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一切相遇都是美丽

十年中我四次去西藏,第四次去遇上了生死考验。但是,我内心有一个声音:对自己说,没事,一定没事。
这一次,我去西藏,专为山南而来。来山南,是为看寺、看湖,寺是桑耶寺,湖是拉姆拉错神湖。上午,飞机到了拉萨贡嘎机场,直奔山南,看了桑耶寺,还看了雍布拉康、昌珠寺等。在近四千米的高原上如履平地。阳光下穿单衫衬衣,阴凉下还能穿羽绒衫,不断的转换,不亦乐乎?雅鲁藏布江、经幡、玛尼堆、格桑花,纷至沓来。晚上八点钟还如同白昼,天下起了小雨,雨中小跑冲入饭店,酥油茶、奶茶、青稞酒,藏香猪、牦牛肉、血肠,藏式火锅、羊汤,茶饱酒足,走出门来,雨仍然下个不停,且越下越大,冲入雨中,沐浴西藏的晚风,不亦乐乎?西藏朋友扎西三个月前知道我们要去,于两个月前花费四十万专门来了一辆越野吉普私家车,他开车喜欢图个清爽,车窗玻璃摇下,御风而行,不亦乐乎?回到饭店,有些疲倦,不敢洗澡,褪衣躺下。很快入梦,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头痛欲裂。且出现幻觉,依稀过去的场面,未来的场景,竟相出现,发烧犯糊的症状全部呈现。西藏有独特的气息,这样的气息,是月光,是大风飞扬。在西藏,有一点胡思乱想,是正常的。可我已经超出了这个正常的范畴。西藏的朋友得知,容不得商量,坚持要送我医院。一番检查,验血、拍胸片,告知高原反应:“肺水肿早期”。马上安排“抢救室”,挂水、用药、吸氧。医生站在我床边,对我朋友说,可以先在这里治疗,也可以马上送回内地,我们可以立即安排救护车,直送贡嘎机场。我已不知道,这时是何时?也不知道,这地是何地?只有苍凉,眼前群峰起伏,如波浪,朝不是澎湃,而是嘶哑。我脸上罩着氧气罩,“我就在这里,我不返回”,我异常固执地这样做出了决定。第二天,本该去神湖拉姆拉措,从驻地泽当镇到那儿,虽然只有200多公里,但是道路崎岖,在几乎无路的悬崖峭壁之间行驶。此刻,我只能呆在医院。同行的朋友们,本该一早出发,为了我的折腾,拖延至中午。后来知道,他们到了“拉姆拉措”,再从“拉姆拉措”返回,已经是凌晨两、三点了。“拉姆拉措”是神奇的湖,在海拔近五千米的山上,人要爬到五千三百多米的山顶,才能俯瞰。历代达赖、班禅的转世灵童,要从此湖获得灵示。湖面不大,一公里平方左右,但湖面如同屏幕,站在狭小的刀刃一样峰脊上,说是能看见自己未来,未来的景象,一一都会在那儿上演。有人看得见,也有人看不见,见与不见要看修炼。抢救室,在门诊楼二楼的底端。一间屋子,两张床,两张床之间放了一张屏风。我躺在靠门的那张病床上,而里面却躺着的是一位藏族女性。不见其人,但闻其声。肺水肿的病人,不能睡,只能坐。挂着水、吸着氧,一动不能动,还要用利尿药,尿急,如何办?我一手提着挂水架,一手插着针头,下床,一步步,急匆匆走向厕所,医生、护士见了,说:高原反应还能走这么快?回到床上,我手上的针管里倒灌满血水。流浪是一种无奈,却是一种自由。夕阳下的高原,是现实,也是浪漫。能在西藏高原生一场病,我为何不把它看成是一次浪漫?越过抢救室的门洞,再从窗口眺望出去:一个藏族老阿妈一边转着转筒,一边“乞讨”,神情是那般的平静、安详。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有机会静下心来思考:我们每个人,在这个世上不都是“乞讨者”吗?有时,我们真不必沮丧,或者得意洋洋。世界是说不清楚的,清晰又混沌,该来的它会来,也不会来,不该拒绝的,它会拒绝着却仍然向我走来。就像此刻我躺在西藏山南泽当的病床上。抢救室的女病人,白天没有人陪。护士时不时地会进来,问这问那,关心之切如同亲人。一会儿进来说,你先生接电话了,一会儿,进来说,你先生正在忙,他没有接电话。都是藏民,她们之间的对话,有时我听得懂,有时我听不懂,但是从语气之中,还是能明白大意。傍晚,病人的男人来了,标准的康巴汉子。粗壮、黝黑、粗壮却温柔,几个小时内,为躺在床上的妻子端了四、五次尿盆。走廊里走来走去,一点也不尴尬,比江南的小男人还小男人。天黑之后,他一直坐在那儿,陪他躺着的妻子。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低着嗓音,戚戚私语。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全是藏语,我一句也听不懂。两人不是年轻人,胜似年轻人。午夜已过,仍然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康巴汉子睡着了,呼噜声响起,越来越响,似乎要盖过天、盖过地。我也迷糊,迷蒙之中,听见脚步声,被惊醒,原来是小护士小心翼翼地扶着女病人上卫生间。目睹这一幕只有感动:妻子不忍叫醒熟睡的丈夫,艰难地挪动自己的脚步。如此相互体贴的一对藏民,只能使我无理由的虔诚。我怎么啦?对谁虔诚?对天虔诚、对地虔诚、对爱虔诚、对善良虔诚。虔诚之余,此刻,我还会做什么?
