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大学毕业那一年,所有师范专业毕业生都要去乡下。从校门到校门,即使去乡下,也好像在预示,我的一生都将单调乏味。
八月二十九日,是我第一天上班。乡村中学院落极大,绕过门口开着紫花的大花坛,好像走了半年,才走到院落最北面的一排红砖房里。我踩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去往最里面的校长室,经过几个敞开着门的办公室。笨拙的木门开启处,我知道,是一双双探视的眼睛,大家都对新人好奇。
我有些矜持,并不和他们打招呼。目不斜视,只用余光略略扫一眼,门口坐着个相当年轻的男老师,长得不烦人。干干净净的蓝上衣,整洁如一篇不多修饰但极有深意的短文。
下班时,因为不熟悉站点,提前一站下了车,我茫然地站在暴土扬长的路口,看车来人往,不知该走向何处。这城市原本并不大,但对我而言却有许多未涉足之地。这时,他骑着一辆自行车过来,单脚点地,偏一下头:“上来吧,送你去火车站。”——我需要在火车站骑半小时自行车回家。
揪住他的衣服,一下子蹦上车。坐在车后,努力将身体绷直,因为他是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他在前面说:“校长看你下错了车,就喊我过来送你。我是良子。”
正是初秋时节,傍晚凉凉的微风将他的衣服吹起来,我用手拍下去说:“谢谢啊。”
他不再说话,吹口哨,我听出吹的是罗大佑的《恋曲1990》,布海最爱弹的吉它曲。毕业联欢会上,物理系的布海弹唱的就是这首曲子。当时我正在台侧等着表演诗朗诵,望着台上的布海,如同遭遇电击,差点忘了词,
我和良子都教一个年级,他教数学,我教地理。熟起来以后,良子说:“第一次见你从走廊过去,我们都觉得你可真傲。穿一件白背心,显得特别小。一接触起来,蛮好说话的嘛。”
我听了,就没心没肺地笑。忽然想起自己里出外进的牙齿,遂立即闭了嘴。是第一天上班,必须精心打扮。淡黄绣小花衬衫,外罩手织小白背心,背心上还有一只蝴蝶结。想着想着,就满心得意。
秋收时,有几天我们不上课,和学生一起去地里收苞米。学校竟然还有地,于我真是稀奇。
天蓝得像一匹新崭崭的蓝缎子,几朵白云是点缀其上的玉兰花儿。只有在乡下,才能看见这么大的天吧。苞米地一望无垠,根本就是一片海,好像学校是一艘船,停泊在苞米海里。
在这海里钻来钻去,我是一尾开心的鱼,早忘了来乡下的苦恼。——我最要好的同学佳梅分配在卫校,在市区上班。她是怎样运作而没有下乡的,也不好问,于我实在是一个谜。如果大家都下乡,我心里才会更平衡。
和我一个教研室的王一,拿一只大扁担勾来吓我,哪知我捉了更大的,让他的眼睛翻成了四白眼儿。良子用毛草编了一只小狗扔给我,王一抢了,去孝敬外语老师春儿去了。早听良子说了,他在追求春儿。那边,听得见春儿脆生生的笑。
良子说:“小木,昨天晚上你干啥了?”
我说:“没干啥呀!”
他说:“我看见,你和一个男生在一起走,个子高高的,长得帅帅的。”
我满不在乎地撕着苞米皮子,说:“有什么啊,是我老叔。”
他拎起一大筐苞米,递给跑过来的一个学生。回身说:“看上去是个不错的人,配你绰绰有余。要抓紧哪。”
切,用你告诫?小嘎子。我对他的话不屑一顾。
2.
周日,我约布海去果园摘沙果。
如果和布海关系再进一步,完全可以让他骑我的车带我。但鉴于我们还没进入明朗阶段,就去借良子的自行车。
良子陪我下楼,还带了两瓶八王寺汽水放我车筐里。见了布海,俩个人握手,点烟,熟得好似老同学。我在一旁看了,有些羡慕他们男人。
在果园,看果子的女人,每过一会儿就过来张望,嫌我们耽搁的时间太长。她不知道,我们的心,并不在沙果上。布海不小心被洋拉子拉了,我急得不行,眼看伤口肿得老高,就带他回来找良子。也不知良子给他上了什么药水儿,反正我算找到了救星。
有一天加班,九年制义务教育检查,我们连夜做二加一分流学生名单,把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名字分列到一张又一张大表格里,到半夜才做完。王一送春儿回去,剩下良子送我。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没有路灯,沿着凹凸不平的马路颠簸着,他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我们家在城郊的官银号。
后来,有一个周日,良子又来我家,说是刚去附近参加了一个婚礼,顺道来看我。
我说:“良子你是属狗的。”
他讶然:“你会算卦?”
