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断指
我开始跟踪王长安,我发现近来王长安的身后总是跟着一个人。
那个人个子很低,瘦瘦歪歪的。那正是王长安的大弟弟。他长得那样的瘦弱,那样单薄,从小就被叫做二瘦子。
大弟二瘦子出事了。
二瘦子终于找了一个对象,因为要讨好女友,二瘦子把给一个单位拉的货偷偷卖掉,给女友买了一个金项链,还买了一些高档服装,结果二瘦子被单位除了名。
三弟受命把王长安找回了家,王长安为了二瘦子能够恢复工作的事跑了好长时间,到处找人说情,最后,二瘦子退赔了人家的货款,又给运输公司交了罚金,二瘦子才重新上了班。
后来我才知道,在这一过程中,王长安不仅出了力,跑了腿,还借了穿露裆裤一起长大的刘春生两千元钱,帮二瘦子交了罚款。
噢,原来这样。怪不得王长安整天地不回家。
他在忙他弟弟的事情。他不能舍弃他的弟弟不管,舍弃他的亲人们不管。
看来,他也不能不每天下了班先要到西关他的家里去。
那里,除了爱惹事的二瘦子还有他的身患结核病和糖尿病的父亲,他的没有一分钱收入的母亲和在家中闲晃悠三墩子,小妹妹以及四弟。
三弟跟二弟长得一点不像,二弟那么瘦,三弟却那么胖,不过他们的个子都不高,比王长安还要低,三弟长得又矮又胖,邻居有叫他小钢炮的,有叫他小矬子的,不过家里人叫他三墩子。
二瘦子的事刚刚处理完,三墩子也有事了。
三墩子一心一意要当兵。
三墩子的兵服已经发了,看来当兵是没问题了。可是,就在要到武装部集合的那一天,三墩子却被刷了下来。三墩子不甘心,跑去问为什么,武装部的人告诉他,说他个子太低了,不合格。
但是三墩子却坚持认为是因为家里没有钱,不肯给人花钱打通关节,让人把他当兵的指标给顶掉了。
三墩子哭着闹着要到南方去,说一定要挣了大钱让那些人看看。
三墩子刚刚十九岁,婆母和公公怎会舍得让他出远门呢。于是,他们决定由王长安来帮助三墩子在秦州找工作。
小妹妹和四弟还算听话,小妹妹上了初中,四弟还在上小学。
四弟是家里最聪明的孩子,王长安说,他们家里的那个床支的太高,小妹和四弟都上不去,小妹只会哭,而四弟什么也不说,跑过去,搬个小板凳,踩着就上去了。
只可惜四弟这样机灵的孩子,却落下了残疾。那一年,四弟沿着小煤车道去上学,跟着别的同学踩着绞车绳前进,不小心,脚被缠进了绞车道里,轰隆隆的绞车辗碎了他的脚指,因为怕感染,他的脚全部被截了肢,只剩下了一个“小股朵,”令人不忍目睹。
四弟平常也穿着两只鞋,另一只鞋其实是空的。用绳子在脚脖子上缠着。四弟有时不想穿,可婆母总是不同意,任何时候,必得强迫四弟穿上两只鞋,即便是在赤日炎炎的夏季。
四弟的事情出来后,王长安的父亲找了小煤车道的矿长,可是矿上又推给了市上的城建局,说是怪城建局没有把围墙扎好。城建局不知找了什么理由也推掉了。王长安的父亲跑了两年,一分钱的赔偿没拿到,结果就落下了一场病。
说不清楚是王长安的那一点吸引了我。使我一眼便看中了他。是他朴实又敦厚的相貌,是他穿的那件破旧又低廉的蓝色中山装,还是他左手上断掉的那根小指?
