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辫子太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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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 香刘新丽
五婶银白色的头顶对着我,手提毛笔正认真地写字。这位已近八十的老太太没有实际年龄那么老,她戴着老花镜,手不抖,气定神凝,她的字也越来越苍劲挺秀。
我洗了葡萄,一颗一颗递给她。
“真甜啊,好!”她赞道。
“有日子不来了吧?”
“是啊,五婶,我忙呢!”
“人忙了心就累,是不是闺女?”
我点点头。
“要自我调节,累出病来不值当啊。”
这老太太从不糊涂,与人沟通时的反应一点儿不掉节奏。她会察言观色,言语里也善解人意。有时她会问我“心情好不?”或者“生活如意不?”谁能相信这样充满人文关怀的词汇是从一个近八十的老人嘴里问候出来的!
“我能调节好,没事的,五婶。”
五婶的家还是那么简洁,她不喜欢装修。
我扭过头看墙上的相框,那里有五婶的全家福和她年轻时的照片。
据五婶说那是她十九岁时照的,干净轻盈的刘海斜搭在前额,一条麻花辫在头上盘了两圈,圆脸,眉毛细细长长,清澈秀气的眼睛,整洁的牙齿,嘴唇薄厚大小适宜,照片上的五婶正对着我笑。看得出来,那时五婶是不化妆的,在五婶那个时代,年轻姑娘的美是天生丽质的。不像现在,无论老丑,只要是女性,统统纳入“美女”之列,满大街都是自信的美女,浓妆而招摇,回去一卸妆掉下一大堆东西,什么假睫毛啊、双眼皮贴啊、美瞳啊……
这张黑白照我从小看到大再熟悉不过了,虽被后续涂了红脸蛋和红唇,有些画蛇添足的味道。童年时懵懂,几十年过去了,才发觉五婶是那个时代的美人。
相比较五婶的美,五叔就低调多了,甚至有些猥琐,中开分的头发倒梳得一丝不苟。他精瘦的脸,一双三角眼,嘴傻傻地半张着,论长相和气质与五婶相去甚远。五叔与五婶有一个女儿叫揽月儿,这名字也一定是五婶起的,五叔那么俗的一个人怎么会想到这么雅的名字?揽月也就是我的姐姐,在另一个城市工作并安了家。五叔因病早几年去世了。
关于五叔与五婶的结合,从母亲那里断断续续听到过一些。
五叔是三爷爷的次子,只是在堂兄弟中排行第五,所以我们都喊他五叔。五婶因为家穷,被父母送到三爷爷家当了童养媳,三爷爷年轻时在省城办过学校,三爷爷那时思想开明,他鼓励女儿家读书识字,我的姑姑们都是读过书的,五婶从小聪慧,想必三爷爷曾喜欢过这个小儿媳,也供她去读书。
建国初期,三爷爷的学校归了公,三爷爷还在学校里任职。五婶一直读到女子师范毕业,又回到三爷爷所在的学校当了教师。而五叔呢,他是一同与五婶出来读书的,只是当时不在一个学校。但他常常逃课,在省城里结交了一群地痞并学会了偷盗而入狱。
五婶与五叔的性格本就格格不入,五叔入狱后她只去看过一次。
三爷爷的学校男教师里有几位来自南方的,其中一位高高的个子,一头浓密蓬松的头发,阳光而俊朗。五婶从他身边走过,便可闻到清淡的香皂味。而五婶那个时候又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子,顺理成章他们相恋了,偷偷地。在没有课的时候,他们去校外游古迹、逛老街。那些日子对于情义相投的他们来说徜徉得像天上的鸟儿、水里的鱼儿。
两个人相恋的最终心愿一定是厮守终生,那么在三爷爷的眼皮子底下会如愿以偿吗?显然是不可能的。五婶与男教师打算向三爷爷摊牌,于是五婶先是试探性地跑去对三爷爷说:
“我和二虎(五叔的小名)两个人不合适,请您再为他找一个姑娘吧!”
