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她牢记不可“恃爱行凶”

这期仍然没有思呈君的稿子,她在潮州乡下,到处找人聊天,自称是来采访的。人家就笑她,你采访怎么连个话筒都没有呢?
其实没有人请她采访,只是很久以来,她的一个梦想,就是到处去做田野调查。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只是遥祝在中国南方的暴雨中走街串户的她,能比她想象中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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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度《甄嬛传》热映,连牛肉面小店里都在放。吃午饭时捎带着瞅了两眼,正好嬛嬛在和四爷生气,他深刻地得罪了她,她愤然要求出宫为尼。

嬛嬛不是以睿智著称吗?这是脑子里进了水吧?愤怒,绝望,出走,这都是谈恋爱的节奏啊。可是,你这都进皇宫了,怎么还想着谈恋爱这件事呢?

她需要李夫人来给她上一课。虽然,在红颜史上,李夫人更多的是以美貌而不是智慧著称,但她堪称史上最为清醒的后妃,所以才在寡情的汉武帝手中善始善终,成了最后葬在他身边的女人。

话说那时她已病入膏肓,汉武帝来见她最后一面,她将脸埋在被子里,托付自己的儿子和兄弟。汉武帝允诺封赏,只求她把脸露出来。李夫人冷静地说,封不封在于皇帝的心,不在于见这一面。

待汉武帝很不愉快地离开之后,身边人问她,为什么不当面托付?李夫人说,我本出身微贱,他爱我,不过是因为我的容颜。“大凡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他如今见我容颜有异,厌恶还来不及,怎么还会照顾我的兄弟?

你看,她就很清楚地明白,皇帝爱自己的是什么,君爱妾色,妾恋君恩,你和我之间,就是这么点事儿,不用朝什么爱情上扯。

这道理很简单,难的是落实到行动中。比如汉武帝的初恋、他的第一任皇后陈阿娇,就以为,皇帝会顾念旧情。在她的容貌对他丧失了吸引力之后,她仍然想方设法想挽回他的心,又是请司马相如代写情书,又是请来巫婆神汉施展法术,还欺凌他的新宠,让汉武帝对她更加厌恶,最后只得在冷清的长门宫里打发余年。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李白在感叹陈阿娇人生的那首《妾命薄》里这样说。有意思的是,他也引用了“以色事人”的说法,不同处只在于,这话对于陈阿娇,是事后总结,哀怨的感慨,对于李夫人,却是指导她前行的行为准则。

李夫人和陈阿娇对世界的认识如此不同,和她的出身背景有关。在李夫人出现在汉武帝面前之前,她的哥哥,宫廷歌手李延年先做了预热,作歌曰:西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绝美的事物,常常带着危险的气息,危险让它变得更加诱惑,勾起强有力者强烈的占有欲。李氏兄妹能参透这点,就不是凡人,而汉武帝正如他们预料到的那样,对“倾国倾城”这类不祥的字眼不但丝毫不忌讳,反而心向往之。他感慨自己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佳人,他的姐姐平阳公主告诉他,李延年的妹妹,正是这样一位美人。

李夫人就这样入了宫,那些前奏像一个精美的匣子,使深藏其中的她,在汉武帝面前熠熠生辉。这让我不得不怀疑,李延年和平阳公主早就熟稔这套技法,他们与李夫人,分属这条宠妃养成流水线上的不同环节,李夫人因此呈现出一种职业化的特质,她提供汉武帝所想要的,争取汉武帝能够给予的,决不另生枝节,玩爱情这个危险游戏。

说起来,这位李夫人也真够冷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便想好了怎样做,也会有情动于衷的时候。比如甄嬛,她原本知道宫中险恶,想好了应对之策,但是当雍正对她流露出些许温情,她被瞬间打动。是谁说,权力是最好的春药,它也是一个放大器,大人物的丝缕柔情,会激发出对方源源不尽的想象,会以为,这柔情背后,是懂得、理解、包容,在这种误判下,犯一些低级的错误,也就在所难免了。

唐朝诗人孟浩然也犯过这种错误,李白曾赞他“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堪称一位素心雅澹的高人,亦有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节操。但我在《唐才子传》里看到一则小故事,总怀疑“白首卧松云”并不是他的初衷。

他和王维是好友,有天,他到王维办公室去玩,唐玄宗忽然来访,孟浩然不得已躲到床底下,还是被唐玄宗发现了。唐玄宗倒是表现得很亲切,让他朗诵自己的诗,孟浩然念了那首《岁暮归南山》,其中有一句是:“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唐玄宗听了很不高兴,说,是你自己不主动,怎么怪到我头上来了?遂让他回老家襄阳去了。

孟浩然脑子搭错了哪根弦,挑这么一首很有可能冒犯皇帝的诗。与其说他是冷傲,不如说是一种撒娇,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等得爱怨交加,类似于甄嬛的怄气,需要皇帝用一个大手笔的宠爱,补偿ta所有的委屈。文人和皇帝,也有一种恋爱式的酸酸甜甜,他们经常用男女关系比喻自己和君主的关系,孟浩然这首不合时宜的诗,像一个转过身去的姿态,等待一只温柔的手,将自己的肩膀转过来。

但是,请记住,一定不要妄想和大人物谈恋爱,以及进行恋爱式的交往。对方手中资源太丰富,拒绝任何暴力式撒娇,他们只要呵呵一笑,就可以结束你所有的幻想。

这是启示之一。

那么,是不是作为普通人,不必应对大人物的多情与寡情,就可以逃开李夫人的道理了呢?

亦舒笔下的喜宝说:“我要很多很多的爱……”人们不会像她表达得那么直截了当,但大多以为,自己有资格获得更多的爱,无缘无故的爱,只因,“我是我”。

《简爱》里就有这样的意淫,当简爱指责罗切斯特对自己的合法妻子,那个疯女人太过冷酷无情,罗切斯特对她说,那是因为他没有真正地爱过她,跟他对简爱完全不同。

“你身上每一丁点皮肉如同我自己身上的一样,对我来说都非常宝贵,病痛之时也一样如此。你的脑袋是我的宝贝,要是出了毛病,也照样是我的宝贝。要是你呓语连篇,我的胳膊会围住你,而不是紧身马甲——即使在动怒的时候你乱抓乱拉,对我说来也是迷人的。”

这种谵语何其诱人,谁不想得到这样的爱?又有谁不认为自己应该得到这样的爱?但真相却是,无论是大人物还是普通人,都不见得有这样慷慨持久的爱意。

都是肉体凡胎,都有七情六欲,初相见时也许会尽可能地示好,但那一定不是常态。当那混乱过去,生活按照本来的轨道前行,大多数人都没有能力继续做一个情圣,那时,主导你们关系的关键,不再是对方爱不爱你,而是,你是否依旧可爱。

李夫人的道理的积极意义也在这里:将对方的爱意设定得更少一点,就会对自己的要求更高一点,理性,克制,不恃爱行凶,也不恃爱放纵。虽然可能会丧失一些迷醉的快乐,起码让你在命运奔临到眼前,不会有猝不及防的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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