但是能够肯定的是,我对他的艰苦经历,发生了极大的兴趣,在他娓娓讲述他的辛苦倍尝的求学经历时,我对他似乎顿然而生敬意。
我认为在艰苦环境里磨练出来的人一定是会有出息的。
在80年代我所读的文学作品和所受的教育中,“爱情”是个异常的神圣和纯洁的字眼,我想我选择爱人是不会去考虑所谓门第和家庭经济状况的,我认为庸俗的人才会那么样考虑。而且,我相信真正的爱情是发生在没有金钱,没有地位的人们中间,那些有钱的人和条件好的家庭里只能培养出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来。越是贫穷人家的孩子越是会有所作为,而纨绔子弟们只能坐吃山空,根本不具备创业能力和发展潜力。
爱一个人就是在他的头衔、地位、身份之外,满心满意地要跟他过日子。不计贫富贵贱,只是为了爱而爱。
我特别喜欢诗经的两句:执子之手,与之偕老。这是多么单纯朴素又多么动感,像张爱玲说的又多么悲哀不过的诗句。
爱的真谛,尽在其中,爱的温馨,扑面而来。
伸出手去,牵住另一只手,一个跟自己生命一样重要的人的手。每当读到这两句的时候,我总不免有些怅然若失。
那时,我还喜欢读小说,琼瑶的小说,令我在读的过程一次次流下真诚的热泪。我整天写那些朦朦胧胧不知所以的日记,写下过不敢示人的文字,给一个也许从来不曾存在过或者仅仅是心中一个影像的人。
最爱不释手的小说当属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我把这本小说放在我的床头,晚上睡觉前总要翻一翻,幻想着我也能拥有一份像简爱和罗切斯特先生那样一份纯真的爱情,那种不计金钱,不计地位,不计相貌的爱情。——罗切斯特先生眼睛瞎了,腿瘸了,而简爱却带着意外获得的遗产嫁给了罗切斯特先生。小说的结尾,罗切斯特先生的眼睛好了,他们又有了女儿。他们在芬丁庄园里过着幸福的生活:
“ 我亲爱的主人,”我回答,“我是简·爱。我找到了你…… 我回到你身边来了。”
“真的?是你本人?我鲜龙活虎的简·爱?”
“你碰着我,先生…… 你搂着我,搂得紧紧的。我并不是像尸体一样冷,像空气一般空,是不是?”
“我鲜龙活虎的宝贝!当然这是她的四肢,那些是她的五官了。不过那番痛苦之后我可没有这福份了。这是一个梦。我夜里常常梦见我又像现在这样,再一次贴心按着她,吻她——觉得她爱我,相信她不会离开我。”
“从今天起,先生,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了。”
“永远不会,这个影子是这么说的吗?可我一醒来,总发觉原来是白受嘲弄一场空。我凄凉孤独 …… 我的生活黑暗、寂寞、无望——我的灵魂干渴,却不许喝水;我的心儿挨饿,却不给喂食,温存轻柔的梦呀,这会儿你偎依在我的怀里,但你也会飞走的,像早已逃之夭夭的姐妹们一样。可是,吻一下我再走吧 —— 拥抱我一下吧。简。”
“那儿,先生……还有那儿呢!”