三爷爷此刻背对着五婶,双肩微微耸了耸回过头来:
“怎么个不合适?你是觉得他配不上你了吧?”三爷爷目光灼灼直刺向五婶,五婶便不敢抬头亦不再做声,溜溜儿地退出了。
又过了些日子,男教师来到三爷爷面前,他先是恭恭敬敬地给三爷爷鞠了个躬,然后委婉简练地道出了自己的意愿:他喜欢五婶,他们两个人志同道合,他请三爷爷允许他们结婚;然后他又试图教化三爷爷,况且现在是新社会了,没有童养媳一说,您不可以再守旧了。
三爷爷坐在办公椅上眯着眼,屏息听完男教师的慷慨陈词后冷眼打量着这个南方人。这小子有一米八吧?国字脸,浓眉,眼目深邃,一身灰色中山装更衬托出他蓬勃洒脱之气。和自己那做贼的二虎比起真是天壤之别啊!三爷爷在心里沉沉地叹息着。但他的嫉妒心马上窜上来还夹杂着一股怒火,他的儿子再孬也还是他的亲骨肉,他要为儿子捍卫尊严!从前些天五婶的言语里三爷爷已经有了戒备。他对儿媳与男教师的行径早有所窥觊。三爷爷鼻子里轻浅地“哼”了一声,他语气低沉刻意让自己保持冷静:
“她从前是做过短暂的童养媳,可现在我把她当作我的女儿,否则就不会供她读书让她出来工作,她在家里的待遇同我的女儿们是一样的。她现在长大了要找人家嫁人,作为父亲我必须替她把关,我不能把女儿孤零零远嫁到南方那样我于心不忍!日后免不了有个磕磕碰碰吧?你同她闹别扭吵架了或者她在公婆你父母那受了委屈,她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向谁诉说?她寂寞了想家了想回来走动走动,一时半会能回得来吗?再说南方的风俗以及一日三餐她会习惯吗?也就是说她不能嫁得太远!你就断了这个念想吧!”
三爷爷如慈父般充满“人情味”且态度决然的措辞让男教师猝不及防,他怎会想到三爷爷拿出了“女儿”这个杀手锏?男教师向三爷爷发誓会对五婶好的决不会让她受委屈,三爷爷压根没有兴趣听男教师的立誓表白,他言不由衷的一番话已经打败了这个涉世不深的毛头小子。最后,三爷爷不耐烦地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摆摆手起身结束了这次谈话。
这次谈话当然没有任何结果。
五婶与男教师思来想去最终决定私奔。因为年轻他们潦草地制定了一个私奔计划,他们以为只要一踏出校门踏出这个城,从此就会自由无束地在一起了。但是三爷爷毕竟老练经见得多,他在他们出逃必经的路口处守候着,于是,五婶与男教师被逮了个正着。三爷爷立即将五婶送回了县城。很快,男教师在三爷爷的冷落和凌厉的眼神下也不得不颓败地离开省城,从此无下落。
五婶呢,确切地说,是被押回了县城—-我们几代同堂的老宅子里,她跪在公婆面前受审了四日,有尖锐的问题三爷爷就回避。比如:你和他到了哪种地步?失身了没有?五婶摇头。她婆婆,也就是我的三奶奶便颤抖着手将食指伸向五婶的额头,然后厉声道:“说实话,你个贱骨头!”五婶又摇头,五婶的额头上竟被三奶奶的指甲戳出了血痕。
后两日,妯娌们也在侧。这个家族大概有意给众媳妇们一个警醒吧,这群女眷有的冷嘲热讽,有的往五婶脸上唾唾沫,三爷爷的大儿媳,我的四婶还趁人不备拧五婶的大腿,只有母亲不动口也未动手。五婶低着头竟没流一滴眼泪,她那长长的大辫子不再服服帖帖地盘在头上,而是一股脑地垂落散乱了,脸蛋和衣服沾满了尘土和妯娌们的唾液。在那座古式的深宅大院里,里面的任何声音外面的人是无法听得到的,即使听到,有谁肯去救她这样一个“不守本分”的女子呢?况且这种私奔之事在那个时代、在这所大宅子里是多么不耻、甚至让先人蒙羞。这四日的蹂躏似乎从灵魂里把五婶打垮了,最后她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了。
到了第五日,三爷爷命家人送五婶回房。五婶在床上躺了一天没人来看她一眼。她昏昏沉沉地睡了又醒来,恍惚中看到母亲端着一碗粥进来,母亲一口一口地喂她,开始,她不喝,母亲就低声训斥:“你不喝,假如你饿死了家人无非把你埋了,你死了,谁都不痛,就是生养你的人痛啊!”五婶便想起了穷得一辈子穿打补丁衣服、土豆连皮都要吃掉的父母,一时悲从中来,眼泪大掉了一把。五婶告诉母亲,她与那个男教师是清白的,什么都没发生过,不存在的事情她怎能承认?
