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女人

今天我们讲讲曹禺的《雷雨》。(这也是我以前做经典文学讲座的时候的演讲稿,今天放出来给大家看看)。
这个故事发生在周家大宅里。
老爷周朴园严厉苛责,大少爷周萍跟后母繁漪偷情,而后母的儿子二少爷周冲爱上了佣人四凤,而大少爷也跟四凤有私情。
结果四凤的母亲鲁伺萍是周萍的亲生母亲,以前是周家的佣人,年轻时候被周朴园诱奸,生了周萍后,被赶了出去,而四凤是周萍的亲妹妹。
四凤有了周萍的孩子,最后真相大白,四凤触电而死,周冲追出去,也被电死,周萍自杀了,繁漪和四凤的母亲鲁伺萍都疯了,只留下周朴园一人。
从剧情上,这个故事双重乱伦,一是周萍跟后母,一是周萍跟亲妹妹四凤,说狗血也不为过,但是艺术作品,它的取材从来不是问题,问题是作者怎么写,怎么安排人物,怎么表达深刻的人性认知。
我觉得吧,《雷雨》这个本子啊,最写的最好的地方是,我觉得他写了个很有意思的观点:
施害者和受害者的相同思维。
比如周朴园,他抛弃了鲁伺萍,于是大家对他的印象是施害者,包括他对繁漪,对两个儿子的严苛压制,那种大家长制,让人不能喘一口气,在这个家里,压抑得要死,那么,作为受害者一方的鲁伺萍呢,只有一分析,就会发现,她在四凤面前,跟周朴园在周萍面前的表现一模一样。
当她知道四凤是在周家当佣人的时候,她崩溃了,生怕女儿走上她的后路,哭啊闹啊要死要活,逼四凤发毒誓,不要跟周家人来往等。她是因为她自己的悲剧,而替四凤的人生做决定,还不许四凤不从。
假如周朴园对周萍的大家长制是动不动对这个儿子阴沉沉,凶,压制是显性的,那鲁伺萍就是用苦情戏码相逼,压制是隐性的。
其实我们生活中常见到“隐性”的压制,比如父母逼儿女结婚,就常来这一招,哭啊闹啊,为你好啊,你不孝顺啊各种。
再看周萍和繁漪的关系也如此,周朴园引诱了当年的鲁伺萍,周萍有样学样的引诱了他的后母繁漪,但是这段乱伦让他痛苦,于是他相中了简单纯洁的佣人四凤,不要繁漪了。
从这意义上,他是施害者,而繁漪是受害者,然而,繁漪等周萍救她,而周萍等四凤救他,根本没有办法自救。
看,一模一样的思路。
我之前有次看话剧《雷雨》,那个演周萍的演员就没演好角色,因为他把周萍演的很讨厌繁漪,不,周萍不讨厌繁漪,他只是怕她,她的存在让他讨厌自己,觉得压抑,想尽快摆脱她。
而繁漪怎么对她自己的儿子周冲的呢?当周萍要带四凤走,繁漪为了不让周萍走,跟自己儿子说,你要喜欢四凤,就不许她走。周冲说,假如四凤真的喜欢哥哥,就让她走吧。繁漪怒火攻心,对着周冲说,你不是我的儿子,你没有出息!
我觉得这是曹禺很牛逼的地方:
他没有单纯把“施害者”和“受害者”划分成对比的两边,而是,这段关系里的受害者,可能是另一段关系里的施害者,反之亦然。
根据这点,也可探讨下,四凤为何爱周萍,而不爱周冲呢?
周冲那么单纯,真心实意的爱她,你可以说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周冲跟他情场老手的纨绔哥哥比起来,到底太老实了。但是,有没有更深入的可能呢?
我以为跟四凤从小成长的环境有很大关系。
她有不幸的一直都愁眉苦脸的母亲,赌棍一样的父亲,粗鲁莽撞的哥哥,于是,她的性格里就有两面,一面是非常渴望温存,周冲还太年轻了,不懂有心机的温存,而周萍懂。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她习惯了当拯救者,这是她的惯性思路,懂事,为他人想得多,于是,颓废痛苦的周萍,肯定是她习惯的思维模式,所以,选择周萍是她的必然心理模式。
这非常好理解,就像有些姑娘,她们怎么选来选去都选渣男,人家说事不过三,她们绕来绕去,个个都是,这大概跟从小的生活模式导致的性格模式有很大的关系。
一个人的未来命运,跟他的童年经历,紧密相关。
所以,写乱伦不是问题,如何把这个乱伦这个敏感题材卡死,卡到充满了人物的心理逻辑的说服力,就很厉害了。这是创作上的厉害。
当然,其实对于《雷雨》来说,主要是繁漪这个角色的精彩。
雷雨这个戏,整个气质的阴郁,压抑,以及神经质,都是繁漪的气质展现。
这个人物简直有点到了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宁娜那个感觉,《安娜卡列宁娜》的真正痛苦是什么啊,是妻性,母性与人性的一种挣扎,是道德与本能的挣扎,她爱她的情人,那是作为女人的安娜的需求,但是作为妻子,作为母亲的安娜,也存在,最后她解决不了这个矛盾,这个社会属性和个人属性的一个矛盾,于是安娜痛苦的卧轨自杀了。
其实女性悲剧多半就是这个悲剧,《红楼梦》里薛宝钗也实际上是这个悲剧,她自己的本能,她以前也偷偷看《西厢记》这样的禁书,后来被制度束缚了,还让林黛玉也别看了,制度性的妻性母性代替了人的本性,只是曹雪芹没有托尔斯泰那么具体的去展开写薛宝钗的困境。
我做情感咨询的时候,大部分已婚女性的问题同样是这个问题,如果在妻性母性的安稳下,还有一点女人性,结婚很久了,丈夫也不把你当女人了,你知道你是妻子,你是母亲,但是作为女人的你在哪里呢?假如出轨了,又害怕自己的社会属性遭到破坏,别人怎么看待你?甚至你的孩子怎么看待你?
