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不如烟….那一瞬间的温暖

作者：倩娜萧璜
五颜六色的天空
1964年，孙道临与王文娟得了小宝宝：女儿孙庆原出世了。给女儿取名庆原，是为了庆祝中国原子弹爆炸成功。孙道临四十余岁才得此爱女，爱女之深可想而知但是，小庆原生不逢时，在她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时候，横风逆雨突然袭来……　　　　一阵粗暴的敲门声惊天动地响起来　　　　一夜之间，一座座璀璨的艺术星座变成了被万人唾弃的“牛鬼蛇神”。红卫兵们雄纠纠、气昂昂，高喊着“造反有理”的口号，冲入剧场、作协、画院、电影制片厂，也冲进了文艺圈“牛鬼蛇神”的家，进行风卷残云式的“横扫四旧”。　　孙道临作为上影厂演员剧团的副团长，又因为刚刚拍摄了“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的《早春二月》，自然无法逃过浩劫。再加上他解放前被日本占领当局逮捕过，解放后历次政治运动中总被怀疑和追查，他就更成了造反派“横扫”的目标。
　　王文娟也无法幸免：被冠上了一顶顶黑冠，运动一开始就被打入了“另册”。　
　一个夜晚，小庆原刚刚在母亲的臂弯中进入梦乡，一阵粗暴的敲门声就惊天动地响起来。孙道临紧握了一下王文娟的手，便去开门。　一群红卫兵像旋风一样冲了进来　“孙道临!王文娟!竖起你们的狗耳朵听着!我们来‘查抄’你们的‘黑材料’、‘黑证据’!你俩要老老实实交待!”
　
革命小将的声音高昂而激愤。还没等孙道临反应过来，这群干将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屋子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房子仿佛在摇撼。吆喝声、书柜的倒塌声、瓷器的摔碎声……刚刚进入酣甜梦乡的小庆原被吵醒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王文娟赶紧抱起女儿站在一隅。
　
孙道临六十多岁的老母亲颤巍巍地愣在一旁，惊慌失措得两腿打颤。这样的场面让她仿佛回到了解放前，回到了日本鬼子占领家乡的年代……
　孙道临多年积累起来的几大箱书，王文娟漂亮的丝缎戏服，孙道临和王文娟各自在舞台、银幕上留下的剧照、艺术照，但凡珍藏的无一例外地被洗劫一空。
　
最让他们心疼的，是工文娟在学艺年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下的《学艺手记》和《演员日记》也被抄走了!正义娟仿佛失去了，无价之宝，她咬紧嘴唇，伤心地闭上了眼睛。
　孙道临明白妻子的痛苦，却爱莫能助。他只能让自己尽量镇定。
突然，王文娟像被烫了一下，她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周恩来总理接见《红楼梦》剧组工文娟、徐玉兰时的照片让造反派拿在手里了，领头的开始稍稍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狠狠地撕碎了。
　“这个不能撕!”在一旁紧紧盯着的王文娟看到总理的形象被他们蹂躏，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抢救”，却被来人一脚踹开。
　
孙道临眼见妻子受虐，也禁不住冲了上去，这一次，革命小将一脚踢在孙道临的额头上，孙道临的额头当即起了一个大包。
　
孙道临的母亲只觉得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孙道临急扑过去
　女儿小庆原的哭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尖厉过……
　
很快，厂里发来了通知，都不再上戏了。所有人员每天回厂学习反省　一个北风呼啸的冬夜，上影厂的张小玲在弄堂口遇见了孙道临。弄堂里，昏黄的路灯在寒风中战栗。孙道临低着头，踽踽而行，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老孙……”张小玲轻轻叫了一声。　孙道临停了下来，礼貌地挤出了一丝笑容。张小玲感觉，那样的笑比哭还让人难受。张小玲发现，孙道临往昔走路时的气宇轩昂、倜傥俊逸全不见了。“老孙，我知道你难过。大家其实都一样难过。慢慢熬吧，总会有出头的一天。”
　
　张小玲是上影厂文学部的编辑，也是孙道临的好友。孙道临知道，张小玲和全厂大多数人一样，是能理解他的委屈和痛苦的。但他不愿牵连别人。“文革”开始后，原本就内向的孙道临变得更加沉默了。他长叹一声，道出三个字：　“谢谢你。”昏暗的街灯下，张小玲看见他的眼睛已经充满泪水……　
　形势愈加严酷了。文艺界批判“四条汉子”，批十七年“黑线专政”，夏衍、陈荒煤都首当其冲。　
　紧接着，“一月革命”，上海市委、市政府被推翻了。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元等人为首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成立了所谓的“上海公社”，造反派欢呼他们“盛大的节日”到了。　
　而牛鬼蛇神们，被打进了“十八层地狱”，造反派公开宣布：要在他们身上再踏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厂内外大字报铺天盖地。不少人――例如上官云珠，在历经磨难之后选择了一死了之，她从四楼窗口跳了下去……　
　孙道临进了“牛棚”。母亲在惊吓中孤独地走了不久，孙道临在“牛棚”里收到王文娟打来的电话：母亲病危。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一反平日的沉默，急不可耐地找到“革命派”负责人：“我母亲病危，我必须请假回去看看!”　