我说:“那天你送我,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难为你记这么清,能找得到,不是会闻味儿么?”然后就掩上口笑。
再后来,布海开始每天在车站接我,不是拿了大帽子就是厚衣服给我。每下车时,都能感觉到,我那几个同事七七八八地指指点点。但肯定没有良子,他最够哥们儿。心里想,我们可不能黄了,要不我肯定嫁不出去了。
入冬以后,办公室里开始生炉子。铁的炉子,铁的炉筒子,像铁哥们儿,铁真是一样好东西。
良子在炉子上给我们爆苞米花儿吃。他倒鬼精,收玉米时,留了好多大苞米穗子。
学生上自习,我坐在教室的火炉边看书。良子开门进来,接过我手里的炉钩子,示意替下我,同时递给我一本书。我乐得颠颠跑回办公室,沉浸到《空中小姐》的意境中去。我那时疯狂地迷恋王朔,良子不知在哪里淘到了这本书。
我把佳梅介绍给良子。她长得苗苗条条,那年头虽然不盛行现在的骨感美人,但也都爱山青水秀的身材。然而良子见过面后就没了下文,佳梅却隔三差五就来个电话,还真看上了良子。
校长室里粗笨的黑色老电话,像我们童年时看的黑白片里的道具,线路一向不顺,信号一向不灵,但都难不倒佳梅。
我一遍遍追问良子。他搔头发:“不好说,你省省罢。”
再去问王一,良子到底怎么回事。他说良子大学时处过女朋友的,不知怎么黄了。
午休时,我去图书室看书,良子拦住我:“过来陪哥玩一会球儿。”王一天天陪春儿去村口的小树林漫步,有情报说他们已经开始亲亲了,当然没时间陪良子打台球。
我说:“什么哥,你比我小,不怕差辈儿。”
学生们趴在活动室窗外看热闹,刚好我打了一记漂亮的球。小伢子们就在外面欢呼:“地理老师真棒!”
第一次上阵,居然赢了良子。下班时和王一说起这事儿。王一奇怪:“良子的球打得可好了,不可能打不过你。”
放寒假前,我接到通知,要去沈阳学习半个月。良子自告奋勇当陪护——他老家在沈阳。
学生们听说地理老师要和数学老师去沈阳,在课堂上鼓起掌来。天知道他们哪里来的消息,我全明白他们的意思,这些小子,心眼怎么这么歪?
去沈阳的前一晚,布海带我去良子那儿吃饭。
良子有好手艺,炖了一只大鹅。唉,再没吃过那夜似的好鹅肉,像迅哥怀想中那夜似的好豆。布海说:“有良子在,我就放心得很。小木太单纯,身边要有个人才好。”
良子预备的小烧,他似乎有点喝高了,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我说:“你是录音机呀?“良子就笑。
那年沈阳大雪。和良子还有一个我们共同的同学大鲨,大鲨和我是高中同学,和良子是大学同学,我们一同在街上走。地滑,三个人就相挽着。我心里忽然有一种贴心贴肺的感觉。得意于这种友谊, 我心下把它命名为“哥们儿情谊”。它不会在爱情中翻脸,在亲情中约束。它会在需要时,随时奉上需要的一切。无需计较斤两,没人希求回报,总是两不相欠。
大鲨买了糖葫芦。我们三个人靠在一家冰场栏杆外面吃。冰场里是穿得红红绿绿的小孩子在滑冰,欢笑声是一阵阵的波浪,传得海远。良子只吃了一口,就不再动口了。待我吃完了一串,递过来说:“不介意吧,我有虫牙,吃不得。”我照单全收。此时,感觉自己是他们中的一个须眉男儿。做桃园盟义,也会乐意。三个人一起在地上打出溜滑儿,一直出溜到饭馆。
在饭馆里喝酒,喝的是白城的洮儿河,沈阳居然有这个酒。从饭馆出来,良子就现场直播了,吐得一塌糊涂。我去扶他,他却粗暴地甩开我。
晚上,我们去大鲨的学校住。我住在大鲨的同学,也是良子的同学胡玲玲那儿。良子和大鲨住一起。
一整夜也没怎么睡。和胡玲玲神聊。聊到快天亮,胡玲玲忽然说:“你和良子大学时的女朋友长得特别像。”面上毫无声色,我心里却一动,就没再和她聊下去。
3.
