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的山水诗
花 就 是花
喜欢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是因为他的诗里有一种独特的禅悦,让人着迷。王维,字摩诘。名字取自《维摩诘经》,意为洁净无尘垢。这样看来,王维天生与佛结缘。不僧不道,不冠不巾,不喧不众,不忧不惧,竹杖芒鞋,葛布缁衣。有时对一朵花会心一笑,有时在山溪旁默然独坐,有时在竹林里逍遥弹琴,有时在明月下划然长啸。每次读他的山水诗,总会产生这样一种文化想象。诗佛!佛,不一定是宝相庄严端坐莲台的神袛,也可以是贩夫走卒儒生乞丐。佛,不是一种姿态,而是一种心态;不是一种他相,而是一种我相。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
山谷空寂,天宇无边。一树辛夷,美若芙蓉。它静静地开放,也静静地陨落;开放时无人赞赏,陨落时也无人惋惜。因为它在深山野岭,人迹不到处。幽兰在山谷,本自无人识。但这不是这朵花的悲伤,而是这朵花的幸运,它成功地躲开了人类多情的目光。花就是花,作为花,它从未想过要去承载人的任何情绪。它只是开出了自性,客观上也可以予人通明的觉悟,因为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禅,不以奴仆命风月。《大般若涅槃经》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人,不是大自然中唯一性灵,也不是天地间至高主宰。
陆放翁有诗云:花若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我相信,写这首《辛夷坞》时,王维就是那一树辛夷花。写诗,不求获赞,只为自娱。烦恼和喜悦,皆因尘缘而起。在意他人奖赏,便是心的枷锁。所谓诗佛,即是一点禅心。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禅,是佛家进入中国后与道家的融合,是中国式的佛教,并不像印度佛教或藏传佛教那样讲究苦修。在中国,除了西藏,几乎看不到苦行僧,也很少看到清教徒。禅,追求的是“顿悟”或“渐悟”,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即便不剃度皈依,也可在家修行,称为“居士”。禅,不执着于外在的形式,开悟即是得道。因为在禅宗看来,佛在心间。所以,中国古代有许多知识分子,一边优雅地做着读书人,做着隐士,做着官,一边做着佛教徒。李白,王维,苏东坡,都这样。在他们身上,儒释道三教合流,分不清何者为儒,何者为道,何者为僧。他们不做和尚,却喜欢与和尚做朋友,和尚也和他们做朋友,比如苏东坡与佛印,李白和蜀僧濬,王维和道光禅师,都是至交。禅,不求来世的永生,只求当下的觉解,在凡俗中超越凡俗。
破 执 与 随 缘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选句)
阮籍猖狂,穷途之哭。阮籍无法自在,因为内心有太多的枷锁,所以无论怎样努力逃遁,甚至把自己装扮成精神错乱的疯子,他都逃不出政治这个牢笼。而王维不同。行走,只是为了行走。所以就算到了水穷之处,依然还有云朵可看,看它怎样无心地从山谷间升起,无心地在天上游走,无心地淡入天穹。心是自由的,无往而不是风景;心不自由,任何地方都是牢笼。所谓去留无意云卷云舒。生活好像本来也没有什么意义,又为何一定要追求一种意义?