我把嘴唇贴着当初目光炯炯如今已黯然无光的眼睛上 ……我拨开他额上的长发,也吻了一下。他似乎突然醒悟,顿时相信这一切都是事实了。
我太向往这样的爱情了。这正是我追求爱情,追求婚姻的典范和楷模。
王长安就是我的罗切斯特先生。他长得结结实实,脖子有些粗,个子也不太高。像罗切斯特一样,是个彪悍而粗犷的男人。而我就是那个精灵一样的简爱。我跟简爱一样,相貌平庸,但却热情洋溢,充满期待。
王长安家里没钱,在运输公司工作的父亲患上了难缠的病,母亲没有工作,弟妹们都还那么的小,还要靠他赚钱来贴补,他受过那么多的苦,历经磨难才找到了工作。
我就要爱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才是我的所爱。爱这样的人,才说明我的爱是纯洁的,神圣的。
都说我的眼睛很大,很漂亮,是的,我想我那时单纯而明亮的眼睛里一定写满了爱情的悸动与狂喜。
我要牵住王长安的手,和所有平凡而卑微的人一样共同涉过人生的河流。
我濒濒光顾王长安的小屋,没有等到王长安来找我,我便按捺不住跑到王长安的家里,在他和二弟、三弟、四弟们共同居住的那间小房子里和他约会。
二弟开车不在家,三弟本来就是个不着家的人,只是苦了四弟,那机灵的小男孩,为了我和他大哥的约会,常常要一瘸一拐地收拾起一床的书本到同学家去。小妹妹很腼腆,扎着两个小羊角辫,见到我从不说话,看一眼就到一旁去了。
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几乎被摆放着的一张巨大的床占满了,弟兄四个都要在这张床上睡。留下的一条窄道只够横放一张桌子。再没有多余的地方可放其它的物品了,推开门,想要找一个地方坐下,也就只有那张宽大的床了。床的对面横放着一张老式的王长安父亲的单位分给职工的一张办公桌。三个抽屉,黑色的。
那张床就相当于椅子或者是凳子,王长安告诉我,他就是坐在那张床上,趴在那张高桌子上刻苦学习的。
家中的另一孔砖窑,住着王长安的父母和她的小妹妹。
王长安的小屋非常的寒冷。在十二月份的冬天里,他不舍得生炉子,屋子里冷得像冰窖一般,我和他都把手抄进袖筒里说话,还不断地跺着脚。我问他:“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能在这里学习呢?……手连钢笔都拿不住的。”
“冷得很了,就钻被窝嘛,……身上暖和一些,手就不太冷了。这有啥嘛?”他这样回答我。
他的话令我怦然心动。
我联想到我自己。那一年,为了考大学,又要省家里的电,曾经好几个夜晚,站在马路边的电线杆下,借着昏黄的路灯读书。
王长安说他最喜欢韩愈的两句话: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他说,考学的时候,一累一不想学,就用韩愈的这两句话来鼓励自己。
“那你何不头悬梁,锥刺骨呢?不是更能激励你吗?”
“那你是头悬梁,锥刺骨的?”
我笑了。
我和王长安是能谝在一起的。——秦州人把聊天叫做“谝。”
王长安学习的确很吃苦,复习时的书上面划得满满的,连原文都快看不清了。不过从他在书上记的那些内容,能略略看出他是个死学笨学的人。
王长安还对我说,他买的书没有一本是用过块块钱的,全都用的是分分钱和毛毛钱。为了买一本书,他要攒好长时间的零钱。
“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他,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啊,啊——”
王长安用京剧演唱《红灯记》里李玉和的段子,在他极具模仿性的比划和演唱声中,我发觉我喜欢上了这个早当家的穷人的孩子。
刘秀秀跟我不一样,她很早就了解男人。
还在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刘秀秀就开始谈恋爱。
她一点也不隐瞒她跟她的对象,那个叫做何新海的男人之间的同居关系。
刘秀秀除了把何新海每次来带给她的那些核桃、枣之类散给同学之外,总离不了要谈他们的恋爱情景。
她给我们讲何新海是如何给她洗澡的。她说她只需要往水龙头底下一站就行了,剩下的事全是何新海的 。
何新海洗完了刘秀秀的头,又洗她的胸脯,洗她的腰,洗她的屁股,洗她的腿,洗她的脚,最后何新海把湿漉漉的她抱在床上,又给她按摩脚。
“有时,人家给我洗澡,把我这一边挫完了,拍着我的另一边说,这边也得让我洗呀?我说那当然,人家就又洗另一边。”
她还摸着自己的脚说:
“你们不知道哩,按摩脚有多舒服耶。”
她还给我们讲她跟何新海之间的性爱。讲她跟何新海第一次是怎么开始的,讲何新海喔笨熊是咋样急得一头汗,急忙进不去,后来又是咋样进去的。
她在纸上画出何新海“锤子”的模样,让我们看,给我们讲如何急忙进不去的道理。
——我们秦州人,包括刘秀秀出生的阳县,习惯把男人的那个玩意称作“锤子。”
宿舍里的女生看了她画得图大吃一惊。那个后来到深圳去的同学便说:
“那么大,要是进不去怎么办?”
