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文学，不够湿啊

半个月前，我去了趟北京。一个傍晚，我在景山脚下发呆，看将飘未飘的枝头树叶乱颤。时针逼近6点，天色渐暗，一瞬间，外部温度陡然降低，我裹紧衣服，心想：北方的夜来了。
作为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昼夜温差大”对我来说是颇为新奇的事。毕竟，在我所在的城市深圳，温度的界限并不清晰， 春夏秋冬可能都是一个温度，遑论昼夜。
南北方的气候差异令我着迷。
而我所读过的南北方文学，似乎也有些微妙的区别。若要将两者间的差异具象化，就是王家卫与姜文的差别。
南方文学像王家卫的电影，每一个角落都湿漉漉。情绪像水汽，附着在墙壁在台灯在男人裸露的皮肤在女人低垂的眼帘里，任它是冬是夏都挥之不去。
北方文学恰如姜文的电影，生猛、直接，晾被单般将所有沉重都暴露在阳光下。待暮色将至，水分已被蒸干，情绪也已薄脆，可以干干爽爽地成为往事，不复扎心。
如果我正在写论文，导师看到这里得骂人了：直接就下结论？论据呢？您别说，我还真总结出了些东西，往下读读？▼北方文学爱说故事，而南方文学更爱描写意象。沈阳作家双雪涛爱写他记忆里的故乡——一个凋敝的东北：《北方化为乌有》里，一个中年作家在寂静的除夕夜里，通过一篇投稿发现了自己父亲多年前意外去世的秘密。《平原上的摩西》则以频繁切换的叙事角度，勾勒出了一个灰败工业区里挣扎生存的人，一桩离奇的凶案，以及一对青梅竹马的错过。双雪涛爱用跳跃的人物线讲故事，因此作品颇受电影圈青睐，前几天才出了新闻：刁亦男要把《平原上的摩西》改编成电影；而双雪涛的另一部作品《刺杀小说家》已经拍成电影，由路阳导演，雷佳音、董子健主演，据说将在明年春节上映。
班宇也是沈阳人，他的故事有着与双雪涛相似的沉郁，但人物面对命运时更多些张力。《冬泳》的主人公是个普通工人，不惑之年还找不到对象，他喜欢上了一个女人，并将她视为生活的出口，于是他选择杀掉女人的前夫，以获得对这段关系的主导权。班宇的《冬泳》还因为易烊千玺在Ins上的推荐而卖到脱销。
北京人常小琥的故事暖和了点，少了铁道、大雪与下岗工人，多了些京城的烟火气。《收山》以一个入行学徒的成长过程，串起了北京各大饭庄的兴衰史。常小琥的京腔将首都的旧日风情描写得淋漓尽致，就像文中随处可见的菜品描写一样——特别够味儿。
北方文学爱用递进的情节一点点剥开故事的外衣，再将内核呈现给读者；而南方文学的核心思想，则更多以情绪而非情节的形式被呈现。上海作家张怡微的《樱桃青衣》没有完整的情节，而是充斥着主人公梦呓般的叙述，叙述的碎片串联起了不同时空的经历，这些经历与旧爱、父母以及个体的精神生活息息相关。当碎片拼接完毕之时，一团关乎爱与遗忘的情绪便徐徐展现。香港人黄碧云的作品故事线完整，但情节主要是表达情绪的工具。《无爱纪》讲述了一个中年女人爱上年轻男人的故事，小说清楚地交代了女人的人生节点，但故事里每个节点背后的情绪书写，都深重得超过故事本身。与黄碧云类似的还有台湾作家朱天文。在短篇《柴师傅》里，年逾古稀的中医柴师傅遇到了来看病的青涩女学生，触碰年轻的肉体唤起了柴师傅久远的青春回忆。小说中具象的场景描写处处皆是，但说到底，描写不是为了故事，而是对青春逝去感慨的铺垫。
读北方文学像尝烧饼，故事情节如层层酥皮，缓慢咀嚼到最后，鲜香内核才完整暴露；读南方文学则像吃棉花糖，情绪是糖丝，你只能一直品，一直品，内里的韵味才能逐步累积。
▼刘以鬯在《酒徒》里说过：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这句话后来被王家卫用在了《2046》里，成为王式电影金句。南北文学的笔触，就有干爽与潮湿间的差异。常小琥的《收山》以地道的京腔写就，文字质感也如北京的秋天般干爽。主人公暗恋女孩时的爱屋及乌被这么写：她们科里的玻璃窗，可真干净，那些柳枝，看上去像长在屋子里一样。清清爽爽一句话，男主人公的喜欢磊落清晰。常小琥描述人物窘境是：我不好不笑，又不好多笑，只是把手上的疤缩在袖管里想藏一藏。描写悲凉时，则是：他半仰起脖子，眼睛往上翻，任由窗外渗进来的阳光，烤在自己的脸上，一片惨白。一切粘稠的困窘，都被语言勾兑得云淡风轻。
双雪涛的文字更冷冽。《北方一片乌有》里，主人公在除夕夜得知父亲被害的真相，故事以女孩玩烟花的画面结尾：
她一手一个，展开双臂将其摇晃，火焰四处喷射，夜海浮动，不知要将她带往何处。沉重与悲怆，都在夜与火的鲜明对比中呈现，明明有火，却寒意彻骨。班宇的《盘锦豹子》则将北方的豪爽体现得淋漓尽致。主人公，一个一直被生活倾轧的中年男人，在小说结尾，爆发了最激烈的反抗：我的姑父孙旭庭，咣当一把推开家门，挺着胸膛踏步奔出，整个楼板为之一震，他趿拉着拖鞋，表情凶狠，裸着上身，胳膊和后背上都是黑棕色的火罐印子，湿气与积寒从中彻底散去。东北的生猛与暴烈，跃然纸上。