　“请假你也能请假!”“是的，我是牛鬼蛇神，可是我的母亲她……”孙道临差点哭出来了。　
　“回去!好好写你的检查!”　孙道临仿佛一下子被击倒了，刹时目光变得呆滞。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牛棚”，眼睛一瞬间似乎失去了焦点，已经看不见眼前的一切东西。　那时还是五个人一组，相互之间不许说话，每个人都面对墙壁写书面材料，交待问题。　　
他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晚上睡觉总做恶梦，总梦见母亲在哭喊。醒来，他常常枯坐到天亮。负责看管他的专案人员内心深处是同情他的，看孙道临不太对劲，怕出事，把事情报告了上去。上头研究了几天，勉强答应让孙道临同家一趟，但得有人押着。　
　上头派了一个专案人员，押孙道临回家。平时孙道临每每骑着自行车从厂里归来，总禁不住远远抬头望望自家那宽敞的阳台，希望瞥见母亲或妻子的身影。然而，今天，被押着回家的孙道临刚刚从公共汽车上下来，几乎是一路奔跑，以箭一样的速度冲进家门。
　
　妈妈!他在心里千呼万唤。只是，太迟了。已经太迟了。　
　孙道临赶回家，母亲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眼睛还使劲睁着，但是母亲再也听不到他的叫声了，她直挺挺地横陈在那里，已经是冰冷的尸体。家里一片压抑的哀哭之声。　
　“母亲死前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眼睛无论如何也不肯闭上。她在等你……”王文娟和哥哥都哽咽着泣不成声。　孙道临把自己的脸颊紧贴在母亲冰凉的胸前，闭上眼睛，一句话也不说。“你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一点儿!”　因进人角色后爱流泪而被戏称为“孙大雨”的他，此时此刻竟一滴泪水也没流。他的嘴唇却咬出血了。　处理好母亲的后事，孙道临又回到被隔离的地方。从此，沉默寡言的他，变得愈发沉默寡青了。
　　
从那一夜开始，孙道临更经常做一个奇怪的梦：　一扇耀眼的金色大门砰然关闭了。许多碎了的断了的金丝金片纷乱地飞扬，一声声砉然的长鸣震耳欲聋，似是我母亲在竭力嘶喊，又像是许多不知名的痛苦的人在号叫……　――孙道临《爱的馈赠》　
　梦醒了。漆黑中，孙道临总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母亲，母亲，孙道临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母亲的名字，那一生中奠定他懂得爱与善良的母亲，鼓励他向上的母亲，在他一个人孤独的时候，给他及时的温暖，鼓励他勇敢地活下去的母亲……　
　孙道临终日沉默着，面无表情，仿佛成了一个木头人。这一天，一些造反者来到“牛棚”，要“牛鬼蛇神”们出去示众，唱革命歌曲。当孙道临无可奈何地准备跟着队伍出去时，厂里一个“凶神恶煞”的青年造反派却对着孙道临怒吼：“你!牛鬼蛇神孙道临!给我站住!好好呆在这里写检查!”声音奇响奇凶。　
　门外，一个“牛鬼蛇神”因为走得稍慢，被另一个造反派用皮腰带狠狠抽了一下，腰带扣打在被打者的脑门上，立刻流下一道殷红的血水。孙道临的心猛地打了一个激凌。他困惑地看着对自己大呼小叫的小青年，发现小青年的目光在人前一个样，在人后又是一个样：等人群走散，他与他目光相遇时，那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不知怎么倏忽软了下来，变得柔和而温情。　孙道临心里一动。　那目光是怎么回事孙道临费力地想了一会儿，终于敢断定那丧门神似的做锣嗓子下所隐藏的关爱之情了!小青年是想以此保护他免受皮肉之苦呵!
