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笔记翻译(《阅微草堂笔记》选译)

阅微草堂笔记翻译

前言

纪昀,字晓岚(公元1724年—公元1805年),一生历雍正、乾隆、嘉庆三朝。史学界对纪昀较为一致的评价是“清代政治家、文学家”,但纵观其宦途,虽历仕左都御史、兵部尚书、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加太子太保等职衔,且均为从一品的高官,可政绩并不显著。再以文学论之,其诗、文虽佳,但成就在清代也不太显著,说二流当然过于偏颇,但在一流中也就平平而已。依我之见,晓岚之长,在于学养深厚,广涉博览,敏于思考,擅于考据,因此乾隆帝才令他总纂《四库全书》,又因此嘉庆帝赐他谥号“文达”时所给予的评价,才不过是“可为文”、“无不达”而已(敏而好学可为文,授之以政无不达)。所以,称他为“清代著名学者”应该更为贴切吧。
晓岚籍贯是河北沧州(清代为直隶省献县),因常年在京为官,故居现在北京市珠市口西大街,其中的书房名阅微草堂,《阅微草堂笔记》即因此得名。
《阅微草堂笔记》实际上是一部文集,由《滦阳消夏录》、《如是我闻》、《槐西杂志》、《姑妄听之》和《滦阳续录》等五部笔记集成,共分二十四卷,计约三十六万字。
中国的笔记体小说,一般认为始于南北朝时期,至唐代蔚成气候,到明清集为大成,其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就是《阅微草堂笔记》。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说:
《阅微草堂笔记》虽“聊以遣日”之书,而立法甚严,举其体要,则在尚质黜华,追踪晋宋。其轨范如是,故与《聊斋》之取法传奇者途径自殊。然较以晋宋人书,则《阅微》又过偏于论议。盖不安于仅为小说,更欲有益人心,即与晋宋志怪精神,自然违隔,且末流加厉,易堕为报应因果之谈也。惟纪昀本长文笔,多见秘书,又襟怀夷旷,故凡测亡友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狐亡友以抒己见者,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叙述复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后来无人能夺其席,固非仅借位高望重以传者矣。
给予的评价是相当高的。
《阅微草堂笔记》在1949年后也多有选注出版,我看过的有李汉秋和朱一清先生的、刘兆云先生的以及田大宪等先生的。但作为单纯的爱好者,我的选文出发点比之前辈诸先生要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既不想什么“批判的继承”,也不讲什么“科学的分析”,更没有什么“思想意义”的考量,用大白话说,就是选自己喜欢的。
如此而已。
虽然说“如此而已”,但本选是打算为读者作白话翻译的,所以不得不简单说说我对文言白译问题的看法。
文言白译,向来有标注和直译两种方法。其中,标注法是仅对文言中特有的词汇以及生僻词汇(均相对于白话文而言)进行注释,直译法则是按照原文逐词、逐句作白话的翻译。但我认为这两种方法都只对具有一点文言阅读能力的读者有帮助,对于基本不解文言的阅读者,则帮助不大。比如上述鲁迅先生所说的“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一句,是由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八个词组成的,对那些基本不解文言的阅读者,你说哪个词无需注译?若逐词、逐句作白话翻译,译出来的又会是一句什么样的胡言乱语?何况像“时足”这样的词,无论注释还是直译,恐怕连文字学专家都未必能译得明白。所以,如果主要的读者对象只是想清楚一段话语、明白一篇文章、看懂一个故事,而不是借此学习或进一步学习文言,那么,我认为还是以忠实原著、原意为前提(这是第一重要的),无需拘泥文言中那些特有的词汇和生僻词汇,按照白话文的阅读习惯和尽可能通顺的要求,用意译的方法为好。
