,是我如今的学习、工作与生活方式之一,常常有人问我:写作之时,抽不抽烟、喝不喝酒?我总这样回答:抽烟、喝酒的习惯没养成,但吃水果、吃生萝卜的习惯却养成了,不管写得高兴,还是写得苦闷,只要一只苹果、一只梨,一只萝卜,精神就会倍增,会让我“情思”汹涌。
如今,水果都是平常之物,鸡鸭鱼虾三天两头相见,天天都似过年,然而,过年也成平常之日,少能激起涟漪。过年,是记忆,也是现实;过年,是风俗,也是文化,一切都在变化。我对少儿时的过年,难以忘怀,是因为我的怀旧的个性使然,社会在进步,一年比一年好,用不着怀疑。尽管如是,我还是要说,那个小时候过年,虽然物质贫乏,但所吃的黄豆、蚕豆、萝卜、蛋饺等,都是真正的不受丝毫污染的绿色之物,人与人之间简单、朴实,大家相互要求也不高,几乎没有奢望,以诚相待,民风淳朴,这一些,却是今日过年无法企及的。
(我西山丽娟姐姐最像我母亲,现在越来越像了,神情与外貌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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