南方的文字则氤氲着更多水汽。男人的暗恋在常小琥那磊落而干脆，但在台湾作家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角色毛先生暗恋的心路却是：回想你叫我毛先生的声音，把这句话截断，剩下一个毛字，再播放两次，毛毛你那样对我笑，我怎么可能不原谅你，反正我本来就是最没关系的人。情愫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马来西亚作家黄锦树的文字则充分体现了东南亚的潮热。在《仿佛穿过林子就是海》里，他描写倦意是：睡时烂睡，还多梦，纷乱零碎的梦，像午后叶隙疏落的碎光。讨论时间是：你还不懂得时间的微妙，它不只是会流逝，还会回卷，像涨潮时的浪。文字如同深夜的海平面，看似沉静，实则海浪翻覆，升腾着浓重的水汽。南方的文字还绵密，北方一句话就能说完的事儿，放到南方，却能泛起出好几圈涟漪，正如张怡微《樱桃青衣》里对山顶白雪的描写：
连离我最近的那座山都下起了雪。那不是皑皑的、沧桑的面貌，或者确切说是玲珑的、写意的初老。看得不禁令人想到自己、想起往事，即使没有一丝一毫后悔的心，也有容颜暗里回的莫名欢喜。倘若用色温的概念来形容南北文学差异，干净利落的北方文学恰如色板上天青、深蓝、鸽子灰类的色系，而百转千回的南方文学，则像南国缠绵的青绿。▼一直有种说法：“南方的姑娘细腻温柔”。南方文学又何尝不是呢？南方的文字，内敛、精致而缠绵，情绪在蜿蜒的表达中流连。台湾作家黄国峻就是楷模，他对文字强大的调度能力，将修辞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在《留白》里，他这样描述一幅画：那些色块、线条、在图框中没有出口，像是撞球一样，来回碰撞，什么都要担心，都要逃避。画布图案与人物情绪间的联系，展开得相当绝妙。而他对话语本质的描写，不可谓不奇：一串串话语，载着这群习惯于将自己交付给这辆列车的人，迅速前进，超越风景，玛迦目送着这便捷的列车驶过，算了，很快又会有下一班的。黄国峻还在《失措》的结尾这样写台风后打扫残局的情景：女儿看见了她正走向那摊路面上的积水，她扫把一挥，那片天空的倒影，便随之破碎。黄国峻的文字冷而凝练，作为南方文字，不太典型，但其内核依旧不变，一如南国的冬，不管温度有多低，仍有细细密密的湿意钻向骨子里。
不管文字形式怎么变，南方文学骨子里都是颗缠绵的心，是个忧郁的女人，长发覆额，深夜独酌，反复咀嚼着自己的情绪。相比之下，北方文学像个大汉，大步流星，嗓门敞亮，遇到任何事，姿态都很热烈。双雪涛的《北方化为乌有》里，年轻女孩目睹爱人死于工厂的权力纠纷却无能为力，于是穷尽一生，跋涉千里，逐个击杀当年的凶手；班宇的《冬泳》里，主人公意识到自己酿成了无可挽回的悲剧，于是在北方的隆冬，赤身裸体，纵身跃入结冰的河流；常小琥的《收山》，故事的结尾，主人公发现自己的坚守已经无法抗衡行进的时代，于是在除夕夜里，将寄托了念想的画报在河边点燃，将执念付之一炬。
南方文学写爱情，是黄碧云“究竟是不爱而虚浮完整，还是爱而撕裂身体”的纠结；而在北方文学里，面对爱情，千言万语不外乎是“喜欢就上，不行就放”。南方文学表达愤怒，是黄国峻笔下家庭主妇对文化水平感到自卑，于是用丈夫的词典给女儿当积木的阴郁；而在北方文学里，或许就是班宇笔下男人在退无可退时赤膊上阵，提刀正面应对命运的刚烈。南方文学针脚细密，但正因为太细腻，反而形成天罗地网，情绪于其中兜兜转转找不到出口，因此，飞扬的情绪会绵延，而低徊的情绪也会堆积，闷出一股潮气，在心头挥之不去；北方文学比南方粗糙，但胜在飒爽。生命的乐与悲，无论多沉重，都能化作北国的风，来时声势浩大摧枯拉朽，离去时也干干脆脆，不留痕迹。
南方文学是经年累月的潮气，而北方文学即便被大雨浇透，水分也终会在晴日里被彻底蒸发。文字的情绪如果太满溢，容易找不到排解的出口；但当情感过于干燥时，生活似乎又少了点质感。说到底，参差多态才是幸福本源，而阅读的口味需要调剂。写到这里，看看前文再反观自身，看来，作为一个地道广东人，我文字真的很“南“，还是得多看点北方的文字，让北风再晒晒我的情绪。但阅读终究是件很私人的事情，所以这篇小文，观点一定有偏颇之处，更何况，我还是地道的，认为除了广东省都是北方的广东人呢。文丨叉叉
编辑丨米粒
图片来源于网络
未经许可，禁止转载
– 往期推荐-如何对你不想失去的人说再见乌托有个帮
重写的远方
投稿、合作 /m@wenzhou.plus
合作/ +微信：milalanao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