由于本选就是为基本不解文言的阅读者而作,所以我打算就这么译。
【注】原文中括号里的内容,均为纪昀原注。
选译
1、沧州刘士玉孝廉,有书室为狐所据,白昼与人对语,掷瓦石击人,但不睹其形耳。知州平原董思任,良吏也,闻其事,自往驱之。方盛陈人妖异路之理,忽檐际朗言曰:公为官,颇爱民,亦不取钱,故我不敢击公。然公爱民乃好名,不取钱乃畏后患耳,故我亦不避公。公休矣,毋多言取困。董狼狈而归,咄咄不怡者数日。刘一仆妇甚粗蠢,独不畏狐,狐亦不击之。或与对语时,举以问狐。狐曰:彼虽下役,乃真孝妇也,亡友神见之犹敛避,况我曹乎?刘乃令仆妇居此室,狐是日即去。
【白译】沧州孝廉刘士玉的书房被一个狐精占据,大白天会和人说话,还常常丢瓦掷石打人,但人看不见它。知州董思任(山东平原人)是个好官,听说此事后亲自前往除怪。正当他在刘士玉书房里与人大谈人妖异路的道理时,忽听到屋檐处高声说道:“您做官挺爱民,也不索受贿赂,所以我不敢打您。但是,您爱民是为了有好名声,不索受贿赂是因为怕有后患,所以我也不躲避您。您就算了吧,别再多说了,免得自找麻烦。”董思任听了这番话,狼狈而归,好几天都惊诧不悦。刘士玉有个女仆,又粗苯又愚蠢,偏偏不怕狐,那只狐也不打她。有人在和狐对话时问这是为什么?狐说:“她虽然是个下贱的仆役,却是个真正的孝妇,鬼神见了她都要悄悄回避,何况我们呢。”刘于是让这个女仆住进书房,狐当天就离开了。
【评注】清廉爱民的官自古就少,而真心清廉爱民的官更是少之又少。像董思任这样爱惜名誉、知道敬畏,从而能约束自己的官,确实也算得上好官了。所以,狐精虽然不怎么尊敬他,却也不敢骚扰他。
2、爱堂先生言:闻有老学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学究素刚直,亦不怖畏,问君何往?曰:吾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摄,适同路耳,因并行至一破屋。亡友曰:此文士庐也。问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唯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沏,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渺缤纷,烂如锦绣。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萤萤如一灯照映户牖,人不能见,唯亡友神见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学究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亡友嗫嚅良久曰: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学究怒斥之,亡友大笑而去。
