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的意思
想写这个是因为前两天看完一篇《李清照:我那不叫骄傲,我就是狂》,表达欲又发作了,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李清照这个人呐,除了写词、相夫,还有三大爱好:赌博喝酒撕渣男,一个一个说。
一
有人说李清照婉约派,这属于既不懂婉约派也不懂李清照。就好比有人说:宁做真小人不当伪君子,二选一是么?弄得就跟这世界上没有正常人似的。为什么就不能既不做真小人也不当伪君子?为什么就不能既婉约又豪放,在二者之间做一股清流呢?
我小时候偏爱李清照,原因很简单,上口、流畅、好懂又好背。就跟上小学的时候喜欢偶数题一样,因为除得尽。
李清照官二代,父母都是文化人儿,她爸司局级,妈妈是宰相之女,李家跟苏轼来往密切。李的表姐嫁给了秦桧,后来秦桧权倾一时,李清照跟秦府却从无来往。据说李清照这个名字就是从王维名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来的,李清照很小就尽览家中万卷藏书,天赋惊人,写“争渡,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时也就差不多14、5岁。18岁写了《词论》,从柳永到苏轼到王安石,多了去了,一个没落,全挤兑一遍,青春期的逆反心理全都献给了享有盛名的“唐宋八大家”。
《词论》还提出了一个鲜明的观点,就是词应该有别于诗,当自成一家。从这事儿上看,她家的教育还挺开放,没必须让她服从权威。独立思考呗,精神上可以和泰山北斗一样平起平坐,你狂你的,没事儿。十几岁这个狂劲儿太正常了,就这么judgy,有太多judgement。
古人写词,多半儿是闲的。那时酸文人都偏爱写姑娘,无奈经常分寸掌握不好,他们都没有女性视角啊,就算是姑娘们的好闺蜜柳永温庭筠们也不能,最多也就写得好某一个姿态。稍微一过分,就变成李清照嘴里的“狎昵”。那当然是女性第一人称视角写最好啊,“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这种瞬间的内心细腻变化,一念之间的窘迫,细小的动作和微表情,我觉得男的写不出来。
唐人曾有一篇《大唐中兴颂》,乃歌颂大唐中兴的杰作,被颜真卿题于石崖之上。李清照看完以后忽然有了别的想法:啥?你大唐骄奢淫逸腐化战乱统统黑不提白不提啦?于是她写了两首诗,“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为什么唐朝军队老是打败仗呢?因为好马都给杨贵妃送荔枝去了。这一年李清照15岁。老装x犯朱熹看完诗说:“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意思是你一个女的何德何能,口气这么大也不怕闪了小腰?
网上说李清照“千古第一才女”,我觉得也是,张爱玲排第二。李清照的词,感觉很难100%解释清楚,它就像把一首诗英译中或者中译英,翻译完了之后,你总是觉得似乎少了点东西。
二
李清照好赌,赌得还相当专业。
她跟老公赵明诚在家没事儿就赌,有时赌书,猜书架上第几本第几页第几行的第几个字是什么,赵赢不了她。赵赌博赢不了,喝酒赢不了,写词更赢不了。赵把李清照的一首词混在自己的50首词中拿给朋友鉴赏,朋友看完说就这一句好——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服么?“好男不跟女斗”,切你斗得过吗?