刘秀秀便说:“最后都能进去的。喔一开始不容易进去的,只要一进去喔就美得很咧。”
刘秀秀又说:“你们不知道哩,喔男的喔东西越大越美哩。你只管往床上一躺,人家在上面给你弄着,舒服得很着哩。”
又有同学问:“那何新海的这个算大不算大?”
“算差不多的。”
刘秀秀说:“何新海告诉我,有些锤子比他这还要大哩。”
接着她又说了一遍“越大越美哩。”的话。
刘秀秀来自农村,但她在谈论性的方面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开放。
她常常还给我们讲农村里的男女如何就性的方面开玩笑的话。
早先,她讲过这样一个故事:生产队里号召大家下水摸鱼,有个女的一把攥住了一个男人的玩意,男人不好意思地说,那是我的。女的大声地反驳说,谁说是你的?生产队里的东西,人人有份。
八十年代初,我们对性的知识几乎一无所知,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从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家长们对此更是讳莫如深。那时候的电视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使人能够从电视里一览无余地看到有关性和性爱的画面。
有一次,我们班的同学合影了一张照片,一个男同学穿了一个很瘦的裤子,瘦裤子把男同学的裤裆兜的紧紧的,让他裤裆里的那一疙瘩子肉鼓鼓地突出着。刘秀秀便指着那个男同学说,你看喔球式子,不知道人家还长着个喔,把喔鼓那么大,叫谁看哩。
可以说,是刘秀秀在性的方面对我们进行了最早的启蒙。
听了刘秀秀的描述,宿舍里的女生都不说话了。翻过身,面对着墙壁,拿起一本书,装着在看。其实,是在品味她说的话,思考她说的话。
她把我们这些无知的女生带入到对男人的神秘遐想之中。
有一个青年,站在钢铁厂的车床旁边,他在沉思,又像在犹豫。机床轰鸣,砂轮飞转。青年终于不再犹豫,他把他的左手伸进了旋转的砂轮。随着一声骨骼爆裂的巨响,他的小手指当即被切掉。血顺着他的手喷涌而出,又滴滴落下,浸透了他的衣衫。他脸色惨白,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他被紧急送进了医院 。
这个青年就是王长安。
王长安中学毕业后好久没有工作,在钢铁厂,灯光厂到处给人干临时工,他告诉我连最艰苦的翻砂工他也干过,还在能把人几乎烤死的沥青锅里搅过沥青。
他一边工作,一边读书。
可是,钢铁厂的工作实在是太累了。回到家后身子累得像散了架似的。一挨到床,不由自主地就睡着了。眼看高考就要临近,却总是腾不出时间复习功课。
怎么办?最后,王长安用切掉小指,换取了三个月的假期,换取了三个月的复习时间。
他考上了一所大专学校。毕业后,又恰逢市上招考公务员,他成绩优秀,据说还算顺利地被录用到了机关工作。
他刚一参加工作,就认识了我。那时候,他已经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大龄青年了。一个冬天的傍晚,刘秀秀介绍我在她一个亲戚的家里和王长安见了面。
谁能不爱这样一个断指的青年。他的决心,他的勇毅,他的果敢,他的孤注一掷的牺牲与壮烈,又怎能不打动人心。何况,那时候的我,因为受了刘秀秀的影响,内心也是那么地渴望结婚。
作者简介:
东篱:陕西铜川人,陕西省文化厅百名优秀人才之一。陕西著名女作家。曾工作于铜川市人民政府研究室。出版有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婚戒》《生父》《香》《远去的矿山》五部,其中《远去的矿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其作品以凌厉的风格和直面现实的勇气,受到读者喜爱,拥有广泛读者群。贾平凹称赞其长篇小说《远去的矿山》:我读了《远去的矿山》那书,很让我震撼,写得好啊,那么硬朗,那么扎心,那么令人感慨!
【主播简介】
黄立春 :网名沉默的人。企业退休员工,一个充满阳光的老男孩。爱好广泛,更喜欢用自已的声音,赞美世间一切美好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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