【白译】爱堂先生说:听说有个老学究夜行,忽然遇见一位已亡故的友人。学究性情一向刚直,因此并不害怕,问道:“你去哪里?”亡友说:“我现在是冥界的官吏,到南村有公务,碰巧与你同路。”当一起走到一座破屋时,亡友说:“这是文士的屋子。”学究问:“你怎么知道?”亡友说:“人们白天奔波忙碌,性灵都是泯没的,只有睡觉时一念不生,本性明亮清澈。这时,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从身体各处而出,形状缥渺缤纷,灿烂有如锦绣。学识像郑玄、孔安国,文采如屈原、宋玉、班固、司马迁,这些人的光芒,可直上霄汉,与星月争辉。比他们差一些的,光芒可高达数丈,再差一些的,可达数尺,以此类推,最差者的光芒也能像萤火之灯照映窗户。只是活人看不到,只有鬼神能看到罢了。这座屋子上光芒高达七八尺,所以我知道是文士的屋子。”学究问:“我读书一生,睡眠中的光芒有多高?”亡友吞吐扭捏了好一会才回答说:“我昨过路过你住处时,你正在午睡。看见你胸中有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听见学生们的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在没看见光芒,不敢乱说。”学究听了,愤怒的斥责起来,亡友哈哈大笑而去。
【评注】这篇当然是讥讽、揶揄那些读死书、死读书的腐儒的,但最有趣的是那个亡友的演技——假装不好意思,故意吞吐扭捏,得逞后开心的大笑而去。真有才!另,亡友,通常译为鬼,但本文这个鬼,就是学究亡故的友人,所以不译作鬼为好。又,讲章、墨卷、经文、策略,都是古时讲解、学习八股文的书籍和资料。
3、东光李又聃先生尝至宛平相国废园中,见廊下有诗二首,其一曰:飒飒西风吹破棂,萧萧秋草满空庭。月光穿漏飞檐角,照见莓苔半壁青。其二曰:耿耿疏星几点明,银河时有片云行。凭栏坐听谯楼鼓,数到连敲第五声。墨痕惨淡,殆不类人书。
【白译】东光县李又聃先生曾经到过宛平相国府的一个废园,看见廊下题写着两首诗。一首是:“飒飒西风吹破棂,萧萧秋草满空庭。月光穿漏飞檐角,照见莓苔半壁青。”另一首是:“耿耿疏星几点明,银河时有片云行。凭栏坐听谯楼鼓,数到连敲第五声。”字迹墨痕惨淡,大概不是人写的。
【评注】《阅微草堂笔记》中此类鬼诗不少。从这两首的写作环境看,都是废园凄清之夜,从诗文意象讲,又都是荒凉萧寂之境。人谁会深夜游此,且流连到五更呢?再加上墨痕惨淡,难怪觉得“不类人书”了。
4、平定王孝廉执信,尝随文宦榆林,夜宿野寺经阁下,闻阁上有人絮语,似是论诗,窃讶此间少文士,那得有此?因谛听之,终不甚了了,后语声渐出阁廊下,乃稍分明。其一曰:唐彦谦诗格不高,然“禾麻地废生边气,草木春寒起战声”,故是佳句。其一曰:仆尝有句云“阴碛日光连雪白,风天沙气入云黄”,非亲至关外不睹此景。其一又曰:仆亦有一联云“山沉边气无情碧,河带寒声亘古秋”,自谓颇肖边城日暮之状。相与吟赏者久之。寺钟忽动,乃寂无声。天晓起视,则扃钥尘封。山沉边气一联,后于任总镇遗稿见之。总镇名举,出师金川时,百战阵殁者也。阴碛一联,终不知为谁语,即其精灵长在,得与任公同游,亦决非常亡友矣。
【白译】平定举人王执信,曾随父赴任榆林。夜里住在一座野庙的经阁下面,听见经阁上面有人说话,好像是在论诗,感到挺惊讶,因为当地文士很少,怎会有人夜里在此论诗呢?于是便仔细听起来,但始终听不清楚。后来说话声渐渐大起来,才慢慢听清楚了。一个人说:“唐彦谦诗格不高,但‘禾麻地废生边气,草木春寒起战声’倒是佳句。”另一个人说:“我曾写有一联诗句‘阴碛日光连雪白,风天沙气入云黄’,不亲自到关外,是看不到这种景象的。”前一个人又说:“我也写有一联诗句‘山沉边气无情碧,河带寒声亘古秋’,自觉颇像边城日暮的景象”。两人一起吟诵欣赏了好久。忽然听见寺钟敲响,于是就再没声音了。天亮之后,王执信到经阁上面去看,只见阁门闭锁,满是灰尘。“山沉边气”这一联诗,后来在任总镇的遗稿中见到。任总镇名叫任举,在金川战役中身经百战而亡。而“阴碛”这一联诗,最终也不知道是谁写的。但作者精灵长在,能够与任公一起相处,也一定不是寻常的鬼。
