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老火灶(老苏州系列)

老火灶
老火灶,又叫老虎灶。三、四十年前,苏州的小街小巷随处可见,而今已经绝迹。当年双塔巷口的甫桥西街上就有一家,就在我家附近,出门一百米不到。东向的一间门面,当街一口灶头。灶上有几口铁锅,靠里是大锅,木桶架着,可以盛许多水;靠外是几口小锅,容量不大。一把火烧旺,小锅的水很快就沸了,舀完,再从大锅里舀温水倒入小锅,如此循环,师傅也就如此一锅一锅烧水做生意。老虎灶很原始,不用煤,也没有煤气,烧的是砻糠,即稻谷壳。灶间除了灶头之外,堆满的就是砻糠。如今回想起来,只有亲切与温情。
那个时候,父母都还健在。家里大小家务事,都是母亲一人包办了,我年少不懂事,能偷懒就偷懒,能帮着做点的,就是去老火灶“泡水”(苏州方言打热水)。走出巷口,穿过街就是。寂静的街上,零零落落没几家店铺,唯此老火灶热闹。三五个人、或七八个人、多时十几个人,围着灶头,一锅子水沸了,灌满几瓶水,前面来的人拎着水瓶走了,后面的人又来了,又一锅子水沸了,又灌满几瓶水。灌满水的人走了,拎着空瓶的人又来了,来来往往,不停不息。那个地方就是一个集散地,“家长里短”的集散地,“天南海北”的集散地,邻里之情就体现在那里。
说到老火灶,我还想到一个人,是一位老太,儿子就住在老火灶对街。老太和蔼,从不大声说话,每天天一亮就站到儿子的家门口,晚上看到儿子房间的灯息了,才回家,她住在不远处的小巷里,就一个人。春夏秋冬,风雨无阻,据说儿子是遗腹子,是一位小干部,那年头被批斗吃了一点苦,母亲受不了,受了刺激,从此放心不下。儿子到哪,她也到哪,就是不近不远的跟着,儿子上班他也上班,儿子下班他也下班,他也不干扰儿子,儿子到了单位,他就在儿子单位等着,自己带干粮。这些干粮都是晚上回家以后自己做的。他就是为儿子而活着,也不要与儿子一起吃饭,也不需要与儿子讲话,只要看见儿子就满足了。天寒地冻的,大家就叫她过马路,来老火灶坐着,与她聊天,说话,她与大家聊天、说话的时候,也不放松盯着对门,观察着儿子的动静。我也与她搭过话,就像一个奶奶或外婆,感觉没有什么不正常,我对她的记忆是与对老火灶的记忆连在一起的。
烧灶的师傅,对她特好,总让她坐在躲避风口的地方。灶师傅叫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是一个中年人,五十多岁,不高,很结实的一个人,总是见他嘴里叼根香烟,烟灰也不落下来,总有一段,保留着原来的形状,连在香烟上,烟屁股他还能吸好久。他衔着香烟,还能说话,与来泡水的人聊天,一边聊天,一边给顾客打水。师傅给灶堂里添火,灶口不在下,而是在灶上,大铁皮漏斗架在上面,一畚箕的砻糠灌下去,再用长钢钎捣翻几下,火苗直往上窜,在灶上升騰,然后再拿铁皮盖子盖住,火苗都被压在下面,不一会几个小锅里的水就沸腾了,蒸汽一股一股地朝上腾跃,弥散于灶堂间,人如在云雾山中浮现,这种感觉是今天直接在小电锅炉上打水,或直接在饮水机上取水,都是无法体会到的。
那时候,是舍不得在家里的煤炉上烧水的,物质的贫乏是现在的年轻人无法想象的,生活用煤也都计划供应,每月发券,凭券去煤店买煤。开始我家是烧煤球,母亲也只会使用煤球炉,早晨生煤炉,晚上灭煤炉,为的就是省几个煤球。母亲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在天井里用木柴引燃煤炉,烟雾直往家里钻,总把我们呛醒,赶紧把头全缩进被窝,蒙得严严实实。后来,出现了蜂球,母亲不会用,还是我教会了她。从此,每天不用生炉子,也不用再灭炉子。封煤炉是很讲究的,一只蜂球放进去,到第二天开炉门,煤球不能烧过头,要求几分钟就能窜火,又要耐烧有后力。奥秘与技巧都在炉门的掌控上,封煤炉的时候,炉门要留一条缝,不能大也不能小,大了蜂球就会烧过头,小了就会把炉子火封死了,要恰到好处。晚上炉子上可以焐笋干、黄豆、赤豆之类;更多的时候,是放一壶水,第二天一早,煤炉开出来,烧几分钟水就沸了,马上灌热水瓶,可以免了再去老火灶去泡水。
其实,老火灶泡水是很便宜的,一分钱一瓶,假如买他们的筹子,一角钱就能获得十二片筹子,筹子是用竹片制成,年长日久,筹子上全是包浆,锃亮锃亮的。每片筹子可以泡一瓶水,不就是买十送二?那个时候人纯朴,也没有见人去仿造筹子的,假如要作假真太容易了,都是左右邻居,谁会去做这个事情?现在大商场使用购物券、赠送回扣,或许就是从中获得的启发?
那时的老火灶,是与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的。我去老火灶,主要就是帮父亲“泡”汤婆子。我家那只汤婆子的祖传的,黄铜的,肚腹很大,盖子也是黄铜的,已不是原配,旋不到底,高高顶在上面,如一顶冠帽,很有特点。父亲患有哮喘,天一冷就难受,那时又没有取暖器,更没有空调,下午过后,太阳还没有下山,他就要躺到床上,唯一给他取暖、保暖的就是汤婆子。我们家的汤婆子整个夜晚都不会冷,到第二天早上从被窝里取出来还能暖手,全家人漱口刷牙洗脸都用它,不热不凉的温水正好。小时候,我睡觉,还会向父亲借汤婆子。汤婆子从我父亲被子里拿出来,放进我冰凉的被窝里焐一下,从头到尾一圈焐下来,被子里就温热了,还掉汤婆子,马上钻进被窝,暖和而舒服,真是说不上有多享受,可惜,现在再也没有这种乐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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