从沈阳回来,有一段时间和布海闹些别扭,一时理不好这感情,我把全部心思都放布海身上,连教课的心思都没有了。
良子陪我去乡里的邮政所给布海寄烟,劝我不要任性。听那口气,俨然是个大哥。在我往前行的道路上,不是有路障,就是有隧道。良子有力气为我除障,也会在黑暗的隧道里,点燃手中的打火机。那光亮虽不比灯光,然而解决难题。
后来,市里招聘干部,我参加考试,竟然考了第一名。本来家里也没门路把我从乡下调进市里,就借这机会跳槽去了市妇联,还省去了送礼的钱。我一考上,布海妈妈就张罗着两家会亲家。在此之前,因为工作在乡下,布海父母对我们的关系一直不作表态。
妇联一有了要发出去的各种演出和会议票,我就找良子代劳,他总能想办法拉来观众——仍是我不殒的救星。我离开后,良子调到了财政所工作,他一向不热心当教师。当年到乡下工作的城里毕业生,最后全部离开。那所中学,最后黄掉了。
某个朗月高照的夜晚,我坐在车上偶然经过乡中学的门口,发现那里变成了一个建材厂。操场上,堆满了水泥预制板,竟显得院落拥挤不堪。
王一和春儿结婚了,双双调到了市土地局。在他们的婚礼上,我隐约听说良子回沈阳了。竟没和我告个别,而我一时也逮不到个人问问清楚。
我和布海结婚时,想写一个请帖给良子。然而握着笔,却想不出地址。我就这样失去了良子的友谊。其实,就是还在一起工作,我们也是无法继续的。因为,我隐约看到了友谊这张唱片的背面,属于良子的歌词。
后来再去沈阳,又见过胡玲玲。然而我再没见过良子。他就这样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了。王一和春儿离婚后,有一天,在一个会议上碰到他。他嘻笑着:“哥们儿我现在绿卡都有了——离证儿是绿的!”
问他有良子的消息没有,他还是嘻笑:“你们不是有关系嘛。”我听了,只恨不能给他一个耳光。
那以后,无论我多么渴望的哥们儿情谊,最后不是断了情谊,就是在人们口中演绎成绯闻。绯闻的来处,可能不是空穴来风,怪不得多嘴多舌的人们。或者,绯闻是人们必须的生活调料,由别人来担当演员,窥视和揣测可以当成是观众的自我智力测验,他们会自感其乐无穷。绝对无中生有的时候,还真让人百口莫辩,能打谁耳光呢?
我和佳梅约了一起逛街。我们一家店一家店走过去,最后走到樱桃小丸子店,坐靠窗的位置,叫两客小丸子,两杯奶茶,一大盘沙拉。逛街只是形式,说说心里话才是实质。
我跟她说起良子:“我都没有对良子说过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跟他好好告别。”
佳梅说:“说实话,我也对良子念念不忘。他真是做好丈夫、好朋友的料。”
我说:“你们可能是没缘分。但我觉得男女之间的友谊,女的更纯净,男的真就不一定了。”
佳梅说:“但是我们还是不要幻想了,你想做纯哥们儿,难保人家想做。人家想做,难保你的布海让你做。你的布海让你做,难保扯老婆舌的人让你做。男女友谊,也许这世上真的有,但我还真没看到过。”
我的生活,就这样按部就班,平静如一泓清亮的秋水。布海在政府机关工作,人们都说他前途无量,听得多了,我们也信以为真。他常常出差,常常顾不上家。妇联工作相对清闲,我便做一切主妇做的家务,带孩子。偶尔阅读——然而常常在阅读中盹着了。
爱读萧红,读着读着,也想起她和鲁迅。她到底有没有爱过鲁迅,鲁迅有没有爱过她?我的答案是爱。是远远高于凡俗男女意义上的超拔的爱。在许广平的回忆文章中,好像也能读出一点她的不满来。在真正的爱情的空间里,到底是容不得第三人的。即使她明知,他们所有的,是一种极为纯净的大爱。也许,我们永无法将这种情感归类。
我想,如我等凡人,即使和良子之间,不搀杂类似爱情的东西在里面,也难保它不在世俗的道路上夭折——其实,当年学生们起哄似的掌声早预告了这一切。那是开在悬崖上的花,你胆敢,妄想去摘,后面已聚了一大群人,单等着看热闹,等着说三道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