不在乎是不是名山大川,只要有山有水,都可以放逐自己。不要以为自己是谁是谁,进入了自由的山水,就会发现我们比野禽、青草的幸福,还有距离。到了西藏,原本准备去自由地转山转水,现在只能无奈地躺在病床上。医生说,挂完水,吸好氧之后,尽快返回内地。内地的医生朋友听说后,也建议我尽快返回。刚踏上西藏的土地,还没有来得及走一走、看一看,就做“逃兵”?如此不堪一击?我还要去拉萨,还要去林芝。曾经走过的路,还要再走一遍,曾经走过的风景,还要再回味一遍。反复讨价还价,医生答应再复查,再拍片、再看肺部恢复状况。,再做出决定。丢下一句话:肺水肿来得快、去得快,但不能复发。复发会怎样?没有明说,是不是后果不堪设想?我很固执,或许是直觉,我坚信不会再出现任何问题。在我看来,人在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是一个窗口。而每一个窗口,似乎都隐藏着某种秘密。不是吗?窗前,远处的山时隐时现,近处的水浪涌浪退。开着是一个世界,闭着却是一个梦呓。我必须做我自己的主人,第二天,我挺直了身体,微笑着,从医院走了出去。经历“炼狱”般的考验,走在路上,似乎我已经不是一个原来的我,已经“投胎换骨”,跋涉、翻越,走进了西藏的全新天地。异域的文化、风情、习俗,都会在不经意中对我产生影响,感动我、改变我、再生我。走进庙宇,哪些门与窗、台阶与楼梯、墙饰与窗饰,在我看来都是独特的,都是一个独特的、独立的世界,走过它们,不仅仅是走过它们,是在阅读,是在倾听,是在与它们对话,那是灵与肉的交互与碰撞。
林芝,经过拉萨,我又来了。田园景象,江南景象,瑞士景象,新西兰南岛景象,真正的属于自己的西藏景象,林芝景象。巴桑次仁是林芝教育局副局长,他是我的老朋友了,他带着我们走进了扎西的家,扎西是八一镇八一学校党的书记,我几次去他们学校,朴实的不加雕饰的教育让我感动。对教育的理解仅停留在学校内部,不走进藏民师生的家,是不能算走进学校的。扎西的家在米林县,藏猪散放在街上,鸡会飞,与人为友。浓厚的酥油茶、洁白坚硬的奶渣,带着藏图腾面具,品尝它们,不亦乐乎?又去了南伊沟,到了边疆,与印度交界处,在沟底,扎西遇见了他的小学同学,一个沉默寡言的、从未走出大山的中年藏民,我们去了他家。简陋的房子,中间一口火塘,火塘里燃着火,火上熬着酥油茶,酥油茶上冒着热气。我们进门,也不站起,只是坐在火塘边,一杯一杯煮着奶茶,一杯一杯酥油茶热腾腾被扎西端上来,放在我的面前。有点咸、有点甜、有点香、也有点油滋滋。我为什么要来西藏?我来仅仅是来看山看水看庙看菩萨?菩萨是什么?我为自己,我是我自己的菩萨,我为别人,我就是别人的菩萨。拜菩萨,是为自己拜菩萨?还是为别人拜菩萨?为自己、为别人,无是无非。菩萨不仅仅在庙宇里,菩萨无时无处不在,与山同在,水同在,与草木同在,与你我同在。不是吗?在这间沟底的藏民的家中,不是也有一尊菩萨吗?一瞬间,我突然醒悟:此次西藏之行的意义。有磨难,其实,是人生行走路上的平常。一切都是缘,一切也许是定数。相遇一场高原反应,与此刻相遇一杯酥油茶,本质上都是这样的,那是一个世界相辅相成的两面,一次人生经历的不同实现形式。相遇苦、相遇难、相遇爱、相遇幸福,不是相遇整个世界吗?看到了桑耶寺是缘,高原反应是缘,没有看到神湖拉姆拉措,其实,是另一种方式地看到了神湖拉姆拉错。与藏民同处一间抢救室,感悟他俩夫妻的爱是缘,重新走在蓝天白云下的西藏天地间,风尘如烟,也是缘。定数是奢望,缘是念想。在西藏,专注于宫殿庙宇,是因为我们还没有泯灭宗教情感,专注常被人忽视的角落或事物,是因为我们内心还很柔软。那些寺院里可以自由地走来走去,也可以躺在门前、窗下的狗。那些拖把,随意地晾干在庙宇内栏杆上的一群拖把。那只白像与绵羊,一个石刻,一个是鲜活的放生物,与乞讨的老妇人在一起。镌刻经文的墙,被游人遗弃的雨伞,放在那里,那样巧合与独特,如一组作品。我与它们的相遇,都是缘,都是人生的美丽。(2015年8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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