从此,三奶奶就不住地埋怨三爷爷吃饱了撑的送五婶去读书,三爷爷这时候也不辩解,总是长吁短叹,表情茫然,他老人家的内心一定是矛盾的。
五婶再也没去省城教过书,她一个童养媳出身,在这个家本就没什么地位,这次事件后就更不如从前了。妯娌们都不拿正眼瞧她,除了母亲。但是五婶毕竟是读过书的,她除了做家务一有空就读书看报,还临帖。
一年后,五叔将被发配到西北青海一带劳教,三爷爷决定为五叔和五婶圆房。于是五叔请了婚假回来,圆房前,三奶奶拿了一块白绸子向五叔授意着什么,第二天一大早,五叔按照三奶奶的吩咐拿出了白绸子,三奶奶欣喜地看到了她希望看到的那些,她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两年来的心结终于解开。一个星期后,新婚中的五叔和五婶便携着大包小包踏上了去往西北的列车,然后在一个偏僻的农场安了家。新家除了锅灶就是两床被褥,那里气候干燥寒冷风沙大,风里夹杂的大沙砾能把人的皮肤划伤;高寒地带缺氧缺水人烟稀少,早年间还有野兽出没,环境恶劣得勉强可以住人。
五叔从监狱出来后,性格就有了变化,寡言而木讷。
五叔被安排在一个制砖厂推砖块,就是将烧制好的成砖从窑炉里运出来,一天下来要推几十车,制砖在夏天,外面最热达三十几度,里面是六、七十度,人光着膀子穿着厚棉鞋进去脚底还是烫的。五叔有时一天推下来人几乎虚脱,他来到西北后,无论与五婶还是同事,每天说不上十句话,完全变成一个干活儿机器。
五婶作为劳教人员家属,也分到了一个不轻的活儿,就是搬运成砖。有运输砖的卡车一来,她们这一群女工就起身以最快的速度往车上码,否则就会遭到司机的大声训斥,只有在车屁股冒着烟开走的间隙稍事休息,有时还没歇过来,就远远看见那辆车又摇摇晃晃地来了。这样一天下来,两个人回到家连做饭的力气都没有了,看看锅里有没有剩饭,有就用开水泡泡凑合吃了。劳动强度大,营养跟不上,五叔和五婶日渐消瘦。
西北的风沙让五婶白皙的脸和手变得粗糙黑硬,她把两条长长的辫子剪成了齐耳的短发,她已经很长时间不看报了,作为劳教家属的一员,她是无法接触到报纸的,她从老家带来的《唐诗》《宋词》鉴赏一类的书也很久没翻过了。
在西北,她和五叔都深刻地体验到了生存的艰难。这一年,正好赶上“大跃进”。五叔积极响应国家号召,一心要改造好,他将家里唯一的锅捐了出去支援大炼钢铁。好在当时有大食堂,可以不做饭。
有段时间两个人的口粮不够吃,饿极了的时候,五叔和五婶吃过喂牲口的饲料……
这时候五婶怀孕了,她吐得厉害也饿得厉害,她跟五叔讲,她真馋一只煮鸡蛋。平时木讷的五叔,马上站起来往门外走,五婶问他干嘛去?他瞪着眼说,厂里库房有,我去拿几个!他把“偷”说成了“拿”。
五婶一惊,冲过去拉住五叔并给了他一记耳光,然后抱住他哭道:“你这么不争气?咱们为什么来得这里你还记不住吗……”五叔也哭了。
五叔与五婶,在举目无亲的遥远的大西北心却贴近了……
揽月就这样在母亲的饥饿状态下降生了,五婶奶水不够,所以她只能喝米汤和面糊。
最糟糕的是,厂里食堂突然丢了一袋大米和一桶油。厂领导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认定是五叔所为,因为他是有前科的。领导扣除了五叔当月的工资,并要将此事上报,相比之下,扣工资倒是小事了,最严重不过的是上报上级,弄不好要加刑。五叔这些日子已经被蹂躏得奄奄一息,又遇上这么个雷劈一样的事件,本就寡言的他百口难辨,他病倒了。
五婶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写了十几页证明材料,她必须在领导上报前替五叔伸冤。
第二天清晨,五婶便早早等候在厂领导办公室前。厂领导到来时,五婶已沐浴在朝阳的光辉里,表情坚毅从容。厂领导大概一开始就被五婶的气质震慑了,领导一页页地仔细读了材料,然后五婶亮出了她当过教师的口才,有理有据、据理力争,一上午的时间,五婶语气急缓有度、不卑不亢。领导信服了,他答应不上报。
五叔终于免于一劫。