我之前看过一个小说,一个女人,在50年代大闹饥荒的时候,她老公是个残疾人,搞不到粮食,这个女的为了养活三个孩子,于是,在村里男人那里脱下裤子,这种其实纯粹是被动行为,但是最后她的三个孩子也是以她为耻,厌恶她。
男人的夫性父性跟他的人性就分离没有这么严重,在整个的男权社会,男人三妻四妾,老婆保证他的丈夫属性,社会属性,同时又允许他们喝花酒,找姨太太。
有些人说现在不这样了,其实本质还是这样,只是不是明目张胆娶二房了,其实私下还是一样有正室持家养儿子,小三提供性乐趣。
男人的社会属性和个体属性是可以统一的。
繁漪这个角色,她的可怕之处,她比安娜卡列宁娜更恐怖的地方是,她更加狂热,她是可以说出来的,不,我不是周朴园的妻子,我也不是周冲的母亲,我只要你,我只要周萍,我只要我的情人。
我要做一个女人,我不要被人当做标签,我不要当做丈夫摆门面的妻子,我不要当做儿子体面的母亲,所以她不肯遂周朴园假惺惺的关心,吃药什么的。她也对周冲很恐怖,跟周冲说,你不阻碍周萍带四凤走,你没出息,不去竞争自己的爱情,你就不配做我的儿子!
我敢说,绝大多数的女人,在风平浪静的波澜不惊的婚姻里,我们内心都默默有过这种呼喊,我是一个女人,我需要男人情欲的爱。请你能不能爱我多一点?
但是我们会自我开脱,算了,都什么年纪了,还要什么爱,把孩子照顾好就可以了。相当于我们自己把自己自我标签化了,用好妻子,好妈妈这样的标签,把自我放弃掉了。当然也有很多男的也如此自我标签化了。
但是繁漪没有,她顽固的很,不肯自我标签化。
于是,她只能发疯。
因为你没有办法,因为在女人是男人玩物的年代,弱者是强者玩物的时代,她持有这种观念,肯定一直是失望的,她首先被周朴园骗,后来又被周萍骗,最后只能像花儿一样枯萎了。
这才是这个人物的最可悲,最可怕的地方,简直是对我们心灵的暴击。
你越想越细思极恐!会怀疑人生那种!
它有一种形而上学的哲学高度。
繁漪这样的人物,在中国的小说人物,至少曹禺那个时代,20世纪30年代,是很少很少有的,她内心这种蓬勃的热情,真的很吓人,所以周萍怕她是有理由的,周萍每次都说,你是疯了不成,好,你可以不是周朴园的妻子,但是,我还是周朴园的儿子啊。
别说周萍了,你就到现代这个社会,你换个男的,看到繁漪这种爱,也要吓死,那种没有制度束缚,不顾一切的狂热的爱,是会把男人吓死的,那种排山倒海的压力,男人的本性是懦弱的啊,谁有勇气接受这个烫手山芋啊?
反正根据我的经验啊,我觉得女人是没法让男人满意的,你不粘人,他们说你不爱他,你太狂热,把你整个的托付给他们,他们会被你的爱吓跑,责任太重了啊。
而且这人还是你的后母,还跟你爹生了个孩子,假如周萍早知道繁漪是这种性格,不管不顾的人,我觉得最开始周萍就不会引诱她,这个代价太大了。
但是这种狂热不是繁漪这个人物最有特色的地方,她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她表面上的平静跟内心的狂热形成鲜明对比,她受到的循规蹈矩的传统教育和她叛逆的内心形成对比。
假如这个角色是个外国人,本身就非常的开放,那我们觉得这种狂热表里如一,就没有这么多吸引力,但是这个角色刚好是太相反了,她是个富太太,有身份的人,所以她内心明明快崩了,表面上还保持不得不维持着一种体面,各位,这个戏剧冲突就太强烈了啊,就跟《西厢记》的崔莺莺一样,她心里很想,她行为上不行。
当然,繁漪比崔莺莺要更加狂热可怕,崔莺莺只是跟一个男的私会,而且表面上还是这个男的主动,但是繁漪是跟继子乱伦,还要鄙视这些男人,都是些胆小怕事的无用辈,还要说周冲,连自己的爱情都不争取,不配做我的儿子,还要说,我一个人做事,一个人当,我什么都不怕。
很多观众看雷雨,其实都会对繁漪这个人物形象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因为她是一个挑战社会性的人物,一个拒绝自我标签化的叛逆的人。
什么是好的文学?
曹禺的《雷雨》这种,写人写出了哲学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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