【评注】任举(公元1703年—公元1748年),字汉冲,山西大同人,在金川战役阵亡时官任总兵,死后获赐谥号“勇烈”,有《任勇烈诗集》传世。单论这两联诗句,我感觉任举的“山沉边气无情碧,河带寒声亘古秋”,比之其友的“阴碛日光连雪白,风天沙气入云黄”要高明不少。任友之句,无非是对边城日暮景象的状摹,而任句中的无情、寒声,特别是亘古秋等词语,才得边塞诗歌的精髓。另,唐彦谦,字茂业,号鹿门先生,是晚唐时期的官员和诗人,有《鹿门集》传世,其中“百战沙场汗流血,梦魂
犹在玉门关”,可能要比任举所赞的“禾麻地废生边气,草木春寒起战声”更佳吧。又,平定县现在山西,属阳泉市,河北现有平定庄村,在张家口张北县,晓岚所记,不清楚是哪个平定。陕西、吉林现均有榆林市,晓岚所记,亦不清楚是哪个榆林。
5、戏术皆手法捷耳,然亦实有搬运术。忆小时在外祖雪峰先生家,一术士置杯酒于案,举掌扪之,杯陷入案中,口与案平,然扪案不见杯底。少选取出,案如故,此或障目法也。又举鱼脍一巨碗,抛掷空中不见,令其取回,则曰:不能矣。在书室画厨夹屉中,公等自取耳。时以宾从杂沓,书室多古器,已严扃。且夹屉高仅二寸,碗高三四寸许,断不可入。疑其妄,姑呼钥启视,则碗置案上,换贮佛手五。原贮佛手之盘,乃换贮鱼脍,藏夹屉中,是非搬运术乎?理所必无,事所或有,类如此。然实亦理之所有。狐怪山魈,盗取人物,不为异。能劾禁狐怪山魈者,亦不为异。既能劾禁,即可以役使,既能盗取人物,即可以代人取物,夫又何异焉。
【白译】魔术戏法都仅仅是手法快捷而已,但也真有搬运之术。记得我小时候在外祖父雪峰先生家,有一个玩魔术戏法的人将一酒杯放在桌上,用手掌一按,酒杯就陷进桌子里,杯口与桌面平齐,可用手摸桌子下面,却没有杯底。过了一会将杯子拿出来,桌面居然还是原样,这或许是一种障眼法吧。这位玩魔术戏法的人又用手举起一大碗鱼肉,向空中一抛便不见了。叫他取回来,他说取不回来了,在书房画橱的抽屉里,你们自己去取吧。因为当时在场的宾客、从人很多,书屋中有许多古玩器,所以都严严实实地锁着,而且画橱的抽屉高仅二寸,而装鱼肉的大碗却高三、四寸,是绝对放不进去的,因此怀疑这个人胡说。于是喊人拿钥匙开锁查看,才发现那个大碗已在桌子上,碗里装了五个佛手,而原先装佛手的盘子里却换装了鱼肉,正藏在画橱的抽屉里!这不就是搬运术吗?从道理上讲一定不会有,但事实上却可能会有的事,就类同于搬运术。然而,这类事情实际上也是有道理的:狐怪山魈能盗取人的东西,不足为奇,有能够制控狐怪山魈的人,也不足为奇。能制控,就能役使。狐怪山魈既然能盗取人的东西,也就能帮人置换、拿取东西,这又有什么可奇怪呢?
【评注】文中讲的事情是晓岚亲身经历,而不是道听途说,所以是真实的记录。这类魔术现今已很常见,但必须要有人暗地里配合(即作弊)才行。虽然从晓岚所述的环境和情节看,很难作弊,但一定是必须作弊才能成功的。而正是因为很难作弊,晓岚才自作聪明的扯到了狐怪山魈、制控役使等等上去了。
6、永春丘孝廉二田,偶憩息九鲤湖道中,有童子骑牛来,行甚速。至丘前小立,朗吟曰:来冲风雨来,去踏烟霞去。斜照万峰青,是我还山路。怪村竖哪得作此语,凝思欲问,则笠影出没杉桧间,已距半里许矣。不知神仙游戏,抑乡塾小儿闻人诵,而偶记也。
【白译】永春县举人邱二田,偶尔在九鲤湖途中休息。有一小童骑牛而来,行走非常迅速。来到邱二田面前停下,朗声吟诵道:“来冲风雨来,去踏烟霞去。钭照万峰青,是我还山路。”邱二田觉得奇怪,村野小童哪能作出这样的诗歌?正打算相问时,小童的身影已出没在树林之间,距离自己半里多路了。不知这是化作童子的神仙游戏,还是乡塾小儿曾听人朗诵此诗,偶尔记住了。
【评注】诗虽确有仙意,但还够不上称奇,称奇的是湖畔偶遇、语出村童,来去如飞、转瞬林间。另,永春县现属泉州市,九鲤湖在现莆田市仙游县。
7、莆田林教谕霈,以台湾俸满北上。至涿州南,下车便旋,见破屋墙外,有磁锋划一诗曰:骡纲队队响铜铃,清晓冲寒过驿亭。我自垂鞭玩残雪,驴蹄缓踏乱山青。款曰罗洋山人。读讫自语曰:诗小有致,罗洋是何地耶?屋内应曰:其语似是湖广人。入视之,惟凝尘败叶而已。自知遇亡友,惕然登车,恒郁郁不适,不久竟卒。