可工资还是被扣了。
冬天,是西北最难熬的季节,寒风卷挟着坚硬的雪粒呼啸而来,打在人的脸上像是被野兽狠狠咬了几口。那一夜,下了一整夜的雪,天亮时五叔和五婶怎么都推不开门,才明白是雪封了门。五叔扒开窗户提了锹跳了出去才将雪清理了。雪是及膝的,每一步都要抬高腿一步一跚前行。
忽一日,老家来电报了,五婶母亲病危让她速回。五叔是特殊身份的人不能陪她回去,五婶就带着揽月回来了。到家后得知母亲已去世,母女俩就这样阴阳两隔了。
为母亲料理了后事,悲痛的五婶带着揽月回到了三爷爷家。这时我们以前的老宅子被公家收了,我爷爷二爷爷与三爷爷各自带着家人在外面找了房子安顿下来。他们再也回不去从前在一个屋檐下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了。
五婶回来后,三爷爷、三奶奶、以及四叔四婶都表现得很冷酷,他们似乎永远都不能也不想原谅她多年前的“私奔”事件。四婶更是每个毛孔都散发出幸灾乐祸的敌意。五婶和揽月回来的那天晚上又冷又饿,三奶奶坐在炕头上只淡淡说了句:“我们都吃了,你自己做去。”五婶便自己下厨为她和女儿做了玉米面饼子。住的呢?三奶奶命四婶简单地收拾了小库房,本来有个铁炉的,四婶偏说找不到,于是五婶和揽月娘儿俩在小库房里冻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三爷爷一家吃饭时,故意不给五婶和揽月留位子,碗筷也没有。大家吃完后三奶奶剔着牙懒得说话,头一偏示意五婶和揽月去吃剩饭吧。五婶怕揽月饿着,强忍着眼泪给揽月吃了些残羹剩汤,她自己一口没动,她哪能吃得下呢?第三天一早,五婶带着揽月在寒风的裹挟中又踏上了列车。
从那一次起,五婶再也没有回过老家。直到五叔被检查出肺癌,批准回老家休养,才不得不举家搬了回来,那一年揽月十二岁,我二岁。
回到老家,三奶奶仍是很绝情,只允许五叔住在家里,命五婶和揽月出去找房子住,五叔能同意吗?他表示媳妇和女儿不在家住他也搬出去,无奈三奶奶只得同意这三口都留在家里。
病中的五叔像个孩子,五婶出去买菜,他要站在门口等;五婶在院子里摘菜,他就喊:“你进来摘,我有话说!”五婶进来他就没话了,只呆呆地望着五婶,有时,眼泪竟出来了,哽咽着:
“受委屈了,跟着我!”五叔讷言,说话基本没逻辑。
五婶就埋怨他:“看你,又胡思乱想了!”
“要是当初跟了他,比我强百倍!你的命啊!”
五叔临走前突然提到了“他”,五婶心里一震。
是啊,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他”在哪?
五叔只维持了半年就走了。可怜他直到生命终结还是一个未改造好的劳改犯。
五婶与五叔的爱情虽掺杂着勉强与无奈,但毕竟是有感情的。五叔走后,五婶难过大躺了一个星期,这一年,她三十八岁。
一个月后,三奶奶还是将小儿媳和孙女撵了出来,在三奶奶眼里,五婶就是触犯了天条的人,更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这种仇视甚至累及到她的孙女揽月,她对揽月从来没有过亲昵的动作,甚至一个眼神。
五婶找了份代课教师的工作,工资不多,娘儿俩拮据着刚刚够。
那时父亲在邮政局,母亲在纺织厂当工人,家里条件比五婶稍好点,母亲常买些吃的用的过去看她们。
三爷爷和三奶奶是在五叔离去的第二年相继去世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于他们是不小的打击。三爷爷走后不久,三奶奶病倒了,据母亲说大概是肚子里长了瘤子,三奶奶肚子大得像是怀了孕,不能下地,大小便都得在炕上解决,身边缺不得人。四婶嫌恶她躲得没了踪影,是五婶过来陪着三奶奶直到她去世。弥留之际,三奶奶流着泪对五婶说:
“我心里啥都明白,嫁了二虎是屈了你了,只是我心里总是过不去那个坎啊……”
三奶奶给五婶留下了一对玉镯子,却没见五婶戴,只拿出让母亲看过,通体油润的白玉。母亲便问五婶伺候三奶奶时恨不恨她,五婶明亮的眼睛眨了眨:“要是恨就不去伺候她了,他们,这一家人毕竟是有恩于我的,供我读书识字……”