李清照不喜欢掷骰子、押大小这种纯凭运气的弱智玩意儿,她喜欢动脑子的赌,比如打马,就是麻将的前身。人家后来还写了一本《打马图经》,专门教人打马的技术。在此书的序文中,李清照对赌的心得体会就是“专注”。书中点评了20种赌博游戏,如数家珍,雅俗共赏,应该是我国第一本赌博活动专业论著,非物质文化遗产。
社会我照姐。
三
照姐不仅女赌神,还是女酒鬼。来不来就“东篱把酒黄昏后”,伤心时“酒意诗情谁与共”、“浓睡不消残酒”,高兴时“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有人统计过,李清照全部诗词中,涉及酒的占到1/3,其中基本上都喝醉了。这一点上,当时历史条件下,赵明诚也挺开明的,没把照姐当摆设和生育工具,不是非得三从四德,而是引为知己、赌友和酒友。最重要一点,赵在家肯定服李清照(此处加入我个人经验)。
四
说到赵明诚,“清诚之恋”一开始应该是很美好的,要不然到后来也写不出那么多情绪复杂的词。
金兵来犯,朝廷内党争不断,李、赵结婚的第一年,蔡京当道,李家就倒了大霉。李清照的老爹和公公命运起起伏伏,仕途险恶。公公被罢免后,李清照跟着赵家远走青州。在青州这十几二十年,是李清照成年后最安定的日子,也不知道青州岁月静好的余温,是不是在之后无数个倒霉日子里,救照姐于水火。之后呢,赵明诚实在耐不住寂寞,又跑出去做官,没带着李清照赴任,而且一出去为生孩子就纳了两房小妾,给李清照也很少写信了,男人久不见莲花。这一年李清照39岁,写了《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情感那么复杂,又那么动人。得到过爱却忽然又没把握的人最能写出爱的感受,又一个悖论。你说她哀婉,那是她拿出来给你看的一面。她性子里有任性、硬气和不羁,要是说一句的同时又咽回去5句,那就显得很哀婉。
不信再看看这首绝句: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猜猜李清照为什么要写这个,这不仅是回应杜牧那首“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靖康之耻”后,赵明诚在当江宁知州时,还不是金兵,而是有一股匪兵叛乱来袭,赵深夜从城头上顺着绳子下去就逃了。本来按律要重罚,后来上头开恩只是罢官了事。这让李清照脸上怎么挂得住,气得写出千古名句,赵无地自容。愤怒出诗人果然不假。抑郁出笑星,题外话。
号称李清照青州故居
后来赵明诚说我跑也是为了保护在我这儿的文物,赵一辈子没少划拉文物。李清照也原谅了他,不知道这事儿是否在俩人之间产生了一道裂痕。一般如果男的瞧不上女的,多少带一点酸葡萄劲儿。女的看不起男的那可基本就纯完了,一种完整的成体系的轻蔑,题外话x2。
不久后,赵明诚在逃亡路上染病而死,李清照大病一场。此时大宋每况愈下,天下兴亡匹夫没辙。照姐晚景分外凄凉,词作转为哀怨凄苦。她带着十几车文物跟着皇上到处逃,因为她背负着赵明诚的精神包袱,为了表明对朝廷的忠心,堵别人的嘴。逃亡过程中投奔民居,墙上被人凿了大洞偷出5箱文物。“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凄清,点滴凄清。”。
命运之手并没有就此放过她,这时有个叫张汝舟的人出现了,他30多岁,对丧夫不久的李清照嘘寒问暖,花言巧语,反应快会来事儿,大概有那种婚庆主持人的气质,实际上张是冲着李手上的文物来的。49岁的李清照做了一次人生豪赌,改嫁张汝舟。这把赌输了,恨只恨自己瞎了眼。两三个月后张汝舟就家暴,对李大打出手,还把文物拿出去卖。照姐决意离婚,说姓张的你有一把柄在我手里你离不离?张说你离一试试。
张汝舟太小瞧李清照了,李清照是什么人,是写出过“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人。一怒之下,李清照指控丈夫在科举考试中非法获得免试资格,骗官还渎职。朝廷一查,张汝舟被判入狱加流放。按照当时的律法《宋刑统》,妻子告丈夫,一旦男的入狱,女的也得入狱坐两年牢,这条荒唐的规定就是要求女人守妇道,包庇丈夫是天理人常(我估计按宋法,男的告女的就不用把自己搭进去。)。李清照不管这些,玉石俱焚,只求险中脱身。好在丈夫一入狱,婚到是可以离了,两人的婚姻不超过100天。随后在赵明诚亲戚的帮助下,宋高宗给了一个特赦,李清照只在牢里呆了9天,女权先锋照姐扳回一局。
李清照生性敏感又感情强烈,一生都注定会因为这些特质而与生活碰撞得更剧烈,她写过“明月楼高休独倚”,过于灵敏,过于悲观的人,都会活得很幸苦吧。不得不说“钝感”才是保障个人幸福生活最重要的天赋,题外话X3。很多次,我们会为一个人的“矛盾”和“自我消耗”而动心——深情覆盖着的疏离,才华背后的孤独,温柔中的高傲,还有硬气下的脆弱。我看她个人生活就够倒霉,难免怨恨也合情合理,可是最后纵使大梦一场空,又仿佛一直有个声音在跟她说:你得支棱起来啊李清照。她的精神底色可能接近士大夫,没法躲在泡沫里,世事变幻无时无刻不在内心产生撞击。一个女人活在乱世,真的像一把俄罗斯轮盘赌。家国天下,融进个人命运才最戳心。
“你知道李清照最后死在哪里吗?”,至今也没人知道她死在哪里。
李清照行踪图
以前看戴建业老师一个视频,他拿李清照举例,说男的女的智商没差别。肯定没差别啊,别的可能有,我老婆在写字儿这件事上要是有我1/10的表达欲和自信(二皮脸),早就出28本书了,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