【白译】教谕林霈(莆田人),因在台湾任满升调而北上。途径涿洲南边一处时,下车小解,看见破屋墙壁上用碎磁刻着一首诗:“骡纲队队响铜铃,清晓冲寒过驿亭。我自垂鞭玩残雪,驴蹄缓踏乱山青。”署名是罗洋山人。林霈念完诗后自言自语道:“诗有点小情致。罗洋是什么地方啊?”这时屋里有人回应道:“听口音像是湖广人”。林霈走进破屋一看,只有满地积尘败叶。他知道遇见了鬼,惶恐上车而去,但一直为此感到郁闷忧愁不舒服,不久竟死了。
【评注】教渝,在清代相当于现在的县教育局局长。林霈因心疑白昼遇鬼,便“郁郁不适,不久竟卒”,可见胸襟不宽,也就是个科级干部的材料吧。但对罗洋山人之诗“小有致”的评价,倒还贴切。
8、福建汀州试院,堂前二古柏,唐物也,云有神。余按临日,吏曰当诣树拜。余谓木魅不为害,听之可也,非祀典所有,使者不当拜。树枝叶森耸,隔屋数重可见。是夕月明,余步阶上,仰见树梢两红衣人,向余磬折拱揖,冉冉渐没。呼幕友出视,尚见之。余次日诣树各答以揖,为镌一联于祠门曰:参天黛色常如此,点首朱衣或是君。此事亦颇异。袁子才尝载此事于新齐谐,所记稍异,盖传闻之误也。
【白译】福建汀州的应试考场前有两棵古柏,植于唐代,传说通灵有神,所以我巡视的那天,考场官吏禀告说应当拜见。我说:“树精木灵若不害人,听之任之也就可以了。祭祀典籍中没有此类礼仪,因此朝廷使者不应拜见。”这两棵古柏枝叶繁茂,躯干高耸,隔着几重房屋都能看见。当天晚上月光明亮,我走在台阶上,仰望见树梢上有两个穿红衣的人向我躬身施礼,然后就慢慢消失了。我呼唤幕友出来观看,他(他们)也看见了。我第二天到两棵古柏前分别作揖答礼,并在祠门镌刻了一幅对联:“参天黛色常如此,点首朱衣或是君。”这件事情挺怪异的。袁子才(袁枚)曾把这件事记载入《新齐谐》书中,与事实稍有差异,应该是传闻所误。
【评注】这是晓岚亲历之事,而且至少还有一人可以为证,但确实怪异难解。如果一定要去“解”,那就只能是考场官吏让人做的类似吊线木偶的假人,还要找一两个比较专业的木偶戏演员操纵才行。但问题是,晓岚文中只提到“吏曰当诣树拜”,并未提到民间常见的施舍财物等等(因为是官方的应试考场)。既然无利可图,考场官吏们为什么要冒着风险作弊呢?所以还是怪异难解。
9、事皆前定,岂不信然。戊子春,余为人题蕃骑射猎图,曰:白草粘天野兽肥,弯弧爱尔马如飞。何当快饮黄羊血,一上天山雪打围。是年八月,竟从军于西域。又董文恪公尝为余作秋林觅句图。余至乌鲁木齐,城西有深林,老木参云,弥亘数十里。前将军伍公弥泰建一亭于中,题曰秀野。散步其间,宛然前画之景。辛卯还京,因自题一绝句曰:霜叶微黄石骨青,孤吟自怪太零丁。谁知早作西行谶,老木寒云秀野亭。
【白译】世事都是命中注定的,不能不信。戊子年春天,我替人题写《蕃骑射猎图》,说:“白草粘天野兽肥,弯弧爱尔马如飞。何当快饮黄羊血,一上天山雪打围。”这年八月,竟然真的被罚从军西域。又,董文恪公曾替我画了一幅《秋林觅句图》。我到乌鲁木齐后,城西有茂密的森林,古木高耸入云,绵延几十里。前将军伍弥泰在林间建造了一座亭子,题名“秀野”。散步在其间,就像《秋林觅句图》所画的一样。辛卯年我回到京城,就此写了一首诗说:“霜叶微黄石骨青,孤吟自怪太零丁。谁知早作西行谶,老木寒云秀野亭。”
【评注】晓岚笃信因果,亦信宿命,这类记述在《阅微草堂笔记》中随篇可见。本文所记二事,当然只是巧合,但正因为十分巧合,才显得格外有趣。而深林老木、繁茂弥亘,悄立一亭、题曰秀野,更是清雅得趣。文中所记的两首诗,应该也可见出纪昀诗歌的特点和水准。