五婶喜欢读书,在她心里能够读书识字也许就是对一个人最大的恩赐了。
五婶渐渐从五叔离去的痛中走了出来,脸色好看了许多。四十几岁的人还是很年轻的,关键是她秀外慧中的气质,站在人堆儿里十分抢眼。那时我已经七八岁了,暑假时去五婶家住,她教我写字、学简单的古诗,她的那些学生也来,经常是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堆了一院子。那时候的我是那么依恋五婶,甚至一个假期都不肯回家,母亲过来接我,我藏在厨房里不出来,母亲便无奈地说:“你快成五婶的孩子了!”五婶讲究,上顿吃剩的菜,这顿拿来吃,她要用另一个干净盘子装而不用原来的盘子;苹果和梨要用花牙刀切成好看的瓣摆在盘子里;她熬的八宝粥香甜软糯;家里的餐桌以及放杯子的搪瓷盘,她要用颜色各异的丝线编织成雅致的花盖头罩住。这个家没有繁复的摆设,简单明了。
夏天,早早地吃了饭,五婶带着我和揽月去田间采野花,各色的野花摘回来插在低矮敦实的瓷罐里摆放在餐桌上,古朴而生动,像是一幅似曾相识的有着欧洲风格的油画。
虽说那时还小,但我喜欢五婶的这些生活方式喜欢她的家。
童年,有五婶的日子是值得回忆的。
五婶闲下时穿一身淡蓝色的中式薄棉布衣裤,轻盈而飘逸,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不像母亲总飘着股油烟味。她教我写字时,那香味时隐时现,晚上睡觉和她挤在一个被窝里,香味就更浓了,那种温暖的恬淡的香,让我很快进入梦里;但有时深夜朦朦胧胧摸不着她就醒来,抬头见屋内窗帘拉开了一半,明亮的月光泻进来,五婶正静静地站在窗前向外望着。我唤她,她整个人颤抖了一下,慌乱地回过头来竟满脸是泪。那时我除了有一点点的害怕外还很疑惑,她为什么要哭?
据母亲讲,有人给五婶说媒她都拒绝了,她告诉人家不再找了。
有一天,揽月喘着大气跑来,说有急事要母亲去一趟,母亲牵着我和揽月急急赶到了五婶家。此刻的五婶表情严峻得很,我突然间觉得五婶是那么美,她乌黑的短发一面掩在耳后一面垂在脸庞,细细黑黑的眉毛,温柔明亮又略带忧愁的眼睛柔美动人。她端坐在那里,见母亲来,低头轻叹了一声。
原来,20几年前的那个男教师找到了五婶的学校,至于他是怎样曲曲折折万水千山来到这个小县城里的这所学校的,母亲没有细说。男教师已经是香港某大学的教授,他是带着夫人一起来的。当校方通知五婶来到教务处时,男教授站了起来,唤着五婶的名字,五婶怔了怔突然一阵眩晕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个事件太突然,令这些年刚刚过上平静生活的五婶慌措不已。
男教授还要带着夫人来家里看望五婶,说是下午就要来。五婶让母亲过来陪着。揽月的表情似乎也很凝重,她茫然地呆坐着。
五婶家的时钟打到一点时,外面有人敲门了。这时我看到五婶手捂着脸,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母亲让我和揽月进里面的屋子去,她去开了门。我和揽月偷偷透过门上方的玻璃向外看,一个身材高大穿西装的男人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穿风衣的女人,手里还拎着两只精致的泛着亮光的盒子。无疑这就是当年的男教师现在的男教授了,男教授向五婶和母亲介绍了他的夫人,五婶也向他们介绍了母亲。男教授有些紧张地问五婶:
“芳林,好些了没有?”
这时我才知道五婶还有个这么好听的名字“芳林”,平时母亲总是唤她“她五婶啊”,而忽略了真正的名字。
五婶微微笑了笑:“好多了!”
“来得太突然,吓着你了,对不起!”
“没想到啊!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
男教授打量着五婶简陋的家,叹了口气:
“芳林,命运真是捉弄人啊!”