　
　孙道临注视着这个青年人，很想他能回头领受一下自己目光中传递的感激之意，然而，小青年终于没有再回头看他，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人心要彼此交换一下是多么困难的事!然而，这一刻的温暖孙道临牢牢铭记在心里。
一个年轻的造反派以“外调”为名，把孙道临叫了出去。　走到僻静处，他左顾右盼了一下，见四处无人，终于关切地问孙道临：“老孙，你最近神色不对呵!看上去蔫蔫的，到底怎么了”孙道临无言。　一切岂是一两句话能够说得清楚的然而，对方话语中的关切令他默默感动。在那些迷失人性的时光，这一点一滴的温情都被孙道临倍加珍惜地珍藏。　
　“这样不行!你得坚强些，你要学习鲁迅的坚强精神!”对方见孙道临沉默不语，片刻之后，又补充了一句。　
　孙道临惊讶地看着他。年轻人的想法何等天真!我还有什么资格学鲁迅但是，真挚的关怀令孙道临本已木然的心，居然变得柔软起来。他忽然发现，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并不孤独。在许多看不见的地方，有许多正直的、善良的人，他们都在默默地关注着他。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大家在以各种方式走近他，给予他力所能及的鼓励和温暖。压抑多日的泪水终于再次流了出来。
　孙道临禁不住拉着青年人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只是一下，但很用力，仿佛要把自己至深至切的感动都通过这只握着的手传递开去。　
　“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相信!”孙道临说。他忽然觉得自己身上平添了许多力量，面对前面不可知的命运，他也似乎变得坦然了。一天早上，“牛鬼蛇神”放风。　
　孙道临走在队伍最后。这时，一个负责看守的年轻人悄悄走近孙道临，低低地跟孙道临说：“我到北京外调，见到您姐姐，她挺好的。您放心吧!”　
　说完，年轻人也不看孙道临脸上惊讶的表情，马上离开了。　孙道临有些吃惊地看着这年轻人。他甚至不知道这年轻人的名字，可他又是多么有心呀，他竟然知道他在心里惦念着在京的姐姐!孙道临看着他，说了声：“谢谢!”
　这一天的早晨，天空因为刚刚被雨水洗涤过显得特别的蓝，几块洁白的云朵安详地贴在蔚蓝的天宇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久违的特别清新的气息；孙道临仰望着天空，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那是一种发自内心信念的微笑，虽然他对眼前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是充满怀疑的，然而，他终于确信，不管世界倒退到怎样的地步，人间的真情将永远不会泯灭。
尽管一生中承受过多少惨烈的煎熬，但从生命长河来看，也许正因为这样一些经历，那明媚春光和纯洁的爱恋才对我散发出如此浓烈的芳香!一个宽阔的、表达着充分理解和关切的笑容能使我忘却多少生活中的痛苦!而在我前面，还有多少这样美妙的微笑在迎接着我，还有多少善良的心灵的门将向我开启!特别是在艺术天地中，还有多少宝藏我想挖掘、开发!我爱这人世，如果生死能由我选择的话，我愿能永远忘记后者，忘记向那黑暗的乌有乡归去。　――孙道临《忘归巢记》
　这是孙道临发自内心的顿悟一因为懂得，所以悲悯。痛苦此刻对他起到一种奇特的作用，使他对旁人的痛苦变得敏感起来，他相信“爱和善是这个世界上惟一可能的幸福和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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