10、范蘅洲言,昔渡钱塘江,有一僧附舟,径置坐具,倚樯竿,不相问讯。与之语,口漫应,目视他处,神意殊不属。蘅洲怪其傲,亦不再言。时西风过急,蘅洲偶得二句,曰:白浪簸船头,行人怯石尤。下联未属,吟哦数四。僧忽闭目微吟曰:如何红袖女,尚倚最高楼。蘅洲不省所云,再与语,乃不答。比系缆,恰一少女立楼上,正著红袖,乃大惊,再三致诘,曰:偶望见耳。然烟水淼茫,庐舍遮映,实无望见理。疑其前知,欲作礼,则已振锡去。蘅洲惘然莫测,曰:此又一骆宾王矣。
【白译】范蘅洲说,昔日渡钱塘江,有个和尚搭船,倚着桅杆,和谁也不打招呼。范蘅洲与他攀谈,他却口中随便应答,眼睛却望着别的地方,一副待理不理的样子。范蘅洲怪他傲慢,就不再理他。当时西风很大,范蘅洲偶尔想到两句诗:“白浪簸船头,行人怯石尤。”下联两句尚未想好,就一边想一边反复吟咏这两句。和尚忽然闭上眼睛,轻声接吟道:“如何红袖女,尚倚最高楼。”范蘅洲不知他说的意思,再和他攀谈,和尚却又不搭理了。船到岸时,恰好看见一个少女站在岸边的楼上,又恰好穿着红衣,范蘅洲大惊,再三向和尚请问。和尚说:“我偶然望见罢了。”然而当时船在江中,烟波浩淼,房屋遮掩,是根本望不见的。范蘅洲怀疑和尚有先知先觉的本事,想向他行礼致意,但和尚已拄着锡杖走了。范蘅洲感到迷惘茫然,说:“这又是一个骆宾王吧。”
【评注】范蘅洲将和尚比之骆宾王,与自己所述的故事并不贴切。传说中骆宾王仅仅是代宋之问续了一联诗,而和尚却是因为能望见人所不能望见的景象,才代范蘅洲续诗的,也才让人“惘然莫测”的。另,“石尤”代指大风,典出民间传说:有石姓女嫁尤姓男为妻,尤不听石劝,执意远行经商,结果一去不返,石亦郁郁病亡,临终前说:“我悔恨未能阻止丈夫,造成这样的结局。今后我要化作大风,为天下妇人去阻止所有的商旅远行。”
(以上均选自《滦阳消夏录卷一》)
11、宋按察蒙泉言,某公在明为谏官,尝扶乩问寿数,仙判某年某月某日当死,计期不远,恒悒悒,届期乃无恙。后入本朝,至九列。适同僚家抚乩,前仙又降,某公叩以所判无验,又判曰:君不死,我奈何?某公俯仰沉思,忽命驾去,盖所判正甲申三月十九日也。
【白译】按察使宋蒙泉说,某人在明朝时做谏官,曾举行“扶乩”,向神仙求问自己的寿数,神仙判定他会死于某年某月某日。此人计算日期已经不远,为此一直郁郁不乐,可到了神仙所判的日子却安然无恙。后来他投靠清朝,官至九卿高位。正巧同僚家举行“扶乩”,当年他请过的那个神仙又降临了,他借机叩问神仙当年的判断为什么没有应验?神仙说:“你自己不死,我有什么办法呢?”此人仰头垂首,沉思了好一会,急忙命从人备轿而去。原来,神仙当年所判的日期正是甲申年三月十九日。
【评注】甲申年三月十九日(公元1644年4月25日),是明崇祯帝自缢殉国之日。在崇祯朝,谏官虽品秩不高但地位颇显,按主忧臣辱、主死臣亡的封建政治伦理,这个某公是应该追随崇祯帝殉节而死的,所以神仙断定他会死于那一天。谁知他贪生怕死,苟活性命,而且还投降敌朝,官至高位,因此神仙才说“君不死,我奈何?”真是讥之深、讽之切,这也是晓岚记述此事的本意吧。
12、南皮张副使受长,官河南开归道,夜阅一谳牍,沉吟自语曰:自刭死者,刀痕当入重而出轻,今入轻出重,何也?忽闻背后太息曰:公尚解事。回顾无一人,喟然曰:甚哉,治狱可畏也。此幸不误,安保他日不误耶?逐移疾而归。
【白译】南皮县张受长副使,做河南开归道员时,夜阅一份案卷,一边沉思一边自言自语说:“自刎而死的人,伤口刀痕应入重而出轻,这个死者的刀痕却是入轻而出重,这是为什么?”这时忽听到背后一声叹息,说:“您还算明白事理啊。”张受长回头看时,身后并没有人。对此,他感慨的说:“太可怕了!断案真可怕啊。这件案子我侥幸没有误断,可怎能保证以后不出差错呢?”于是就称病辞职还乡了。
【评注】头一次读这篇时,我也沉吟了好一会。不错,除非有特殊原因,自刎者的伤口刀痕一定是入重而出轻的,反之则基本可以肯定不是自刎。但再想想,他杀的刀痕却似乎既可能入轻出重,也可能入重出轻,因此,不能反过来把所有入重出轻的刀痕都作为自刎的依据。果然是“治狱可畏”!