男教授讲述了当年他踉跄着欲往南方半路又折回,一路找到了这个小县城也来到了三爷爷的宅子前,但面对那两扇森严厚重紧闭的门,他畏缩了,终于没敢再向前一步,一个人又默默地回了南方。不久就随家人去了香港并应聘于某所大学,然后娶了现在的夫人,有了一双儿女。他向夫人多次提起过五婶。夫人是通达的人,同意他重回故地了却心愿。于是就有了这一次让五婶眩晕的重逢。
五婶的人生经历要比教授复杂艰辛得多,她在向他们诉说自己这些年的过往时,开始比较平静,讲到艰难处却哽咽了。
教授和夫人流下了眼泪,母亲坐在一旁当然也不例外。
五婶毕竟不是钢铁之躯,更不能把她纳入女强人之列。她终究只是女人,她美丽温婉向往美好的爱情,向往一种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崭新的生活。可宿命是看不见摸不着却让人无法摆脱的东西!
二十几年了,人生多变,她内心的苦与涩都被她强吞到肚子里,她刻意隐忍,她不得不屈从于命运,她又是坚韧自立的。
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面对曾经的恋人,她五味杂陈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如奔流的洪水轰然倾泻。
五婶是应该哭一场的—-为自己。
这些年来,这个人,在五婶心里,始终被她包裹着厚实的纱幔,轮廓清晰,却面容模糊。她不敢去触碰它,揭开它,只远远地望着,珍藏着;多少个月圆之夜她立于窗前,珠泪潸然忆起从前的他,又仓促地收起……
五婶生命中的两个男人,一个只陪她走过一程,另一个今后也只能遥遥相望了。
屋子里流淌着四个人的眼泪,我和揽月的情绪也被感染了些,我的眼睛大部分功夫是盯在盒子上的,猜那里面放着什么稀奇的好吃的。揽月高只踮着脚,而我则要踩着凳子看,鼻子也被玻璃挤得有点疼。教授夫人这时竟然看见了我们,很和善地向我们微笑招手,并问五婶:“这是你的两个女儿吗?”我从凳子上下来时脚是麻木的,揽月看看我皱了皱眉:“你的鼻子,扁红扁红的!”我想我那时一定很丑。
教授夫人拉着揽月的手,从她黑亮的皮包里取出一沓钱,放到揽月的手里。现在回忆起那是十元面值的,大概有一百多张?如果有那就是一千元,在七十年代末,一千元也算是一笔可观的数目了。揽月缩着手不接,教授就对五婶说:
“芳林,让孩子拿着,供孩子上学!”
又推让了几个来回,五婶走过去郑重其事地:“我们娘儿俩够,姐姐请收好!”
教授便对妻子摆了摆手,他了解五婶的自尊。
那晚,五婶留了教授夫妇在家吃饭,父亲也来了,教授与父亲喝酒,两个人都喝红了脸。五婶的餐桌上大概从来没有坐过这么多人,这么热闹过。我和揽月很开心,我还偷偷地转到教授夫人的身后摸了摸她的风衣,那是一件米白色的风衣,属什么质地的我当然不懂。我也一直惦记着那两只漂亮的盒子,猜不透里面放的是什么,又不好当着客人打开。
事实上,客人一出门我便扑过去揭那两只盒子,可怎么都打不开,还是揽月过来揭开的,原来是两大盒花花绿绿的糖果!想想那个时代谁家可以这么奢侈有两大盒的糖呢!吃了糖后我连糖纸都舍得不丢,摆弄得展展地铺到了文具盒里。
教授临走时对五婶说了句:
“以后再来看你!”
五婶沉思了片刻缓缓地说:“不要来了,各自为安最好!”五婶眼里仍有泪光。
教授长久地望着五婶的眼睛点了点头:“好!”
教授夫妇第二天就返程了,从此真的没在五婶的世界里出现过。这件事,除了父母亲,我们家族里其他亲戚一无所知。
揽月出嫁了,要把五婶接过去一起住,五婶不肯,她说这个小县城就是她的根,她已经习惯了,不想再挪动。
如今她老了,仍然坚持每天看看报纸、习习书法,还多了一个打太极的爱好。
我偶尔起得早,溜达着在公园就寻到了五婶的身影。这位从容的老太太,永远站在前排,她身着玫红色太极服,动作悠然而舒展,在清晨凛冽的寒风中,依然精神抖擞,一如饱满怒放的红梅,暗香袅袅。
……
◆ ◆ ◆
朔风月刊简介
1、1990年,试刊
2、1992年,正式创刊(季刊)
3、1996年,更为双月刊
4、2002年至2007年,更名为《桑源》
5、2008年,恢复刊名《朔风》
6、2011年,更为月刊
微信名:朔风月刊 微信名:shuofeng2015①、长按右边的二维码关注我们
②、欢迎原创首发作品
③、本期美编:宋清芳