易中天认为禅宗的精髓在于“破执”。勘破一切执念,不要执迷于任何一种幻象。因为在佛家看来,世间万物都是幻象,转瞬即逝。《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红楼梦》中有一位“警幻仙子”,其名号的寓意便是“警告世人一切都是幻象”;有“空空道士”“渺渺真人”,名号都寓意着一个字:幻!人生的烦恼,都是因为执迷于幻象。其实,人活一辈子,无论谁,无论长短,最终身体都能得一个解脱。区别在于,大多数人在死时方得身体的解脱,思想上未必开悟,因此活着时一直在为一种执念劳神费心:执迷于权,执迷于名,执迷于利,执迷于情。所以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下了这样一个断语:“人真正的名字叫欲望。”莫言有小说,名曰《生死疲劳》。只有少之又少的人,能在活着的时候得到解脱,所谓“脱略形骸”,所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因为这种人有“慧根”,有“佛缘”,故而能够“开悟”。禅宗第四代祖师道信,十四岁时参拜第三代祖师僧璨大师,求解脱苦恼法门。大师说:“又没有人绑你,求什么解脱?”道信当下开悟:对呀!我本来就是自由的,为什么要请人来松绑呢?那么,先前捆绑了自己的那根绳子是什么呢?是心,是心里的种种欲望。“禅通妙用,全在尔心”,五十三岁时,成了得道高僧的道信这样劝诫别人。心净即佛,佛即是净心。所谓“一念心清静,处处莲花开”,当心净之时,顿觉漫天花雨。
但人各有其心。有的人,心如房屋,四壁堵塞,怕人来偷;又每日介搬进种种家具财物,久而久之,屋内拥堵不堪,艰于呼吸视听。禅,告诫人们一个道理:舍得。有舍方有得。但要割舍对物质和情感的贪恋,太难!柳宗元写过一个寓言故事《蝜蝂传》:蝜蝂是一种喜爱背东西的小虫。爬行时遇到东西,总是抓取过来,抬起头背着这些东西。东西越背越重,即使非常劳累也不停止。它的背很不光滑,因而东西堆上去不会散落,终于被压倒爬不起来。有人可怜它,替它去掉背上的东西。可是蝜蝂如果能爬行,又把东西象原先一样抓取过来背上。这种小虫又喜欢往高处爬,用尽了力气也不肯停,以致跌倒摔死在地上。的确,生命中有不可承受之重。生死疲劳。柳宗元写这个故事时,借物喻人,对那些贪心的人,他站在道德制高点,态度上有难以掩饰的嘲讽。我觉得这样不好。贪心是绝大多数人的天性,你,我,他,扪心自问,谁能幸免?难得的是,有人能觉悟这是人性的一个缺点,因此能对贪婪保持着警惕,而绝大多数人执迷不悟乐此不疲。禅,似乎并不着力于道德说教,只点化人要觉解。贪婪和攫取也的确可以成为一种乐趣。葛朗台在夜深人静时独自看着满屋子金光灿灿的黄金,感受着无量幸福。这也无可厚非,幸福是无罪的,只要它不伤了别人。不过也有人,心如凉亭,四根柱子撑起,周遭没有墙壁,藏不了东西。但好处是春花秋月斗转星移皆入怀中,倒多了无限风光。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凉亭的造型太有趣了:四脚着地,但四角凌空欲飞。那种飞的感觉多好啊!轻盈!“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欧阳修这样描写。这就叫做“空”和“闲”。只有将心腾些空间,方得四体之闲。
但人总是有欲望的。饮食男女,谁又能在物质化的消费世界里独善其身?人难免落入欲望的牢笼不可自拔,故而烦恼丛生。因而,佛家又有“随缘”一说。所谓“随缘”,即顺其自然。“缘”总是有聚有散,有始有终,如云起云灭。拥有,是一种缘;失去,也是缘之一种。缘来时,能顺时把握;缘去时,能坦然放下。不要怨恨,不要急躁,不要强求,以平常心面对。朋友,财富,亲情,甚至自身的容貌,概莫能外。随缘不是放弃追求,而是以豁达的心态去面对生活。这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修为。所谓“禅”其实是人生哲学,开导芸芸众生在生死疲劳中寻找喜悦,暂时或永久的喜悦。是的,每一个人,都是天地间的性灵,都可以有一种让自己解脱、让自己自在、让自己喜悦的方式。难道这世界上还有比生命的自由更宝贵更值得孜孜以求的东西吗?至少在王维苏轼这些人看来,是没有的。莫言在诺贝尔获奖演讲中这样说:“人世中许多纷争,在佛家的眼里,是毫无意义的,在这样一种至高眼界下的人世,显得十分可悲。”禅的精神,其实是一种宇宙精神,它引导人们能以一种超然的态度俯瞰人生。
月 亮,是 佛 的 眼 睛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