13、庚午秋,买得埤雅一部,中折叠绿笺一片,上有诗曰:愁烟低幂朱扉双,酸风微戛玉女窗。青磷隐隐出古壁,土花蚀断黄金釭。草根露下阴虫急,夜深悄映芙蓉立。湿萤一点过空塘,幽光照见残红泣。末题靓云仙子降坛诗,张凝敬录。盖扶乩者所书。余谓此亡友诗,非仙子诗也。
【白译】康午年秋天,我买到一部《埤雅》,书中有一张绿笺,上写一首诗:“愁烟低幂朱扉双,酸风微戛玉女窗。青磷隐隐出古壁,土花蚀断黄金釭。草根露下阴虫急,夜深悄映芙蓉立。湿萤一点过空塘,幽光照见残红泣。”末尾题“靓云仙子降坛诗,张凝敬录”,原来是扶乩者所书写。但我认为这是鬼诗,而不是仙子诗。
【评注】世上若真有鬼诗、仙诗,则晓岚的看法应该不错。青磷、土花、草根、阴虫,还有湿萤过空塘、幽光照残红,分明鬼蜮,哪似仙境?另,《埤雅》是北宋人陆佃所撰的一部训诂学专著。现今知道陆佃的人很少,但知道他孙子的人还有一些,因为他孙子名叫——陆游。
14、沧州张铉耳先生,梦中作一绝句曰:江上秋潮拍岸生,孤舟夜泊近三更。朱楼十二垂杨遍,何处吹箫伴月明。自跋云:梦如非想,如何成诗。梦如是想,平生未到江南,何以落想至此?莫明其故,姑录存之。桐城姚别峰,初不相识,新自江南来,晤于李锐巅家,所刻近作,乃有此诗。问其年月,则在余梦后岁余。开箧出旧稿示之,共相骇异。世间真有不可解事。宋儒事事言理,此理从何处推求耶?又海阳李漱六名承芳,余丁卯同年也。余听事挂渊明采菊图,是蓝田叔画。董曲江曰:一何神似李漱六,余审视信然。后漱六公车入都,乞此画去,云平生所作小照,都不及此。此事亦不可解。
【白译】沧州张铉耳先生梦中作了一首诗:“江上秋潮拍岸生,孤舟夜泊近三更。朱楼十二垂杨遍,何处吹箫伴月明。”他在自己写的跋文中说,“梦到的若不是想过的,怎能成诗?而梦到的一定是想过的,我却从未到过江南,怎会有这样的印象?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好暂时录写保存起来。”桐城人姚别峰,张以前并不认识,刚从江南来,见面于李锐巅家。姚那天展示自己刻印的近作中,居然有这首诗。问姚写作的时间,则在张梦后的一年多。张也打开箱子出示了一年多前这首诗的旧稿,大家都感到非常惊异。世上的确有不可用道理来解释的事。宋代儒生事事都推求道理,那这件事的道理又从哪里去推求呢?又,海阳人李漱六,名承芳,是我丁卯年的科举同榜。我官署里挂着一幅《渊明采菊图》,是蓝田叔所画。董曲江看了说:“这画中人怎么这么像李漱六啊?”我仔细看看觉得的确很像。后来李漱六进京参加会试,求我把这幅画给了他。他说这一生所画的肖像都不如这一幅像。这件事也同样不可以用道理来解释。
【评注】张铉耳事,梦中成诗虽奇,尚不足为异,奇异的是竟与另一陌生人所作相同,并都有根有据(且事发时还有人证)。当然也不排除是张姚二人共同的朋友(如李锐巅等)串通姚别峰开的玩笑,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难怪张铉耳要质疑“宋儒事事言理,此理从何处推求耶?”。儒学至宋,不幸而出朱熹、二程之辈,变得面目可憎,腐臭熏天,连一般的儒生都不服、不信了。李漱六事则为晓岚亲历,也奇也异,但奇异仅在巧合,只是巧合到这样的程度极为罕见罢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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