王维二十岁状元及第,便做了大唐的太乐丞,执掌宫廷礼乐。王维在音乐上的天赋造诣可想而知。但这次在竹林里的弹奏却大不相同。琴,是弹给自己听的,所以自在。宫商角徵羽,随性颠倒之。手拂五弦,目送秋鸿。明月相迎,秋风相送。旁若无人,我自狂呼。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自在!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选句)
山野空旷,宇宙无穷。新雨过后,秋风入怀。明月朗照,天宇澄明。石上清泉,泠泠有声。有动有静,动静相宜。没有动感的世界,是死寂,了无生趣;而随意乱动的世界,是躁动,意乱神迷。唯有与自然的律动相应的动,才是真正的生命律动,天人合一,妙合无垠。其间,最令人感动的,是那一轮明月。它让一切都光亮起来并有了色彩:空山,苍松,清泉,白石……如果少了它,一切都将沉睡在昏昧之中。月亮,是王维的山水诗中经常出现的意象,也是李白杜甫等人诗作中的常见意象。但不同的是,王维的月亮,没有痛苦的离别和沉重的思念。月亮就是月亮,它更像佛祖静静看着苦难人间的眼睛,慈悲,光亮。禅,就是那一轮明月,照亮万物,也照亮人心,让一切可观,可感,可乐。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辋川闲居》选句)
王维的诗,最爱出现的两个词是“空”和“闲”。生活忙碌心情拥挤的时候,许多饶有情趣的小东西都被人们忽略了。做一个闲人,才有心情去看落花,看落日,看炊烟,听鸟鸣,听蝉声。这些东西,是美景和音乐吗?是,也不是;对有些人是,对另一些人不是。对于葛朗台来说,世间最美妙动听的音乐,是金币碰击时发出的叮当声,无与伦比。什么东西是有价值的?无非是那些让心情愉快的东西。苏东坡在《赤壁赋》里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臧也。”清风明月无价,高山流水有情。这些东西,造物者慷慨地洒向人间,没人来和你争抢,也没人禁止你去享用,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有一颗懂得欣赏的心,它们都可以成为音乐和美色。可惜能领悟这种美感的人太少。价值是否可以由本心决定?禅曰:可以。禅,是在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中,获得对生命的觉悟,获得愉悦和自足。拈花一笑,心领神会。这就叫“禅悦”。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汉江临眺》选句)
江流天地之外,若隐若现;山色淡入云际,若有若无。视野之开阔,意境之旷朗,无与伦比。黄庭坚有佳句“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可与之比肩,但王维的诗句少了一些情绪渲染,所以更为洗练、淡远,淡到几乎看不见诗。大道至简,浑然天成,妙手偶得。真好!心界即视界。一个有高远视野的人,想必也有一颗通透的心。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过香积寺》)
香积寺是禅宗“净土宗”的祖庭,王维要去探访它。但是,古寺幽深静寂,不知深藏何处,只见山峰白云缭绕。野径无人,古木参天。而暮色之中,有悠远的钟声,仿佛是从天外传来,有一种魔力,召唤着人的心灵。澄潭照影,孑然一身,忽见心性。想到佛经中所说的性情暴烈的毒龙已经制服,好比心中的邪念妄想已被克服。如此,方能悟到禅理的高深,领略宁静之幽趣。王维参拜了香积寺吗?似乎没有。但在这幽深环境中,面对着潭水中自己的影子,静静地体味这空寂的大自然中所蕴含的无穷禅味,不觉间心境已走入澄明的禅境中。其实只要心中有禅,则处处都可以感悟到生命的情趣。禅,其实是劝人把心安顿好。倘若心没有安顿好,此生便是流浪,疲倦而又茫然的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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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美人雨霖铃
同事王小雷给本文提出修改意见,特此鸣谢!适逢“心空对话”创刊两年,感谢网友关爱,顺祝新春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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